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护官符”掩盖的家庭教育问题,是百年红楼终化梦的根本原因

  《红楼梦》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表面是围绕英莲被拐卖、冯渊被打死、薛蟠被放走的案子在写,实际上写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事关百年红楼兴衰荣辱生死存亡——家庭教育。

  如果留心,我们会发现第四回在结构写法上的深意。中间详细写了案子本身、案中人物、案件判决,一头一尾却各用一小段写到了李纨、贾政的教育观,中间还提到了薛姨妈的教育观,这些绝不是无意之笔。

  脂砚斋对第四回有这样的批语:“请君着眼护官符,把笔悲伤说世途。作者泪痕同我泪,燕山仍旧窦公无。”

  窦公即窦燕山,五代后晋蓟州人。《三字经》中有一段专门写到窦公的教子有方:“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窦公的五个儿子仪、俨、侃、偁、僖相继登科,时称五子登科。

  脂砚斋感叹,窦公不再,红楼堪危。

  一、李纨与薛姨妈:两个境遇相同的母亲,教育出两个截然不同的儿子

  丈夫早逝,留下孩子,如何教育孩子,成为母亲的难题。

  李纨几乎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对儿子贾兰的教育培养上,而且贾兰接受的教育是全方位的。贾兰五岁就到学校读书,而且是学校里难得的好学生。

  第九回《起嫌疑顽童闹学堂》,诸多学生参战的参战,看热闹的看热闹,唯独贾兰不愿掺和,认为别人打架是不与他相干的事情,在混蛋污浊的环境里,保持着“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定力。

  除了读书,贾兰还习武。第二十六回,贾宝玉闲得无聊,在大观园里弄雀观鱼,忽然看见贾兰拿着弓箭追赶小鹿。贾宝玉说贾兰淘气,贾兰是这样回复的:

  “这会子不念书,闲着作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

  在贾兰的世界里,除了读书,就是习武。李纨为什么要把儿子朝文武双全的方向去培养呢?

  一来李纨本就出生于书香门第,她父亲李守中曾经当过朝廷最高学府国子监的祭酒,家族里的孩子没有不读书的,再加上丈夫贾珠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可见李纨从小受书籍熏陶,爱的也是读书之人。

  二来贾府本是靠军功起家,儿孙们基本上将这个传统丧失殆尽。李纨希望儿子能文能武,真正挑起家族的大梁。李纨所处的时代,是“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的时代,在父亲、丈夫都不能依靠之后,她只能靠儿子了。儿子文武双全,才能增强她的安全感。

  当贾兰在文武之道上一路狂奔的时候,薛蟠却在德才尽失的道路上一意孤行。薛蟠和贾兰算是同学,只不过薛蟠上学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好不容易到校一次,也是哄骗那些不能自律的同学和他相好。

  薛家是皇商之家,可薛蟠上了一处学,只不过认得几个字,对生意上的事情一窍不通,根本不足以支撑他开展相关业务,少不了被下面的人蒙混欺骗。

  然而薛蟠无所谓,反正在户部挂着个虚名,钱粮照领。所以他生活奢靡,说话粗俗,喜欢游山玩水,爱好斗鸡走狗,一点也静不下来学些真本领。作为葫芦案的主角,他的颐指气使、飞扬跋扈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

  薛蟠成为这样的薛蟠,和他的母亲薛姨妈有莫大关系。薛姨妈在丈夫去世后,生怕独种独苗的儿子受一点委屈,十分溺爱,百般纵容。

  等到薛蟠老大无成,薛姨妈才明白,自己一眨眼不见儿子,宝贝儿子就可能生出事端来。因此一家人进京后,薛姨妈刻意住进贾府,想把薛蟠看紧点。

  二、贾政和贾珍:两个秉性不一样的父亲,带给家族的是一样的灾难

  薛姨妈的心情,合了贾政的心思。贾政极力帮助贾雨村谋到了应天府知府一职,摆平了薛蟠的案子,肯定不愿薛蟠再惹出什么乱子。

  “姨太太已有了年纪,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又要生事,咱们东南角上梨香院,那一所房十来间,白空闲着,叫人请了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了甚好。”

  可这却违背了薛蟠的心愿。他想,在姨夫贾政的管束下肯定不自在,一面暂且住下,一面安排人打扫自家房子,好找个合适的机会就搬出去。

  没想到贾政和薛蟠都失算了。事实是,薛蟠住在贾府生出的事更多,薛蟠也比原先变得更坏。因为贾府的子孙,多是什么坏事都干的出来的。至于为什么会这样的原因,曹雪芹把笔落到了贾政身上。

  “虽说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二则现在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都是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物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

  在红楼人物眼中,贾政是个正面男性形象,冷子兴说他“自幼酷喜读书,为人端方正直”,林如海说他“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之流”。我们跳出红楼看红楼,看到的贾政是一个在教育和管家上的双重失败者,所谓“训子有方,治家有法”都是反语。

  在教育上,贾政骨子里是不负责任的。对待贾宝玉,他平常不闻不问,到了关键时候不是骂一顿了事,就是打一顿了事。第九回贾宝玉禀告贾政说要去上学,贾政骂的几句话可谓锥心刺骨:“看仔细站脏了我这个地,靠脏了我这个门!”

  第三十三回,忠顺亲王府派人到贾府找贾宝玉要戏子琪官,加上贾环状告贾宝玉调戏王夫人丫头金钏儿,导致金钏儿投井自尽,贾政感到贾宝玉已经快要闹到“弑君杀父”的地步了,一怒之下,差点没把贾宝玉打死。

  骂和打是最简单的教育,却也是最没用的教育。被骂被打的贾宝玉一点不长记性,也一点悔意没有,在学校里照样调皮,在家里照样说“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的混话。

  如果说得直白一点,打骂其实是在逃避真正的教育。贾政连对自己亲儿子的教育都在逃避,更不用说整个贾府了。族大人多、公务繁忙都是借口,根本在于责任心的丧失、使命感的缺失。

  贾政的过分超脱,导致自己的双眼被蒙蔽。听说金钏儿跳井,他说:

  “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

  意识到问题的贾政,只知道把贾宝玉痛打一顿,在管家的事情上,并没有把管事的王夫人、王熙凤等人叫来商量对策,也就丧失了解决问题的机会。

  贾政还有一个借口:现在的族长是贾珍。贾政还知道顾及脸面,他暴跳如雷多半是考虑到“祖宗颜面何在”。贾珍则干脆不要脸了。

  “如今敬老爷不管事了,(把官让贾珍袭了),这珍爷那里干正事?只一味高乐不了,把那宁国府竟翻过来了,也没有敢来管他的人。”

  贾敬一心想修炼成仙,当起甩手掌柜,和贾政一样逃避了教育职责,所以贾珍才有了无法无天的环境。贾珍和儿媳爬灰,同儿子聚麀,什么坏事、丑事都干得出来。他把自己的儿子贾蓉教育成了一个和自己一样堕落无耻的人物,这大概是他比贾政“成功”的地方。

  不过论起教育手段,贾政打骂那一套,贾珍用得也不差。第二十九回,贾母带队到清虚观打醮,贾珍一时没看见贾蓉,就骂贾蓉居然敢一个人躲着乘凉,还命令下人朝贾蓉脸上吐口水。这恐怕比板子打在身上还让人难受。

  打骂还真是贾府教育风气。贾赦想要石呆子的古扇,贾琏弄不来,贾赦天天骂贾琏没能耐。后来贾雨村把扇子抄来了,贾琏顶了一句嘴,贾赦就把贾琏脸都打破了。

  不管是要脸的父亲,还是不要脸的父亲,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享乐,红楼就这样一步步走向了深渊。

  三、贾雨村和门子:两个葫芦僧,看似帮人实际是害人

  贾雨村帮贾赦弄来扇子,用的办法是讹诈石呆子欠了官家的银子,要变卖石呆子的家产进行赔偿,“顺理成章”就把扇子抄来了。

  与断葫芦案时的贾雨村相比,此时的贾雨村以公报私、为非作歹起来,已经相当轻车熟路,完全没有了瞻前顾后的犹豫。

  但葫芦案是贾雨村一个崭新的起点,具有里程碑意义,还是有必要回顾一下。

  贾雨村接到冯渊的案子,本打算秉公执法。可门子对贾雨村说了一番话,改变了贾雨村的初心。

  门子说,地方官都得有一张“护官符”,上面写着本省最有权势最富贵的大乡绅名字,千万不能触犯他们,否则不要说官帽子,只怕连小命儿都难保。

  贾雨村心里已经发虚,但还在用“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正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枉法”的说辞抢面子,门子毫不客气地把面子戳穿了:

  “老爷说的自是正理,但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

  这是一个多么可悲的时代,正理寸步难行,歪理横行天下。一心想在官场上施展才华、大展抱负的贾雨村,了解了案子的来龙去脉后,不得不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葫芦案。

  可以想象,薛蟠会变本加厉,越发不把人命关天的大事当回事。人们胡作非为的勇气,总是因为一次次罪恶得不到教训,变得越来越大。

  王熙凤身上的发生事情也能够证明这一点。王熙凤弄权铁槛寺,害死两条人命,不但没伤半点皮毛,还坐得了三千两银子,胆子自然越来越大,再碰着这样的事,更是可以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了。

  俗话说,出来混,都是要还的。贾珍和王熙凤的一系列作为,都成了贾府被抄的导火索。贾雨村等官员,能帮一时,帮不了一世。他们的帮忙,只会让红楼离迫在眉睫的教育越来越远。

  再加上像贾雨村这样的人,既能攀着贾府往上爬,也能踩着贾府往上跳。他们的眼里,从来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他们可以是救命稻草,也可以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结语

  曹雪芹写李纨把贾兰教育成才,证明只要教育得当,哪怕大环境再怎么不好,只要有合适的小环境,还是可以育人成功的。

  李纨是感觉自己被逼到“死胡同”,才索性心无他念,一心想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在歌舞升平、粉饰太平的红楼里,能有几个李纨?

  人性是很容易怠惰的,教育却是要吃苦去做的事情,无论实施教育的人,还是接受教育的人,都要付出一番心血。

  红楼里的人,靠着祖宗的荫蔽,一切幸福来得都简单,谁还会主动去讨苦吃。可能眼看着楼就要塌了,他们也只会认为是命该如此,而不会想到,好好抓一抓教育,是可以改变命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