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三次流泪

  父亲的三次流泪

  父亲已经离开我多年了,每年的父亲节,我都要写一篇文章,表达我对他的思念之情。年龄越大,思念之情越深。看看日历,又快到父亲节了,我又想起了我的父亲。

  父亲没有什么文化,用母亲的话说,他就知道傻干活。但父亲是个坚强的人,不管日子过得再苦再累,他从来没有认过输。有三件事可以说明父亲的坚强:1952年,村子旁边的一条铁路(锦承线铁路)遭了水害,铁路部门在本地招了几百个临时工冒着鞭杆子雨去挖路基旁的淤泥沙,然后用土篮子挑到山坡的背面去。三天下来,许多人受不了这份苦,撂挑子跑了,二十几天过来,跑了绝大部分,只剩下他们五六个人坚持到两个多月直到最后工程完工,得到的回报是,马上被转成了正式铁路工人,让跑掉的那些人羡慕嫉妒得要死。

  1968年,家里翻盖房子,父亲白天上班早晚去河套里往回挑石头,(因为改的是砖混房子)累出了肝炎,他笑呵呵地和母亲说要出差,跑到铁路医院住了两个月的院,病情得到缓解了才“出差”完毕,我和母亲才知道他出差出到医院去了,为的是不让我们娘俩担心;1979年,他身上发现了肿瘤,到好几个医院去检查,都说没有办法了,他却没事般的上班下班,根本没有把危险放在心上。直到一个北京来基层改造的右派医生大胆为他做了手术,但是肿瘤出现了扩散,情况很不乐观,那时候还没有化疗放疗之类的治疗方法,母亲整天忧心忡忡。可他,既没有悲观也没有耽误上班,三年后,身上扩散的几个杏核大的瘤子停止了发育,他也发现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了,到医院复查,医生说,你是用乐观战胜了肿瘤,直到八十岁寿终,身上的扩散的十几个小肿瘤始终是杏核大小,没有变化。然而,这样一个坚强的父亲,却眼里出现过三次泪水:

  第一次是因为我。我当过中、小学民师,当过公社的临时工,尤其是最后的一个工作,完成本职工作外,还要写不完份外的各种材料,还要自己刻钢板自己印,再累也不会有人帮你,心里憋着委屈,还舍不得丢掉这块不易到手的鸡肋。文革完毕有了可以接班的机会,我就逼着还不到退休年龄的父亲办个假病退,让我接班,结束这人下人的工作。可是父亲不同意,他觉得自己是全国铁路系统的劳模,这样做对不起组织,但是架不住我和母亲每天没完没了地狂轰滥炸,最后只好违心同意。在他拿着退休手续回家,家人都兴高采烈的时候,妻子却发现,父亲的眼里有了泪水,那是对他工作了多年的铁路的不舍的泪。但是,为了让儿子不再受窝囊气,他舍弃了虽然很累但是累并快乐着的工作,告别了他精心维护了将近三十年看不见头尾的铁轨和散发着浓重的沥青味的枕木,变成了自由人。遗憾的是,我接班还不到三个月,竟然在一次公务员考试中入了围,好吃懒做的我毅然决然地就逃出了铁路工人队伍,为此,他后悔得直跺脚,不止一次和母亲说,如果知道这样,晚办半年手续多好。可惜,生活中没有如果。

  第二次是因为羊。退休以后,闲不住的父亲就把注意力放到了我家的院子里,在将近1000平方米的院子里,前后都种满了各种树和菜,初春,用枕木和塑料布支起一个冷棚,在别人家韭菜还刚刚冒头的时候,我家的韭菜已经割了一茬了,等到各种家常菜开始移栽的时候,左邻右舍都不用去集市上买苗,父亲培育的黄瓜苗西红柿苗青椒苗足够左邻右舍好多人家用的。到了夏天,翠绿的黄瓜青椒韭菜、红色的柿子、黄色的窝瓜、白色的角瓜、紫色的茄子把院子装点得花园一样,尤其是到了晚秋,喜冷不喜热的扁豆角顺着杏树枝子爬到五米以上,一嘟噜一嘟噜的挂在树顶,紫色的背儿绿色的边儿乳白色的身子,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玛瑙样的光泽,非常好看。邻居们来院里摘菜是不需要打招呼的,看到自己的菜被人夸着挎走,父亲的脸上挂满了自豪和满足。为了让院子里的菜授粉充分,父亲还买了两箱蜂养在窗台下,为了有足够的肥料满足菜和果树的生长,还买了几只羊,羊粪做肥料让满院子的菜和水果都是绿色环保的。注意力的转移,让父亲又找到了感觉,每天劳动完毕,就搬个椅子坐在花墙子旁边,欣赏他的劳动成果。

  天有不测风云,1978年,母亲得了急性心肌梗死,虽然抢救及时,但还是身体虚弱,需要人伺候了。此时的父亲就有点力不从心了,既要照顾母亲,还要侍弄园子,最不好办的是那几只羊,虽然有羊倌,但每天两次的中午晚上羊归圈,都是麻烦事,有时候跑丢了,满村子去找,还得拖回来。我就劝父亲把羊处理了吧,要不你太辛苦了。父亲却说,我和羊已经有感情了,舍不得。后来我说,如果你累病了,你的羊不是照样没有人管吗,另外,母亲怎么办?父亲才无可奈何地同意了我的建议。在羊被买主赶走的那天,父亲中午饭没有吃,我看见他蹲在羊圈旁,眼睛湿湿的。我的眼睛也湿了,在母亲和羊之间,无疑他要选择母亲,但是,失去了他心爱的羊,还是忍不住失落和心疼。

  第三次是因为母亲。2000年母亲痴呆了,她的痴呆不是坐在屋里不动,而是精神病一样到处乱走,不分黑天白天。虽然找了一个保姆,但还是折腾得父亲整晚上睡不好。妻子说,再这样下去就得把父亲折腾死了,让他们搬到城里来吧。这次父亲没有拒绝,他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为了缓解他为了缓解他的情绪,我

  

  和单位请了假,和妻子在老家住了一个多月,整天给他讲去城里的各种好处,他只是默默地听,很少说话。我知道,他的心情是压抑的痛苦的,离开住了几十年的老屋,难舍难离啊。走的那天,面对前来送行的邻居亲朋,父亲的眼里毫不掩饰地留下了两行浑浊的泪水。他知道,自己已经被彻底剥夺了劳动的权利了。单位的司机说,这老爷子这是真不愿意走啊。

  进城后,父亲每天无所事事,虽然在我和妻子的催促下,天天都出去走走,但是,那只是单纯的遛弯儿,没有劳动的乐趣了。可以明显地看到,他的心情每天都是压抑的。尽管我们经常没话找话和他唠嗑,远在外地的孙子也经常在晚上打来电话嘘寒问暖,父亲却好像怎么也快乐不起来。三年后,父母相继去世了。妻子说,如果不进城,父亲应该还能多活几年。是啊,用别人的话说,进城是享福了,吃饭有人做喝水有人烧,闷了出门溜溜弯找人说说话,也算是神仙日子,但是,没有了他心爱的菜园子没有了他的蜜蜂没有了他的羊没有了他的老屋,没有了他出力流汗的环境,幸福就已经离他远去了,他就活得不愉快了。

  囚犯的痛苦是因为失去了自由,光棍的痛苦是因为没找到爱情,乞丐的痛苦是因为食不果腹,而父亲的痛苦是因为失去了劳动的机会,这是每天叫喊劳作辛苦的人不能理解的,也是当时的我不能理解的,然而,他的劳动权力不是被谁剥夺了,而是客观上不允许了。一个将近八十岁的老人,自己在远离儿女的农村自己生活,那是一个很危险的事情啊。如今想起来,我的心里还隐隐地痛,因为当时,我无法在让他劳动还是不让他劳动之间找到平衡点,迫不得已才把他接到了身边。什么叫根?当灵魂的根被拔出来了,人也就枯萎了,而且枯萎得很快。

  奉劝那些父母还健在的人们,千万不要强硬地让父母离开他们不愿意离开的生活环境,要知道,这也是一种致命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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