专访马宁:希望每届世界杯都能看到中国裁判 站上这个舞台经历了11年严格考察

  11月8日晚,国际级裁判员马宁将同国际级助理裁判员曹奕、施翔一起由杭州市启程,飞赴卡塔尔多哈。伴随着光荣、梦想与使命,3名中国籍国际级裁判员即将正式开启卡塔尔世界杯执法之旅。临行前,马宁接受了北京青年报记者的独家专访。

  

  尽管世界杯执法舞台的竞争激烈程度从不亚于参赛各队比赛本身的竞争,但中国裁判员时隔20年后再度以裁判员身份跻身世界杯执法阵容,中国籍裁判员组首次以集体方式进军世界杯,这本身就是一份值得载入中国足球、中国足球裁判工作史册的荣耀。作为中国足球裁判员的佼佼者,马宁等3名裁判员此赴卡塔尔世界杯赛场的意义不仅仅限于成就个人梦想,他们实际还扮演了为更多中国裁判员在顶级赛事执法舞台开疆拓土的探路先锋角色。

  接受北京青年报记者独家专访时,马宁侃侃而谈,不时还传出爽朗的笑声, 似乎很难让人将他与那个在场上频频出牌、表情冷酷到底、令违规违纪者胆寒的赛场执法官形象联想到一起。从近20年前初登业余比赛赛场执法,到后来在一位位良师帮助下,抓住机遇,蜕变成为一名优秀的本土裁判员,再后来,凭借智慧与勤奋跻身亚足联精英裁判阵容,最终在众多国际竞争者中脱颖而出,成为卡塔尔世界杯执法队伍的一员,马宁实实在在经历了个人成长过程中的风风雨雨。

  在他看来,跻身世界杯裁判员阵容,并不是梦想的终结。比起个人成就,他更期待越来越多的中国本土裁判员能够走上国际足坛最高执法舞台,他甚至把“执法世界杯决赛阶段”视为中国裁判员努力追求的方向。

  

  北青体育:能够登上世界杯决赛阶段执法舞台,您是否已经实现了个人执法生涯的最大目标?

  马宁:要实现(事业方面)最大目标?还太早,毕竟我还没有真正走进卡塔尔世界杯,没有真正站在世界杯的赛场上,所以说目标,还早了一些。我之前也说过,在整个裁判执法工作生涯中,会遇到过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没站在世界杯赛场上,没吹响世界杯执法的第一声哨,就还要全力以赴准备。

  

  北青体育:记得11月3日晚,也就是前往卡塔尔前5天,您还执法了中超联赛浙江队与深圳队的比赛?世界杯执法工作准备得如何了?

  马宁:我的准备情况好比较好。从体能上,状态上,准备得都不错。最近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做中超(比赛执法工作),从而能保持较好的状态。毕竟,这段时间是我们几个体能储备的关键期。所以这段时间非常累。中国足协给了我们3个人很大支持力度。就现在国内各赛区气候环境来说,只有海南的气温更接近卡塔尔。身处于海南岛上,感觉海边的湿度、温度都最接近卡塔尔的,所以最近我们几个基本都是在海南(执法)比赛。

  

  北青体育:您是何时确认自己获得世界杯执法资格的?

  马宁:我们三个人直至接到国际足联邮件,才觉得这个事儿(跻身卡塔尔世界杯裁判员阵容)是稳了。即便5月19日国际足联裁判委员会主席科里纳对外宣布卡塔尔世界杯裁判员名单时,我们也还没有收到官方通知,第2天(5月20日),我们才正式接到国际足联发来的邮件确认函。在此之前,有很多朋友给我们发信息,而当时我正好在阿曼亚足联杯赛区执法。在那里,外国同行们也都祝贺我们。我们当时还不确定,因为网络上总会有假新闻。他们(朋友、同行)告诉我,国际足联已经通过官网公布结果,所以应该不会是假消息,但当时总有些许不确定。

  

  北青体育:获得卡塔尔世界杯执法资格,这是不是在您意料之中?

  马宁:我们这届世界杯裁判员的竞争很激烈。国内很多报道认为我们直到比赛开赛前,竞争才会进入到白热化。但实际上,这份竞争早就已展开,从开始阶段就非常激烈。亚足联(会员协会)也有很多其他优秀裁判。他们中有的可能因某场比赛,某阶段状态不好,就被淘汰了。

  近几年,被淘汰的裁判员也有各方面条件都很优秀的,也有参与过往届世界杯执法工作的。国际足联、亚足联在遴选世界杯裁判的问题上,会严格考察候选人最近几年的状态,特别是,执法的稳定性是各种考核依据的最关键因素。执法世界杯的裁判员,其表现应一如既往地稳定。从裁判工作管理者角度来说,发挥不稳定的裁判员,其业务认可度可能会被降低,被指派执法比赛时也会受到不利影响。而且裁判员需要拥有十足的信心。我们这个行业比较特殊。不是说,肯定不犯错,只能说,尽全力做到最好,谁也没有办法保证自己的执法工作始终一帆风顺。不到最后一刻,竞争就不会停止。我个人一直以来对自己有信心,在执法过程中也都一丝不苟。

  

  北青体育:也就是说,跻身卡塔尔世界杯执法队伍阵营前,您接受并通过了超长周期的考核?

  马宁:可能大家看到的,或者关注到更多的,是我最近两年的执法表现。但国际足联对每一名世界杯候选裁判员的考核周期其实都非常漫长。甚至在我们刚被选定为国际级裁判员时,考核就已开始。与国内考察、培养国际裁判一样,国际足联对世界杯裁判员的考核期不只是赛前的最近两年。当裁判员相继成为国际裁判、亚足联精英裁判时,亚足联就开始有意识考察他们,并初步判定哪些可以被培养成为世界杯候选裁判员。

  考察两年后,如果认为有些裁判员没有机会去世界杯,那么亚足联就会安排他们执法亚足联主办的其他序列赛事。我就是这样一步步走上来的。我是于2013年年底正式进入国际足联、亚足联有关世界杯候选裁判员考察工作视野的。在此之前的两年,我曾在亚足联第2级别联赛、青少年比赛分别做比赛。完成执法任务后,亚足联会对我们做出一份非常系统的评估。我在各个比赛中的执法表现非常好。所以亚足联安排我去执法2013年的首届U22亚洲杯,也就是U23亚洲杯前身。

  在执法第一届U22亚洲杯的裁判员中,有很多都进入了世界杯正赛执法阵容,因为那届赛事是亚足联考核世界杯备选裁判员的重要平台。比如执法当届赛事的沙特人哈法、阿联酋人哈桑,作为与我同批次接受考察的裁判员,就执法了2018年俄罗斯世界杯。那次比赛执法任务结束后,我便正式进入亚足联精英裁判员的第一梯队阵容,也就是说,可以执法亚足联主办的各类最高水平比赛。

  事实上,在12位执法当届U22亚洲杯赛的裁判员中,有6人进入2018年世界杯候选裁判员名单阵容。虽然很遗憾没有进入上届世界杯的裁判员候选名单,但是在2014年亚运会上,我成为执法足球比赛场次最多的裁判员,其中包括全部三轮小组赛、1/8和半决赛,以及最后决赛的第四官员,这其实也是对我能力的一份认可。在此之后,我就进入亚足联圈定的顶级裁判员方阵。包括2016、2018年U23亚洲杯,我继续接受了执法考察。在2018赛季赴日本执法当季亚冠联赛决赛第一回合时,我就预感自己一定有希望进入2022年卡塔尔世界杯的候选裁判员名单。所以当时吹比赛,我也是承受了相当大的压力。

  

  北青体育:从2011赛季晋升为国际级裁判员至今,您用了11年时间挺进世界杯裁判阵营。正所谓十年磨一剑!除自己努力外,您最感谢的是谁?

  马宁:裁判的培养,不比培养运动员轻松。其最大特点就是,培养时间长,使用周期短。可能运动员20多岁时,如果能力足够强,就踢出来了,很多优秀的的球员能踢到37、38岁,甚至踢到更大的年龄。而裁判员大部分都是在20多岁的年纪才开做裁判,真正到了考取国家级裁判员资格时,已经30岁上下。

  真正能跻身国内顶级联赛,国际赛场的裁判员,绝大多数都在30岁以上,有些到了40岁或40多岁就选择退役,所以他们的黄金使用周期相对较短。裁判员不是到了某一级别,就能直接担纲执法队伍的主力。和运动员一样,裁判员也要经过相当一段时间的历练。这段时间,应该感谢的人太多了。每一个阶段,时期,我都会遇到不同的伯乐。把我挖掘出来的人,给我创造在行业里提升机会的人。无论在地方足协、中国足协,还是在工作单位或是以前上学的学校,我都遇到了吉人、贵人。换句话说,如果在任何一个阶段,缺少这些帮助我的人,也许我都不可能走到今天,甚至做不了裁判员。所以,真心感谢在我成长过程中给予我帮助、关爱和支持的每一个人。

  

  北青体育:在世界杯舞台上,可能遇到的所谓大牌球员,或者顶级明星更多。您会如何应对?

  马宁:事实上,近年来,中超也引进过许多顶级球星,我也执法过他们参加的比赛。这些年我也执法了很多重大的洲际比赛,这些大赛的历练,使我个人在执法世界强队时,不会胆怯。即便球星云集,我在心理上也不会缩手缩脚。因为对裁判而言,规则是工作的准绳,规则不因人而改变。足球比赛中裁判规则制定的一个重要原则就是保护运动员的安全,在此前提下,力求保证比赛的流畅性。裁判员要通过执法,确保运动员们发挥高超的技术水平,确保赛事的精彩性。

  最近一段时间里,我们团队也在认真观看各大洲比赛视频,了解各支队伍的特点,包括他们的技战术打法,为更好地执法世界杯做好各项准备工作。

  

  北青体育:在中超或者说国内赛事中,您的执法一向给人以严厉的印象,似乎在执法过程中,不苟言笑是您的某种特点,那么在世界杯赛场上会延续?

  马宁:似乎新闻报道报出来的内容,都在强调,我总出示红牌。但事实上,10场比赛中,可能只有那么一、两场存在这样的情况,而此类判罚是基于比赛做出的。我们在场上,和警察办案、医生治病、教师上课一样,要根据不同的情况,采用不同的方式。什么时候需要沟通、什么时候需要及时出牌,都是依据综合因素来做判断的。

  其实在很多执法场次中,我和队员之间的交流,都比较好。举例来说,202赛季中超联赛上海德比进行期间,莫雷诺(时任申花队队长)的进球被判越位。虽然他认为那个进球是“绝杀”,但在交流过程中,我们互相抱着,笑着聊,最后他也认可了我们的判罚。我还有很多微笑执法的经历,我都是非常真诚地与球员们交流,甚至与队员交流时,我们都融入到朋友对话的情境之中。在我执法过的中超比赛中,也有整场比赛没有出示一张红黄牌的时候,但是很可惜,这些都被忽视了。

  

  北青体育:抵达卡塔尔后,大致会有怎样的安排

  马宁:到了赛区后,我们会先接受体检,然后还会接受体测,确切地说,是叫体能检查。国际足联要了解一下我们的体能状况。达不到标准的裁判员是不能执法比赛的。赛前,我们还要接受体能训练,技术训练。此外,我们会执法一些由职业运动员参与的模拟比赛,国际足联裁判管理团队会在训练中,设置执法困难程度高,复杂的场景,来训练我们的判断能力、应变能力。有些类别的模拟训练场景,可能在我们的执法生涯中一次都不会出现。当然,我们还要参与视频案例分析。国际足联会给我们设定一个本届赛事的执法标准。现在VAR技术已全面介入到世界杯执法当中,所以各类裁判员需要对执法尺度、精神,有比较统一的认识,这也是安排大量训练、模拟场景设置的原因所在。

  

  北青体育:世界杯裁判员的竞争同样残酷,不同裁判在不同阶段结束执法任务,您会以怎样的心态应对这份升级的挑战或者竞争?

  马宁:从体能储备来说,我的情况非常好。国际足联裁判管理团队看到我的体能数据时,对我特别认可。我在今年6月的时候曾参加了国际足联组织的第2期培训班。在体测结束后,体能讲师给我们公布的5项数据中,我的数据在其中4项中排第1位,1项排在第3位。国际足联给我们配发了一套运动表现追踪监测设备,所有的训练和比赛数据都能被他们看到。我的训练效果非常好,引导我的国际足联体能讲师负责人,会定期给我们开线上会。他甚至建议我把训练强度、速度降一降,因为我的数据远远超过了他们给我制定的训练计划中的强度,他们怕我受伤。

  技术方面,世界杯执法工作确实受到多种因素影响。在我看来,如果一个地区的足球技战术水平没有发展到某种高度,裁判员执法的认可度可能也会相应降低。当然,决定世界杯裁判员执法出场率的其他原因错综复杂。但能力水平始终是决定裁判员执法前景的第一位要素,如果小组赛执法表现好,那么自然也会获得更多执法机会。另外一个重要考核的因素是比赛的难度。就好比跳水运动,起评分与难度系数有关。即便高难度动作完成过程中略有瑕疵,如果起评分高,成绩也不会太差。

  

  北青体育:印象中,在最近几个赛季,您经常赴境外执法,尤其是过去1年多来,您曾多次在亚冠、世预赛以及亚足联其他序列赛事中连续执法。您是否计算过,到底有多少个休息日?与家人相聚的时间又有多少?

  马宁:我2019年做过一次统计,当年我累计吹(执法)了43场国内、国际比赛。其中包括国内联赛赛事20多场,还有多场国际足联、亚足联主办的国际赛事。职业球员如果在1个赛季内踢上40多场,强度其实也非常大。

  

  北青体育:除了执法、训练,现实生活中您是否“冷酷到底”?还有什么爱好?您会否利用业余时间与朋友相聚?会通过什么方式缓解执法后的身心疲惫?场上、场下的您会有什么不同之处?

  马宁:一年下来,我确实得在赛季结束后与朋友聚上一聚。我是一名足球裁判员,同时,我也是社会一员,我不能与社会、与生活脱钩。工作之余,和亲友的小聚、沟通确实非常有必要。平时,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业余爱好。我甚至已经10多年没怎么踢球了。确实害怕受伤,特别是随着年龄增长,受伤几率大。我怕耽误事。我要对我的职业负责!

  其实在日常生活中,我是一个非常随和的人。我想强调的是,在赛场上,我从来不以个人好恶来吹比赛,我所有的做法都是严格依据规则。并不是说我想怎样就怎样。但执行规则时,该严厉,必须严厉。

  

  北青体育:世界杯执法过后,还会有更多动力实现更多目标吗?

  马宁:我们去世界杯(执法),是证明自己有能力达到世界顶级裁判员执法水平,并进入世界杯执法阵容。当然我们也要清醒地认识到差距。我们跟世界最顶尖的裁判员还有差距。身体条件方面,我没差距,可能还有优势。我的差距可能体现在对足球运动的理解。接受培训时,国际足联讲师、裁判管理者谈得最多的就是对足球运动的理解。裁判员应该从理解足球运动的角度做判断。而我们和足球发达国家的裁判员,恰恰在对足球运动理解方面存在差距。所以我们要借鉴他们的优势。我们要学会取长补短。

  卡塔尔世界杯,我们3个(中国籍裁判员)来了。而我更希望每届世界杯,都有中国裁判员执法的身影。我们要一步步来。我希望我们中国裁判员能够在国际执法舞台上走得更远、执法比赛的分量更重。包括我在内,所有中国裁判员都应有远大的理想、目标。

  可能我不一定能实现,但我们一定要努力让后面的国内裁判员执法到世界杯半决赛,甚至有朝一日执法世界杯决赛。有了远大的理想,大家才能朝着这个方向努力。我们几个现在只是实现阶段性目标的其中一项。当更多的人,把先进的理念吸收进来,并帮助中国裁判员获得业务方面的整体提高后,我相信,未来我们的裁判会亮相每一届世界杯。现在我们几个人的执法能力得到了业界认可,已经进入国际顶级裁判员序列当中,所以我们有责任通过执法世界杯,将最先进的足球执法理念带回中国。我相信随着时间推移,随着大家共同努力,中国的裁判工作会越来越好,中国的足球竞技水平会提升得越来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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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肖赧

  编辑/张颖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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