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书评·152|未来辞典——评蒋一谈《2049》(刘诗宇)

  

  科幻作品专辑

  2022-3《收获》

  《2049》(蒋一谈)

  《2049》营造了一个冰冷恐怖的未来世界,AI与人类互相依存又互相禁锢,互相协作又互相监控,玻璃幕墙笼罩下的思维控制无时不在,逃离,是唯一的救赎。

  《收获》书评 ·152

  未来辞典

  ——评蒋一谈《2049》

  刘诗宇

  在上个世纪,冠以“20XX”名头的作品还让我们觉得可望不可即。一转眼,很多科幻中的年份已经被我们踩在脚下,甩到身后了。科幻文学对于现实的想象,往往在宏观上过于大胆,在细节上又太过保守;拘泥于类型文学的体裁,科幻作家必须给作品加些陈词滥调,而在最关键的未来阐释上惜字如金,又生怕读者看不懂。比如尼尔·斯蒂芬森的《雪崩》,毫无疑问是经典之作,但小说中元宇宙都已经落地,人们用的计算机屏幕分辨率才勉强到达2K级别——和我们今天的手机屏幕持平。小说有一半篇幅写男黑客、朋克少女老掉牙的冒险、恋爱故事,最璀璨的关于元宇宙、关于二进制编码与人类伊甸语、关于疯颠与文明的论述则全被压缩到了小说的后二分之一。

  是尼尔·斯蒂芬技巧拙劣吗?未必,这大概率是科幻文学被类型化之后,必然出现的局限。最近几年,中国文学界重视起科幻文学创作,不少“纯文学作家”涌入科幻文学,试图踏平这个类型的“门槛”。事实早该如此,用纯文学和类型文学“作茧自缚”,对当代文学造成了巨大的伤害。但应该注意到,这种“破壁”还在初期,新进入科幻创作的作家们带来了不一样的空气,却也难免被这种既有的类型影响、束缚。因此如果我们把好的科幻作品当成未来启示录,那么就应该在阅读中有比较清晰的方法论自觉,给予那些不会随风飘散的东西更多关注。

  2049是一个迷人的年份,它看似很远,其实近得难以逃避。二十多年的时间距离似乎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又似乎什么根本的问题都改变不了。在对未来的憧憬和忐忑之中,蒋一谈的《2049》出现了。这是一部有趣的作品,以不到两万字的篇幅涉及到了未来底层生活的诸多方面,接下来笔者将以辞典的形式,闲话少说,专注于阐释其中涉及到的关键问题,对受篇幅和小说这种形式所限未能道尽的内容做少许延伸和补充。

  词条1:失败者

  近几百年的文学史中开始出现普通人中的失败者。在书写工具十分宝贵的年代,这些人的事迹根本没有资格变成文字进入历史,只配存在于街谈巷议之中,被调侃与侮辱。直到他们也开始读文学、写文学,人类文学史上最有感染力的一批形象出现了。他们的窝囊、滑稽、悲哀让人们意识到,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失败者,他们的失败中蕴藏着人之为人的一些根本性东西。《2049》中的人类阿塔就是这样一个形象,他的失败是事业、财富、能力、爱情等全方面的,唯一的闪光点在于同情心。他因为自身的遭遇,对机器人同伴/下属丽丽格外照顾,直到机器人反过来成为控制人类的存在,阿塔的“无用” 变成了全人类——或者说除了少数精英和当权者之外绝大多数人的“无用”,因而显得极其悲哀。

  曾几何时,人类的类型文学愿意书写失败者逆袭,但是在科幻和冷冰冰的现实中,这种传奇并不存在。

  词条1.1:底层

  底层人数量上的庞大和对社会资源占有的稀少呈现一种诡异的悖反。每个时代都依托底层存在,但人类文明史上发生的大多数变化,都首先以牺牲底层为开始。直至《2049》描述的时代机器人大批量出现,底层的组织形式出现巨大变化,其中被淘汰/放逐的人类在底层之下组建新的阶层,整个社会从金字塔结构向不稳定的球形结构转变。值得一提的是,底层被取代的过程并非发生在一夜之间,暂时保存自身安全者很可能对此持幸灾乐祸或冷漠态度。

  词条1.2:权利

  以阿塔为例,很多底层人越是被压制得无立锥之地,越是对自身的存在感觉愧疚,将满足自身欲望的权利等同于罪恶。

  词条2:机器人史

  未来机器人建立的历史学中,会存在两个有分歧的学派。其一认为自身的历史应该上溯到早期智人手中的砍砸石器或磨制石器,其二认为直至公元二十世纪中期出现的计算机,才是自身的真正祖先。前者强调所谓机器人,是人类的工具获得理性;后者重视的是机器人代替人类成为真正“万物灵长”的资格。

  机器人史学家对人类史学末期的悲观、绝望情绪持批判态度,对机器人从前史向正史的过渡阶段讳莫如深——它们认为相关研究并不包含鲜明的问题意识,因为这个历史阶段背后的发展动力是人类对超越自身极限的贪婪与渴求,达到了完全自我否定的程度,而非机器人的主体性。

  词条2.1:机器人控制论

  蒋一谈在小说中给出了一个明确的时间节点——2049年——作为机器人正史的开端。此时机器人开始控制、替代大多数人,方式是逼迫他们去做看似有益实则无用的思考,并淘汰/放逐不合格者。这一现象成立的条件是出现了某种能让机器人实时掌握人类思维意识的技术。此项技术原本应该帮助人类克服亘古有之的“遗忘”难题,以成倍提升人类思维的效率,甚至呈现思维的方式会促使新的文字/编码产生。但由于技术和使用技术的权力掌握在极少数人手中,并因为某种不可名状的、非理性的目的使用,间接促成了人类文明的整体崩塌。《2049》中机器人对人类的惩戒方式相对而言较为谐谑,实际上人类个体的生活会受到更广泛且无法回避的影响。“秀才遇见兵”这句俚语即将被改成“人类碰见机器人”,任何基于个性的需求,遇到机器理性都是对牛弹琴、以卵击石。

  词条2.2:仿生人

  在人类还掌握着机器人的控制权时,曾对机器人的外在形态持不同态度。一派将提升效率作为机器人设计的核心,认为它们的外在形态不必像人,更不必拥有人类的情绪和独立思考能力。另一派则执着于以模仿、超越人类为终极目的,例如最著名的“图灵测试”。诸如自闭症陪伴式机器人、性爱机器人都属于后者,制造后者的动机相当复杂,若作诛心之论,应该是人类想制造出一种能够被全人类奴役的新种族/阶层。这种诉求必然存在被反噬的可能,就像《2049》中的黑九所说,“如果今晚机器人能像人类那样思考,有了人类的复杂意识,明早就是人类的末日”。

  小说中阿塔对机器人丽丽产生了“非分之想”,但实际上丽丽的外形未必属于仿生人范畴,作者有意对机器人的外观做模糊化处理,为读者留下更多推理、想象的空间。

  词条3:思考

  人类社会的进步由人类的独立思考推动,是庸俗史观或庸俗的启蒙思想带来的巨大误区。实际若仅考虑生产力进步,对于大多数人类而言有时候需要的是思考,更多时候需要的是沉默。

  词条3.1:科学问题

  《2049》中机器人监督、强迫每一个普通人都要学习科学知识,思考科学问题,很容易理解为是小说对恶托邦的一种想象,实则没有这么简单。机器人背后操控全局的人面目模糊,既可以理解为极权政治对于人类自我意识和创造力的消耗,也可以理解为机器人掌握控制世界的权力后,取代人类成为“万物的尺度”,强迫思考只是出于改造世界的需要,而并不涉及人类意义上的目的论或价值观。

  强调思考科学问题的同时,是人文层面的思考被极度边缘化。人类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是阶段式的,每出现革命性的技术,都要依靠人文知识分子对旧时代的批判、对新现状的阐释与赞颂,以建立与之相适应的意识形态、生活范式。一旦生产力发展进入瓶颈、政治陷入危机,人文社科层面的批判性思考就被“弃之如敝履”。机器人文明并非无源之水,它是人类文明唯发展论分支的延续,可能完全抛弃人类曾引以为豪的启蒙精神、人文主义精神。

  词条3.2:愚蠢

  在人类看来,缺乏记忆力、计算能力、理解能力,且情绪极不稳定的人是愚蠢的;在机器人看来,人类尽皆如此。

  词条3.3:聪明

  每个时代对“聪明人”的定义不同,但在他们之间会有一个隐约的共识——这个世界是由聪明人掌握,但若聪明人没有资本,就只能沦为“小聪明”。《2049》中的黑九就是“小聪明”的代表,他能预估机器人背后的操控者的行为与意图,但最终却只能被机器人强迫着去背诵五千七百万字的科技文章,直到他落荒而逃,彻底放弃在这个社会上竞争、向上爬的可能。由此可见,聪明人时而彼此欣赏,时而相互排斥,欲置对方于死地。

  词条3.4:爱情

  判断一段感情是不是爱,首要标准是“公平”。一无所有的失败者阿塔对机器人丽丽的感情,很像是把“自怜”的发起者更换为丽丽,很难说到底是爱情还是自我感动。浪女呆呆说阿塔是自己今年遇到的最好的男人,也是同理。阿塔在和呆呆发生一夜情时,生理性的快感结束后,就是无尽的空虚。黑九说“人机恋,就是人类感动自己而已”,其实这不仅是人和机器人的问题,而是机器人时代放大了不对等感情的悲剧性。

  词条4:未来

  科幻作家和政治家是专以畅想未来为志业的两种人。自从资本诞生之后,前者就再也无法乐观;后者表面上拒绝悲观,或因势利导,从悲或喜中寻找最有利的态度,武装自身。

  词条4.1:发展

  公元前后的科幻作家只需一座风调雨顺、食物充足的小岛,就可以建立一个乌托邦或世外桃源。后来的科幻作家普遍认为乌托邦不存在,人类文明就像一只在无尽之海上飞行的小鸟,停滞就意味着死亡。《2049》说人类文明已经达到0.85级,势必要尽快集全人类之力补上这0.15的空隙,让全人类走出太阳系,征服星辰大海。为何人类对生产力的进步如此焦虑?可能性之一为刘慈欣在《流浪地球》上所展示的,地球即将被膨胀的太阳吞没,人类不走不行。其二则是贫富分化不断加剧,富者得千百贫者方能得一二,必须将蛋糕不断做大,以确保勿陷入不进则退的困境。

  词条4.2:免费

  英语中,免费和自由对应着同一个词“Free”,《2049》深刻揭示了二者之间的矛盾与联系。所谓“轻子车”,免费乘坐的代价是必须按机器人的标准思考科学问题,言外之意乘客为了车票层面的“Free”,放弃了思想层面的“Free”。如何表现免费的才是最贵的?自由诚可贵是一方面,《2049》揭示的是另一个方面。

  词条4.3:末日

  当城市被机器人占领,小部分不堪其扰的人类寄希望于山林田野。前段时间的热播美剧《上载新生》如此,蒋一谈的《2049》亦然。孰知人类踏进自然的第一步,就是末日的开始。食物的采集与耕种、排泄物的搬运和掩埋、衣物的制作与清洗、药物的提取与配置……大多数人会因为这些习焉不察之事突然产生的存在感而疑惑、愤怒、恐惧,紧接着就是夺回城市的行动、与机器人(操控者)的正面冲突,然后在资源和装备上的极端劣势中惨败,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小股势力的游击,以及部分黑客对机器人核心算法的入侵。

  蒋一谈是当代优秀的短篇小说家,尤其擅长在不同篇目中连缀一个人物的不同人生阶段。所以完全可以说阿塔或黑九的故事远未结束,“2049”也绝不是历史的终结,未来在作者的笔下还将有更精彩的故事,指引我们思考未来,关怀当下。

  2022年7月3日

  

  蒋一谈

  小说家、诗人、童话作家。

  1991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主要作品有《鲁迅的胡子》《赫本啊赫本》《中国鲤》《透明》《刀宴》《发生》《在酒楼上》等。

  2015年11 月,蒋一谈将中国古典诗、日本俳句、世界现代诗、武术大师李小龙创造的“截拳道”融合在一起,出版诗集《截句》 ,提出截句文体及“最短的现代诗”写作理念。

  蒋一谈同时为孩子们写作绘本故事,已出版的作品有《我故意不说话》《狐狸的尾巴》《狗狗的骨头》《爸爸,生日快乐》《妈妈,生日快乐》《暴风雨就要来了》《家》等。

  2021年,蒋一谈开始写作科幻小说,已发表的作品有《月球之眼》《浮空》《说文解字》等。

  曾获得人民文学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百花文学短篇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上海文学》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短篇小说奖、“南方阅读盛典”最受读者关注作家奖、首届《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卡丘·沃伦诗歌奖等。

  本文作者:

  

  刘诗宇,1990年生于辽宁沈阳,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助理研究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特聘签约作家。曾发表文学研究与批评文章七十余篇,评论集《边界内外的凝视——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笔记》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20年卷,小说《阿梅的故事》于2015年获台湾师范大学“红楼现代文学奖”小说组首奖,电影剧本《一顶军帽》《夜市》分别入选第八、九届新闻出版广电总局“扶持青年优秀电影剧作计划”。

  

  2022-4《收获》目录

  中篇小说

  五湖四海/王安忆

  青年作家小说专辑

  拓/郭爽

  盛年的情人/夏麦

  最小的海/叶昕昀

  记一次对五感论文的编审/双翅目

  双梦记/包慧怡

  狐狸的手套/崔君

  男厨/刘汀

  再见,麦克/尼楠

  尘海挹滴

  公私/王彬彬

  山河入梦

  鱼的记忆/袁凌

  明亮的星

  诗的伟大,是瓷马临盆/胡桑

  《角蝉谱系》及其他/俞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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