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啥是“情商”?| 100 个生活大问题

  如果现在有人对你说,“你的情商很高”,你觉得这是一种夸奖,还是一种嘲讽?

  答案是哪种都不会奇怪。好奇心研究所之前进行了一个开放式调查,“你觉得新时代的情商高是什么”,在我们获得的 4337 个表态里,出现了很多方向完全不同的回答。除了比较传统的“处事圆滑”之外,“不怕承认自己的错误”“能让人感到温和而不失立场”,以及“少管闲事,不要尬聊”,都得到了不少赞同。

  如果要回答情商为什么能有这么多种诠释、甚至有时还让人感到有点一言难尽之前,可能首先需要回顾一下情商这个(不算很当代的)流行词的来历。

  情商的完整名称应该是“情智(情绪智力,Emotional Intelligence)”,本来的含义接近于“以情感为中介来认知自己、他人与世界 ”。它最早出现在 1966 年的一篇心理学论文中,但名气还不是太大。直到 1995 年,纽约时报专栏作家、科学记者丹尼尔·高尔曼(Daniel Goleman)所作通俗读物 Emotional Intelligence: Why It Can Matter More Than IQ 出版,它在首次引入内地时的翻译叫《EQ:情感智商》,加上之后又出现了不少以“EQ”为名的跟风之作,于是这个(其实不太准确的)提法便在我们的日常用语里流传开来 。

  情商这个标签,从脱离学术界而走向大众之初,就是有目标人群的。它被有技巧地形容成了一种可以量化和训练的指标,一网打尽了个性、爱好、社交能力等等“智商之外”的、不那么容易解释的“非技术”因素,并且成功地跟世俗意义上的“success”一步步挂上了钩。这对本来就不排斥“人情练达”的我们来说的确相当有吸引力。它赶上了好时候——尽管所有那些畅销书们,后来都被认为夸大甚至扭曲了这个学术名词原本的定义和作用。

  为啥当代年轻人好像不是那么喜欢提“情商”了

  不过,情商的好时候并没有持续太久,至少在当代,它并不是很讨年轻人的喜欢。

  一个可能的原因是,情商出现的时代太早,又跟某些传统价值观走得太近。你可以大致想一下生活中这个词出场最频繁的地方:办公室、饭桌、交朋友、相亲,等等。它们的共同特点是有针对性,比如“给面试官留个好印象”“谈一场以结婚为前提的恋爱”,或者恪守某些不成文的规则,比如“约会男性付钱”“让领导先说话”。在这里,情商是一种有明确目标的手段,它指的是“如何迅速意识到规则的存在并掌握它,进而令其为我所用”,在此前提下,饭局里拒绝喝酒、约会时坚持 AA 自然会被直接归类为“情商低”,因为它们违背了既定的规矩 。

  这样子来定义情商,毫无疑问是比较安全易懂的,但缺陷也同样明显:过于鲜明的目的感削弱了真实感,情商在这的近义词其实就是“懂事/识相/会做人”之类的大俗话,只不过前者作为有理论光环加持的舶来品,听上去更时髦。在不强调非要达到某个目的(比如成功就是一种最典型的“目的”)、注重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关照自我感受的当代无效率青年看来,奥义是借助“摸清世界的规律和门道、找到规则的漏洞”进而得到某种好处、有时还要为了这点好处委屈自己的“情商”,就不可避免地显得显得钻营和油腻。这也是现在你听到爸妈/公众号爆文/各路人生赢家们提它的时候,总感觉“不是太对味”的原因之一。

  但这还不是唯一的理由,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把情商理解成世故圆滑。另一种更普遍的情况是,”虽然不认为情商是什么糟糕的词,但我确实觉得一直这样太累了。”

  这一点,从我们讨论“什么叫会聊天”的时候,就已经是个悬而未决的小小麻烦。情商从流行之初,就是奔着“想成为一个受欢迎”的人去的,因为那时候人际交往是强需求。然而今天,互联网带来的各种浅尝辄止的“弱关系”解放了我们,年轻人对任何需要费心费力“维持”的深度关系已经不是那么感兴趣了。他们讲究顺其自然、无需强求,情商说的却是你应该面面俱到、甚至投其所好,这使得它在这个“真实人类之间的互动变成奢侈品”的时代显得老派、繁琐,而且没啥必要:我一个空巢青年宅在家也有办法搞定工作生活,自得其乐就很好,哪里还需要这么多情商呢?The conversation 说互联网将来可能导致谈话艺术死去,从这个角度看,情商跟朋友、恋爱、聊天法则这一类事物一样,在当代都遭遇了存在性危机。

  如果说情商还有什么地方不太好懂,大概就是它的玄学属性了。同样是“吃饭坚持 AA”,在对象眼里这属于“情商很低、不给自己颜面”,但换成某个点头之交,它又变成了“情商够高、不占别人便宜”。高情商的人号称“让跟自己相处的每个人都感到舒适”,但“每个人”“舒适”到底该指什么却很难被说清楚:你自己算“每个人”吗?拒绝别人的无理要求算“让人不适”吗?——大多数语境里的情商,因为过于依赖评判者的立场,解读空间无穷无尽,却总是没有带上一个相对明确的前提。

  鉴于以上这些原因,我们似乎可以达成一个共识,情商在当代并非不值得讨论,但我们首先得给它一个大致的定义:它是一种认知世界的方式,通过对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个体进行任何形式的感受或沟通,达到“更好地理解人类”的目的;然后我们得承认,情商在种种时代局限性之外,依然有(哪怕一点点)可取之处:比如,它对他人感受的无条件关照;又比如,它对人与人之间微妙距离的高度领悟。

  在此基础上,我们大致可以把新时代能被年轻人接受的“情商”总结为:

  不完全是察言观色,更接近“阅读空气”

  在好奇心研究所之前的几个调查中,一些经常被(从褒义角度)评价为“情商高”的行为可能包括:

  能听懂别人的言下之意。比如“尽快要”其实是“现在就要”,“占用你两分钟”其实是“要说很久”,“这次预算不多”其实是“没预算”;保持合适的距离。不过分客套,也不过分礼貌,不管是示好还是拒绝,都尽量避免给对方不必要的压力;聊天时能有意识地开启、接住、转移、结束一个话题。既不会让值得发挥的话题白白浪费,也不会在容易引发不快的话题上过多停留;有同理心,就事论事。不轻易下结论,也不会动不动就拿自己的逻辑套到别人身上;必要的时候,善意的谎言是可以接受的。当然了,使用前提是不会真的伤害到别人什么;以及,关心他人的同时,也不会让自己显得毫无原则和自我。简而言之,就是好奇心研究所之前在“成长”这篇报告里总结的,一种“知世故而不世故”的中间状态。因为尴尬可能发生在任何“双方对同一件事的心理预期出现偏差”的情景中,所以情商的作用之一就是预知并消除这种偏差。它接近(但又不完全等于)“察言观色”,因为后者强调的是“别人”而前者更考虑“自己”。我们可以再借鉴一下日语里的“ky(空気を読めない)”和英语里的“articulate”,把“情商高”解释为一种“拥有阅读空气、联结观点的能力”:可以用它来观察别人,但要不要动用这种联结则由自己决定;在感知他人意图和需要的同时,也不会让别人误解自己的意图和需要。

  至于打动/取悦/说服/吸引/威慑对方等等,这些附加效果反而不在你的目标范围之内了。你只是保持着最大的善意去探知——脱离了传统价值观里的“有用论”,我们就有机会保留“情商”当中还算比较值得借鉴的部分。

  不是为了控制别人,而是为了“控制自己”

  情商跟我们之前讨论过的“物商”“体面”,以及所有相似的话题一样,本质上谈的都是同样的三件事情:人与物之间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自己内心之间的关系。你可以将情商理解成一种“控制力”,只是这种控制力的使用目标并不是其他人,而是自己。

  以聊天这个情景来举例,如果将情商单纯理解成“应付他人”,那么你对自己的定位,就会变成不能容忍冷场时间超过十秒的电视购物主持人,不管临场效果多出色,都难免有种“我有一个 KPI 要完成”的疲劳和不情愿。既然相处的目的不是让对方喜欢你,也不是掐着表硬唠一小时到点收工,那么你要做的,就只是在“尽量投入其中”的基础上识别自己每时每刻的情绪,进而将那些“可能影响他人”的部分摘出来加以克制,比如:

  表达意见属于每个人的自由,但不使用“你又 P 图了吧”这种语气在别人的自拍照下发评论就是一种情商;在社交媒体上遇到杠精是大概率事件,但阻止自己冲动到跟杠精纵情刷屏对骂就是一种情商;犯错是没办法避免的,但不介意承认错误并第一时间表达歉意,而不是首先维护自己的面子就是一种情商;夸奖别人本是美意,但不让对方在心里嘀咕“这人是不是没话找话/另有所图”就是一种情商;拒绝或反驳别人都再常见不过,但拒绝的时候没有不耐烦、反驳的时候没有秀优越就是一种情商;愤怒是人之常情,但不被“一人一句骂某某某”之类的言论挑起/操控自己的愤怒去攻击另一个人就是一种情商;玩手机完全是个人爱好,但是在别人开口找你时把手机收起来就是一种情商。

  你会发现,它们的原则都是相似的:随时感知自己的情绪的同时,考虑“我的行为可能会对别人产生什么影响”,将其控制到“在线,但不至于淹没理智”的程度。

  不是“我在 ta 的位置会怎样”,而是“为什么 ta 会这样”

  既然谈情商就不能不提共情。共情理论认为,理解的关键并不是“站在对方的角度想象自己此时此刻是什么感受”,而是“努力想象和理解他人的想法”。具体来说,共情要求我们关注他人,而非关注自身,也就是所谓的“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为了操纵和利用他人而解读别人的人在某种程度上也许可以称得上聪明,但这并不是共情,也不是值得提倡的情商。

  另一个值得借鉴的思路就是“降低社会化的程度”。社会化带来各种标签、人设和角色,人设又会带来区分对待。如果只从母亲、中年人、潮流青年、教师之类的社会化形象试图去看懂别人,只会增加理解难度(尤其是面对跟自己毫无共性的人),唯一能推导出来的结论就只有“你是个男子汉,所以不能跟对象卖萌撒娇”“既然已经当了妈妈,当然应该以家庭和孩子为重”这样不合理的甚至错误的预期。前面已经说了,预期的不一致容易带来尴尬和摩擦,而这是跟共情式的情商背道而驰的。

  关于情商,我们还可以问些什么?

  就像谈女人味、礼貌、三观这些古老/经典的命题一样,如果要在当代继续谈情商,或许你还需要考虑下面这五个跟它相关的迷思(当然,它们也没有标准答案):

  1. 情商跟“有情绪”抵触吗?

  喜悦、哀伤、愤怒、恐惧、羞怯这些人类感情本身跟情商有关,但又不完全在情商的评价体系之内,因为它们是自然自发的真实反应,想掩饰它们是不现实的。不过,我们如何对待它们(回避/面对、否定/承认),似乎又是可以用来衡量情商高低的。

  2. 情商需要以真实为代价吗?

  如果我们将情商简化为“对他人情绪的感受和对自己情绪的克制”,那么,超高的情商大概难免会在一定程度上折损真实,而真实又意味着不受拘束。不过反过来讲,任性天真、对别人的看法毫不在意同样是有价值的,因为它比前者更需要勇气(所以后者或许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情商)。

  3. 情商也会带有偏见吗?

  情商既然被用在人类社会,就无法完全脱离社会规训而存在,但规则、程式、模板并不总是合理的:当我们批评另一个人“情商低”的时候,可以先想想自己要说的到底是什么,是 ta 没有当一个好恋人,还是 ta 没有当一个好朋友,又或者是 ta 没有当一个好人类 ?换句话讲,这个指控当中是否存在“我自己先入为主”的部分,是需要被提前考虑的。

  4. 情商是不是当代生活必需品?

  一种可能性很大的情况是:情商只是认识世界的众多方式之一,它也许是一种美德,但肯定不是成为人生赢家的捷径,也不是所有麻烦的唯一解(甚至有时候,所谓的“情商低”带来的问题,都未必真的是情商本身的问题)。与其说它是生活必需品,不如说它是一种调味品更合理。

  5. 情商可以被当成行为标杆吗?

  就像审美一样, “做一个情商高的人”拿来要求自己,似乎还是有章法可遵循的;但是拿来指导或者约束他人,通常都不会真的奏效(情商导师、情商高手这种 title,听上去就跟当代情感指南一样不靠谱)。毕竟一个人没有办法完全理解另一个人,甚至有时候,我们连对待和评价自己的方式都是充满矛盾的。不过反过来想,在当代,如果我们还想保证情商这个词的活力,就必须赋予它足够的诠释自由度。所以,每个人都对它保留一点自己的解读空间,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题图、插图来自:郑舒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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