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爆炸问责

  2010年7月28日,南京市迈皋桥附近的原南京塑料四厂发生丙烯泄漏大爆炸。

  2010年7月28日,南京市迈皋桥附近的原南京塑料四厂发生丙烯泄漏大爆炸。

  爆炸第二天,南京市便刑拘了四名肇事者。但是记者调查发现,事故责任人并非只有此四人。

  7月26日,因输油管道爆炸而备受关注的大连通报全国,海上油污基本清除。然而,两天后,

  又一声惊天巨响让安全之弦再次紧绷。28日上午10时11分,南京市栖霞区迈皋桥地段,一条直径159毫米、流量每秒50升的丙烯管道被拆迁工人挖断,导致丙烯泄漏,遇明火爆炸。爆炸地原南京塑料四厂瞬间变为火海,蘑菇云般的烟柱腾空而起。在强大的气浪的冲击下,方圆1公里内的闹市,一片狼藉。

  截至8月4日,据南京官方统计,共有13人在此次事故中丧生,120多人住院治疗,包括14名重伤者。同时,超过4300户居民遭受财产损失。尽管损失金额仍在核准,但可以肯定,这是1949年以来南京最严重的安全责任事故。

  爆炸举国震惊,南京急于寻找责任方,四个肇事者在第一时间被推向前台。然而,当记者走进南京城时却发现,需要对这场人祸担责的,绝非只有被刑拘的四人。

  惊天爆炸

  十年前的万寿村15号,是国营南京塑料四厂的所在地。2000年,因效益欠佳,该厂部分停产,仅留下一条人造革生产线。2005年5月,企业关停。今年初,南京市收储该地块,60多栋两层厂房被拆。爆炸前,施工人员正在平整这十几亩土地。

  7月29日,空旷的事故现场已被着手清理。现场工作人员指认,爆炸发生在拆迁区域中央偏南的位置。那里地下,丙烯管道自南京金陵石化公司烷基苯厂铺往金陵塑胶厂。

  爆炸点方圆三百米内,数十棵法国梧桐树叶被炸飞,树枝被炸落,树杈上还挂着掉落的蓝色铁皮,而周边的简易工棚、临时建筑,都被震散了架。残存的墙面上,几个红色的“拆”字亦被气浪“拆”去一半。

  当天下午,在南京市举行的第三场新闻发布会上,迈皋桥派出所所长诸抢顺向本报讲述他的经历,那天他距离现场不足百米。

  28日上午9时55分,办事归来的诸抢顺开着警车,拐进迈化路。彼时,骄阳似火,滚烫的空气中夹杂着一股恶臭。

  这气味,诸抢顺有些熟悉,两个多月前,在南京金陵塑胶化工有限公司的外围工地,诸也闻过。那次,他接到举报,丙烯泄漏。

  他立即下车探寻气源,发现右前方停着满载的76路公交、一辆警车以及半新私家车,三辆熄火的车堵住来往的通路。正想上前疏导时,诸突然看到,大量白烟扑面而来。

  “跑!赶紧跑!往上风口跑!要爆炸了!”当诸挥舞双手大吼时,76路公交车的车门打开,五十多名乘客、路上行人、两旁居民,一齐朝诸的方向狂奔。

  10时11分,一声巨响震住了在人群中指挥疏散的诸。随后,巨大的气浪袭来,诸仿佛被重击一拳,踉跄了几步。当他回头,76路公交车已熊熊燃烧。不远处,一名躺着的男子全身漆黑,只剩一条皮带系在腰间,表情痛苦。

  当时,在环绕爆燃点的迈化路、迈尧路、栖霞大道、经五大道等主干道上,车辆、行人都受到严重冲击。不少私家车、公交车窗户震碎、车体变形,而奔逃中的车主、乘客、行人大多不同程度地被玻璃刺伤。

  “玻璃片就像子弹一样射来,无处可躲。”在南京市武警医院,记者见到的一位张先生,脑袋被层层包上绑带,只露出一双惊恐的大眼睛。

  这场事故最揪心之处在于,爆炸点被密集居民区包围。距离事发地500米处,便是大瓜园村、燕华花园、阳光雅居等生活社区,再往远处,则分布着高力家具城、红太阳装饰城等大型卖场。甚至,还有幼儿园、栖霞电大等学校布于其间。

  目前,几所学校情况较好,但数家商场门脸尽毁,而附近的居民楼亦不同程度地损毁,其中,距离爆炸点较近的房屋情况最严重。不过,详细的损失情形,南京官方仍在统计、核准。

  栖霞拆迁老大

  当爆炸被定性为1949年以来南京最严重的安全事故时,责任追究急不可待。第一时间被南京市安监局曝光的是四名肇事者,分别为扬州鸿运基础设备开发有限公司(简称“鸿运基备”)负责人绍建军,绍的姐夫董来荣,董某妻弟方强锋以及原塑料四厂安全工程负责人蒋山尊。目前,四人已被刑拘。

  7月29日,南京警方通报,此次事故中,绍某违规将工程转包给董某,董某又转包给方某。而方某在进场施工时,不顾塑料四厂及当地街道负责人的提醒和警告,违规拆除,导致事故。

  南京市安监局副局长刘照华认为,这种违规转包的行为,使整个工程无法在安全拆迁的要求和监督下进行;拆迁单位安全意识淡薄,是此次事故的主要诱因。

  在上述“层层转包”的利益链条中,灵魂人物无疑是绍建军。

  8月2日,绍的亲朋好友告诉记者,绍建军真名邵殿军,初中文化,江苏淮安人,而非官方披露的栖霞人。董来荣是邵的姐夫,而方强锋与董因拆迁相识,并无亲戚关系。邵氏一家靠拆迁营生,邵是主心骨,其姐与姐夫是左右手。

  邵殿军一位不愿具名的亲戚向记者讲述其发迹史。上世纪80年代末,邵离开老家,到南京打工。其间,他结识了一些搞拆迁的朋友,并入行。在南京玄武区曹后村,邵“拆”到了他的“第一桶金”。

  不久后,在临近曹后村的黑墨营,邵结识了一位“贵人”。当时,邵的拆迁队欲攻下一家“钉子户”,前来谈判的房主对其允诺,只要不拆房,便给予一些“辛苦费”。对此,邵殿军欣然接受,并从此与他攀上亲戚,认他做“干哥”。这位“干哥”先后在栖霞区迈皋桥派出所、栖霞区公安局任职,邵有了四处活动、结交要员的机会。

  据警方已披露的资料,2003年,为了得到栖霞区和燕路三期工程的拆迁项目,邵曾向时任栖霞区拆迁办主任的朱荣根行贿人民币3万元。2005年,邵再向朱行贿5万元,获取了栖霞区沪宁铁路龙潭东、西道口改造工程项目和华电路一期建设工程项目。

  “在栖霞做拆迁,邵是最大的老板。他与多位当地官员交情笃深,在地头上,简直可以呼风唤雨。”一位曾与邵殿军关系亲密的知情人士告诉记者,邵“会花钱”又“认识人”,他看中的工程,十拿九稳。

  而这次,邵却栽在了工程上。爆炸当天,施工方董来荣、方强锋心知肚明,地下埋有丙烯和煤气两条管道,而且,丙烯管道原产权所有者南京金陵塑胶厂,还派了生产经营部副部长蒋山尊现场指导。但是,因为未带地下管道图纸,蒋仅凭记忆放置了禁止标志。

  事故发生前数分钟,董来荣突然发现一条直径约摸15厘米的管道。操作挖掘机的方强锋本想清除管道表面的土层看个清楚,谁料一用力就捅了个窟窿,烟雾喷涌而出。

  离奇中标

  “7·28”之后,邵家一系已是罪责难逃。对此,曾在爆炸后第一时间便拨打119的著名慈善家、企业家陈光标告诉记者,他靠拆迁白手起家。这一行颇具专业性,缺乏资质的个体拆迁队没有能力保障工程的安全。

  但问题是,农民出身、毫不专业的“邵家军”如何能够在招标中摘得塑料四厂的拆迁项目?谁又该为此负责?

  据南京市安监局披露,今年初,与塑料四厂签订土地转让协议的是南京市栖霞区迈燕地区开发建设领导小组。由于该小组不具民事法律主体资格,其运作实体为南京迈燕建设发展公司(简称“迈燕建设”)。换言之,正是这家企业将工程转包给鸿运基备的负责人邵殿军。

  在南京市的工商资料中,记者发现,迈燕建设成立于2009年2月,注册资本9000万,法人代表颜康,主要经营项目为市政基础设施建设。该企业由南京栖霞区国有资产投资中心控股,南京康乔实业总公司和南京扬子江经济技术开发有限公司各占44%和6%的股份。

  与之相对,“鸿运基备”在扬州市工商局却无备案,名称最为接近的则是扬州鸿运建设配套工程有限公司(简称“鸿运配套”),法人代表韩雨来,来自江苏淮安,与邵殿军是同乡。

  对此,有熟悉邵家业务的知情者透露,邵的惯用手法就是借用有资质公司的拆迁文件来拿项目,同时,向挂靠公司支付“小费”。同时,韩雨来之父韩峰在7月29日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采访时承认,邵曾几次三番向其子借用公司的营业执照,过去几次他都清楚,唯独这次(南京塑料四厂拆迁工程)他不知晓。

  7月30日,南京市“全市安全生产工作现场会”上,时代周报记者注意到,分管安全生产的南京市副市长罗群在汇报“7·28”事故调查的最新进展时,已将拆迁责任方改为“鸿运配套”。

  而在公开市政拆迁工程信息的南京市栖霞区小型工程建设信息网上,可检索到,“鸿运配套”在栖霞区中标的项目,还有“马群花岗S122省道改造”、“循环经济示范园项目”和“川气东送项目”中的旧房拆除工程。

  对于邵殿军借用他人营业资质却能屡屡成功中标的离奇桥段,本报记者联系了颜康。他表示,自己与邵从不相识。当记者问及邵的假资质为何能够通过“迈燕建设”的审核时,颜康以“开会很忙”为由,立即挂断了电话。

  对此,邵殿军的一位亲戚告诉时代周报记者,邵与栖霞区区政府、拆迁办的多位高层交往甚密。正因如此,他才敢在当地的拆迁市场上如此嚣张。

  而据《中国经营报》披露,颜康今年46岁,除担任迈燕建设总经理一职外,还是栖霞区晓庄现代服务集聚区管委会的主任。此前,他还曾担任过栖霞区发展与改革局的副局长。

  化工围城

  在有些栖霞区居民看来,这场惊天大爆炸似乎是注定的。甚至,早在方强锋挖断丙烯管道的一年之前,就有人在网上发帖称,此地段注定出事。因为,在这里,一个拥有十多个小区、幼儿园、超市和家具城的居民区内,竟分布着塑料厂、液化气场、加油站、加气站等多家化工企业和交错密布的化工管线。

  其实,以央企扬子石化为龙头,南京的产业结构长期偏向重化工业,并催生出众多生产或使用可燃易爆气体的企业。近年来,尽管有些调整,但南京仍是化工大市,相应的工业产值占据全部工业产值的1/3。

  而此次事发的栖霞区,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为南京郊区,人烟稀少,故而被规划为化工发展区。多年来,南京的主要重化企业均“落户”在此。不过,随着南京城不断外扩,居民区逐渐包围了昔日的化工区。

  比如,目前,爆炸点以东的片区中,南京煤制气厂和南京百江液化有限公司两家“高危”企业竟被壹城小区、金山花园、兴都花园等大型生活社区,四千余户居民环绕。尽管煤制气厂已停止生产,但厂区三个巨大的储气罐仍在使用,宛若三颗定时炸弹。

  而南京百江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时代周报,“‘7·28’之后,我们的安全压力很大。一旦这里出事,至少方圆三公里都会夷为平地。或许,政府应该安排把我们拆迁到更远处”。但据了解,目前的百江液化并无此计划。

  当居民区早已与化工企业混杂一体,“7·28”的爆发就有了必然性。而面对这个历史遗留问题,城市管理者无疑是第一责任人。但他们的表现,并不尽如人意。

  据《江南时报》报道,去年8月,政府执意在栖霞区晓庄附近新建一座液化石油气加气站。尽管当地居民因潜在的安全隐患而一致反对,甚至打着横幅喊着口号与城管对峙,但这一抗争却没能扭转政府之意。

  但另一方面,南京市政府也并非完全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危害。2006年,南京市政府曾颁布《南京市化工生产企业专项整治方案》,计划在2008年底前,实现除南京化学工业园和金陵石化区域外,不再保留其他化工生产企业的目标。换言之,爆炸管道所在的金陵塑胶公司,其拆迁早已被提上南京政府的议事日程。

  只是,这一计划至今没有完成。其实,这根丙烯管道建于2001年,原是金陵石化公司的产权,2009年4月,随着金陵石化将金陵塑胶公司卖予金浦集团,管道产权转入其名下。由于种种原因,金陵塑胶公司以及管道的拆迁被拖延至明年10月,但在这之前,大祸已经铸成。

  对此,有不愿具名的南京城市规划专家告诉时代周报记者,南京的市政规划并无缺陷,但政府至少需要5-10年的时间解决历史遗留问题。而化工厂拆迁涉及技术难度大、费用高以及厂房重建、环境规划等一系列问题,也加大了执行的难度。

  (责任编辑:克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