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内篇·德充符:有啥不要有病,缺啥不能缺德「原创」

  内篇·德充符第五

  第一部分:孔子赞王骀

  第二部分:申徒嘉驳子产

  第三部分:叔山无趾见孔子

  第四部分:哀骀它的魅力

  第五部分:闉跂支离无脤说卫灵公

  第六部分:惠子问情

  

  鲁有兀[yuè,同刖]者王骀[tái],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本丁译文:鲁国有受刖刑砍掉一只脚的人名叫王骀【春秋时教育家,鲁国人,与孔子同时】,跟从他学习的门人与追随孔子学习的门人数量相当。常季【鲁国贤人,据传为孔子弟子】问孔子说:“王骀是个受过刖刑的人。跟从他学习的人在鲁国与跟从先生恁的人对半分。他站着不行教诲,坐着不参加讨论;人们去时内心空虚,回去时却收获满满。果真有不言之教,不露形迹而让人心领神会的吗?这到底是什么人呢?”孔子答:“这位王骀先生,可称得上是圣人啊。我也自认不如只是还未曾向他请教。我都希望以他为师,何况那些还不及我的人呢!不要说鲁国了,我将引导全天下人跟从他学习。”

  本丁解读:孔子在这里被庄子安排以儒家身份出现来表达对道家的敬仰,王骀从上下文看是属于道家。常季对王骀是一个兀者其门徒却能与孔子平分秋色而感到疑惑而问于孔子,并提出王骀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这正是道家的概念。孔子对王骀大加溢美之词推崇备至,其实是庄子的自卖自夸。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本丁译文:常季说:“他是曾受刖刑的人,却超过先生恁,那胜于平常人就更多了。能做到这样,他的用心有什么不同呢?”孔子说:“死生算大事了,却不能让他改变,就是天翻地覆,也不会使他丧失本心。他明悉一切而不随外物变化,通晓外物变化的根由却又秉持自己的宗旨。”常季问:“这是什么意思呢?”孔子答:“从物之间不同的角度看,就是相连在一起的肝胆都如同楚国和越国一般相隔千里;从物之间相同的角度看,万物又都是同为一理。能达到这个程度,已经不在意耳目的所见所闻,而任由其内心徜徉在大德混同的境域;只看到外物相通的同一性而看不到其缺失不同的部分,他看自己少一只脚也不过像落下了土块一般。”

  本丁解读:常季仍执着于王骀身体上的缺陷,表现出儒家的迂腐不能通达超出物外。孔子对王骀的赞许与《逍遥游》中姑射山上的神人相仿,可以将肝胆楚越的差别混同为万物皆一,这又正是道家齐物的思想,而“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则已混同万物超然物外,达到连自身都可遗忘的无物忘我的境界。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夫保始之征,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本丁译文:常季说:“他将智慧应用于自身,通过其内心来充实其内心。若能得到平常心,外物又为何追随于他呢?”孔子答:“人在流水中照不见自己而要在静止的水中才能照见,只有内心宁静才能使外界万物宁静。同样从地里生长,只有松柏与众不同,四季常青;同样受天成形,只有舜卓尔不凡,正因为能使自身端正,才可以使众生端正。只要能保持初心,就可毫无畏惧;勇士一人,敢入于千军万马。为了追求名位能够自我求取的人都可以像这样,何况是畅游天地间,胸怀万物,以形骸为寓所,以耳目为摆设,知道将诸般所知共通归一,内心不曾消亡的人呢!他就是择日得道登仙,众人也将追随。他又怎会把外物当回事呢!”

  本丁解读:常季对孔子描述的道有所不信,追问若王骀可做到无物忘我,归于平常心,为何外物(指其门人弟子信众)会追随于他。这个问题从道家来看比较肤浅。孔子以水为喻,只有止水照出影像才能静止,只有内心静才能使纷繁复杂的外界宁静,只有自身端正才能正众生,这与《人间世》中心斋同理。接着孔子指出为求名位而不断要求自己的人也可以做到奋不顾身忘我,何况是得道之人。他不以外物为事,而外物自然追随他,当你刻意追求时说明你仍需要外物来证明,当你毫不在意时说明你已超然于外物。这就像我不追逐纪录,是纪录追逐我,超然物外后一切也就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了。

  本段中常季的话有不同的断句,可断为“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两种断句意思大概差不多,在此仍按所用古本的原文断句,逻辑性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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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子产曰:“子即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gòu]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本丁译文:申徒嘉【郑国人,事迹不可考】也是个兀者,与郑子产【子产,春秋时著名政治家,因是郑国人,称郑子产】一同求师于伯昏无人【传为列子师兄,为道家】。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恁就留下,恁先出去我就留下。”第二天,两人又在一间屋子里同席而坐。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恁就留下,恁先出去我就留下。现在我准备出去,恁本该留下啊,怎么不留呢?恁看到本执政大臣却不晓得回避,恁莫非想同执政大臣平起平坐吗?”申徒嘉答:“先生【伯昏无人】的门下,还有这样的执政大臣吗?恁觉得恁是执政大臣就高人一等吗?我听说:‘镜子明亮尘垢就不会落在上面,尘垢落在上面就说明镜子不明亮。常与贤人相处就可以戒除自己的过失。’恁是来向先生学习修道的,却说出这样的话,不是错误的吗?”子产说:“恁都这样了,还想和尧比哪个强,看看恁的德行还不知道自我反省吗?【隐指申徒嘉少一足】”申徒嘉说:“为自己的过错辩解认为自己不该形体残缺的人有很多,不辩解自己的过错认为自己不该形体健全的人少有。懂得事情不可奈何而安然接受看作命中注定,只有有德之人才能做到。在羿的弓箭射程内,靶心是最易射中的,然而未射中,这就是命【比喻人生双足健全如羿之射箭百发百中,而不中则是命,由此见申徒嘉应是先天一足】。人们因其双脚齐全讥笑我少只脚的人多了,我勃然发怒;可拜到了先生的门下后,就消散了怒气回归于平常心。不知先生是否是用善来教化开导了我?我和先生一起愉快玩耍十九年了,都未曾觉得自己少了一只脚。现在恁和我同游于潜心内修的境界,恁却拿我的外部形体缺陷挤兑我,不是又错了吗?”子产脸色变了肃然起敬地说:“我错了,恁不要再说了!”

  本丁解读:本篇是残疾人专场。本段出场的申徒嘉也是兀者,他的道心境界胜过了贵为执政大臣的子产。残疾人虽然在外形上有所欠缺,但只要注重德的修炼可以丰富充实内心世界,甚至超过正常的健全人,这是本篇《德充符》的主旨。这个故事中子产歧视残疾人,身为修道人士却执着于他人形体上的缺陷,可谓是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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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蕲以諔[chù]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本丁译文:鲁国有兀者叔山无趾【虚构的工具人】,用后脚跟走着来见孔子。孔子说:“恁不谨慎啊,之前犯了错受了刖刑。现在虽然来求学,又怎么来得及呢!”无趾说:“我过去不懂事轻率地作贱自己的身体,因此失掉了脚趾。现在我来恁这儿,还存有比脚趾更高尚的内心,我努力做到内心世界的充实完整。天无所不覆盖,地无所不承载,我把先生恁当做天地,却不知先生恁是这样的人!”孔子说:“孔丘我浅陋让恁见笑了。先生恁还是请进来吧,请讲讲恁的所知所闻。”无趾走了。孔子说:“弟子们记住啊!这个无趾,是个兀者,都能矢志学习来补救之前的恶行,又何况不曾因德行致残缺的人呢!”

  无趾对老聃说:“孔丘与至人相比,还有差距吧?他为何频频地向恁求学呢?他希望通过奇异虚幻的名声来求闻达,却不知至人是将此当成自己的枷锁吗?”老聃说:“为何不帮助他将生死看为同一,将可与不可看为一致,解脱他的枷锁,可以吗?”无趾说:“这是天给予他的刑罚,怎么可以解除!”

  本丁解读:本节讲兀者叔山无趾向孔子求学遭到冷遇,却让孔子自惭浅陋的故事。孔子之前对同样是兀者的王骀很是推崇,可对找上门来名不见经传的叔山无趾却颇为冷淡,想当然地评判叔山无趾。不知庄子这样的剧情设置是否是为了表现孔子为代表的儒家追求虚名,和本节的主旨基本吻合。叔山无趾的回答很得道法,相比于形体,一个人的内心才是更加重要的,从这一点上叔山无趾和孔丘有趾就高下立判。孔子也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浅陋,但叔山无趾还是离开了。叔山无趾对孔子甚感失望,转向老子求教。第二段中,庄子借叔山无趾和老子的对话提出孔子对名的追求,以仁义之术彰显于当政者面前以求闻达的做法如同天给予的刑罚,背着虚妄之名的枷锁还不晓得挣脱开。我们日常中也往往为各种虚名,评奖啊,考评啊,晋升啊,加薪啊这些东西而劳神操心,也可以说是我们自愿背上的枷锁。其实对我们这些没有入道的凡夫俗子来说也很正常,一个月多十斤猪肉还是很有吸引力值得努力竞争一下的,大家谁也不是圣人谁也不用笑话谁,只管放马过来。但对于有道之士就觉得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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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氾[fàn]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本丁译文:鲁哀公问孔子:“卫国有丑男,名叫哀骀它【卫国人,曾任鲁国大夫】。男人与他相处,常常想念他而不能忘记。姑娘见到他,对父母说‘与其嫁给别人做妻,宁肯做他的小妾’,这样的有十几个不止。不曾听过他倡导过什么,多是应和他人而已。他既没有君王之位可以救人于水火,又没有家财万贯可以满足人的温饱。而且相貌奇丑惊世骇俗,只是应和他人而不自己主张倡导,才智在周边也数不上出类拔萃,却和男女都能相处融洽,这一定有什么与众不同。我召他来细细观察,果然是丑出了天际。和我相处不到一个月,就让我对他的为人很中意;不到一年,就让我对他深感信任。国家没有人主持政务,我将国事交付于他。他面无表情稍后才回应,漫不经心似乎在推辞。我深感羞愧,还是把国事交给了他。没有多久,他离开我走了,我内心忧虑若有所失,竟然作为一国之君而感不到任何快乐。这是什么样的人呢?”

  本丁解读:哀骀它,这个人的魅力太大了!长相奇丑,却能让男人女人都爱不释手。他做到这样不靠颜值,不靠权位,不靠财富,不靠号召力,也不靠才智。让鲁哀公也爱不释手,这是为什么呢?按照道家说法,哀骀它所有的外部条件都一无可取,那么必定是内心世界的丰富支撑起他的人格魅力,这也就是德充符。且看下文。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豘[tún]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shùn]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shà]资;刖[yuè]者之屦,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本丁译文:孔子说:“我曾去楚国,正好遇见一群小猪仔们围着他们刚死去的母猪妈妈吃奶,不大一会儿都惊慌地丢下母猪跑掉了。感觉不到母猪的生机,不像之前活着的时候的原因。小猪仔们爱它们的母亲,不是爱母猪的形体,而是爱它形体内在的精神。战死的人马革裹尸,埋葬时不需要用棺椁上的装饰;遭受刖刑的人失去了脚,不会再爱惜曾经穿过的鞋子,这都是因为失去了根本。做天子的宫女,不能修指甲,不能穿耳洞;娶妻之人只能在宫外,不能再入宫做事。保全形体完整都足以做到这样,何况全德之人呢!现在恁所说的哀骀它不说话却能让人信服,没有功绩却能让人亲近,让人愿意把国事托付给他,还生怕他不接受,这一定是才智完备而且德不彰显的人啊!”

  本丁解读:孔子以小猪仔做比喻,说明比形体更重要的是内在的精神,而内在的精神对于人就是德,这才是取信于人的根本。形全之人可以做天子的宫女,可以入宫内侍候(看来春秋时还没有太监),德全的人就更加可以使人亲近,愿以国事相托。以此可知哀骀它虽然相貌丑陋,必定是精神世界完满又丰富,德行高尚且不显迹于外的人。

  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郤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脩[xiū]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本丁译文:鲁哀公问:“什么叫才智完备?”孔子答:“生死存亡,穷达贫富,好与不好,诋毁和赞誉,饥渴寒暑,这些都是事物的变化,因天命而运行;日夜不停更迭着向前,而我们的认知尚不能看到它的起始状态。因此这些外物的变化不足以扰乱我们自身的和谐,不可侵扰人的本心。平和安逸对待这些外物变化,通达而保持愉悦,无时无刻地以春天之温暖气息拥抱外物,这样应接外物并使自身心境达到和顺。这样就叫做才智完备。”“什么叫做德不彰显?”答:“将碗端平,才能使碗中的水装满。与此相类似,内心充满而不会满溢到外面。德,是使事物成功和顺的修养。德不彰显的人,外物也就不能离开他了。”

  本丁解读:孔子对“才全”和“德不形”的解释就完全是站在道家的立场上。我们现在也常说,我们的感知都是外物在心灵中的投影,生死存亡贫富善恶等外物的变化引起我们内心的波动而产生了各种情绪。如孔子在此所说,能达到才全和德不形就是道家认可的也是普通人能达到的最高的修养了。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其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本丁译文:鲁哀公过了些天告诉闵子【闵子即闵损,字子骞﹐鲁国人﹐孔子弟子】这件事,说:“起先我认为做国君,为百姓把持朝纲忧心他们的生死,我自以为已经完全通达了。如今我听了至人所言,恐怕我并没有真的通达,草率地从我自身出发给国家带来忧患。我和孔丘,不是君臣关系,只是德行上进修的朋友而已啊。”

  本丁解读:鲁哀公信服于孔子的教导,在悟道之前,一国之君是最大的目标成就和责任,以为君临鲁国认真履行国君的职权便是至通;在悟道之后,已超越之前在国君位置上的认识,感知了德的重要,无论身居何位,修德都是要务。意识到这一层后,反因居于国君之位而感到惶恐,有德不配位之虑。将德置于职权之上,与孔子的关系也就是德友更进于君臣了。这对我们现在的领导干部们非常有启发意义啊,如今很多领导干部包括很高层的甚至可达到国级的领导干部们,职权有了,说什么都有人附和,做什么都有人吹捧,永远是英明的伟大的正确的,就以为自己至通了,越是这样就离德越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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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闉跂[yīnqí]支离无脤[chún,同唇]说卫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dòu]肩肩。瓮?[àng]大瘿[yǐng]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斲[zhuó],恶用胶?无丧,恶有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miǎo]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áo]乎大哉,独成其天!

  本丁译文:一个跛脚伛腰无唇的人游说卫灵公,卫灵公喜欢他;然后再看那些正常人,觉得他们脖颈都太细了。一个大脖子病长着大疣的人游说齐桓公,齐桓公喜欢他;再看那些正常人,觉得他们脖颈都太细了。所以德行方面超于常人就可以让人忘记他们外形的缺陷,人们对他们该忘记的事情不忘却忘记了他们不该忘记的事情,这就称为真的遗忘。因此圣人有所游离【与常人不同】,他们把智谋当成祸根,把形式的约束当成胶水,把德当成认识应接外物的途径,把工巧当成商贾的行为。圣人从不谋算,智谋又有何用?从不刻意于自己的行为【类似孔子所说的从心所欲不逾矩】,胶水又有何用?没有什么可以丧失,德行又何须再有?从不交易买卖,商贾又有何用?上述这四者【指不谋不斫无丧不货】,是上天所给予。上天所给予,就是受食于天。既然受食于天,又何须同于常人!有常人的形体,没有常人的情感。有常人的形体,因此混迹于人群;没有常人的情感,因此不会沾惹是非。常人是那么的渺小,而圣人是那样伟大,自身混同于天道。

  本丁解读:这一部分仍然先从两位外形缺陷的高尚工具人写起,表明真正应该注重的是人内在的心灵美而不是外形。人们应该记住的是内在的心灵美,而不是外形的残缺,可现实中人们往往牢牢记住了外形的残缺,却忽视了内在的心灵美,这就是“诚忘”。继而说到圣人与常人的差别,即不谋不斫无丧不货这四样,按此一看只能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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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本丁译文:惠子对庄子说:“人原本就是没有情的吗?”庄子说:“对呢”。惠子说:“人如果没有情,为什么还能称作人呢?”庄子答:“道赋予人容貌,天赋予人形体,怎么能不称其为人呢?”惠子说:“既已称其为人,又怎么能够没有情?”庄子答:“这并不是我所说的情。我所说的无情,是说人不因好恶而致伤害自身内在的本性,常常顺应自然而不额外添加什么。”惠子说:“不额外添加什么,那怎样来保有其自身呢?”庄子答:“道赋予人容貌,天赋予人形体,不因好恶而致伤害自身内在的本性。如今恁心神外露,精力操劳,靠着树吟唱,伏在几案上打盹。天赋予恁的形体,恁却以坚白论而自鸣得意!”

  本丁解读: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惠子也遇到了情事烦恼,人怎么能无情呢?庄子所说是道家的无情,并不是断绝了人的七情六欲,而是情只是条件反射的情,而不留痕迹于内心。喜怒哀惧爱恶欲这七情是人对外物自然产生的心理波动,只要是人就无法免除。因此庄子所说的无情是指,不使因外物产生的情绪进入内心伤害本性,如水面起波而湖底无漾,更不能横生波澜,也就是不益生。前面讲过,惠子是名家学派的主要代表人,包括以提出白马非马和坚白论著称的公孙龙也是当时名家著名代表人物。而名家源自最初的讼者,其主要的思想就是将语言进行组织加工断章取义牵强附会偷换概念来进行诡辩,因此名家的语录里没有“因自然而不益生”这句话。对此庄子最后也毫不给基友留面子,给予了辛辣的讽刺。

  

  后记:本篇《德充符》的重点是德的充实以符合天道。为了突出这个重点,庄子用了几个或残疾或丑陋的外形上明显缺陷的人物,他们虽然外形上无法与常人相比,但他们内心的充实精神的超脱让他们外形上的缺陷不再重要,他们或使儒家赞叹自惭,或使同门受教,或使君王信服。通过这几个故事也反映出道家齐物及化而内修心以顺应自然的理论。

  庄子在最后意犹未尽,亲自下场和惠子对练,让惠子以一个形体无缺但德未充值而欠费的形象与前述的几位形缺全德人士做反面的陪衬,并被庄子KO这样大快人心的方式结束本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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