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药丸凸显“后罗伊时代”美国“堕胎政治”的持续斗争

  原创 陈佳骏、李东辰 上海美国研究

  ▲堕胎权利倡导者聚集在得克萨斯州阿马里洛的J·马文·琼斯联邦大楼和法院前,抗议卡斯马利克法官裁决/Getty Images

  一

  最近,堕胎话题因两名联邦法院法官对一款口服流产药相互对立的裁决再度成为全美舆论焦点。

  在得克萨斯州,一个由反堕胎团体和医生组成的联盟指控FDA在2000年9月批准米非司酮,以及新冠大流行期间放松对该药物的限制,包括允许远程医疗处方、邮寄递送和药房销售药物等,没有遵循适当的规程,并阻碍了医生为孕妇及其子女提供高质量护理的能力。由特朗普任命的得州北区联邦地区法院法官马修·卡斯马利克(Matthew Kacsmaryk)同意反堕胎团体原告的观点,裁定FDA在2000年对米非司酮的批准无效,同时中止了FDA对包括许可远程处方、邮寄、零售分发在内的对米非司酮的扩大使用批准。他在一份长达67页的裁决书中写道,FDA在批准米非司酮方面“越权”,称该机构对用于治疗“危及生命的疾病”的药物使用了加速的审批程序,因为该药物没有为患者提供“有意义的治疗益处”。卡斯马利克留给联邦政府七天时间以供后者向第五巡回上诉法院寻求紧急救助。

  与此同时,民主党领导的17个州和华盛顿特区的总检察长从相反的方向起诉华盛顿州FDA,认为该机构对米非司酮的分发施加了太多限制,包括额外的处方证明和对患者的安全警告。奥巴马任命的华盛顿州东区联邦法官托马斯·赖斯(Thomas Rice)没有命令FDA撤销额外的安全限制,也没有发布原告寻求的全国性命令,但他告诉FDA不要在提起诉讼的州“触碰”米非司酮。

  两起针锋相对的判决,令去年联邦最高法院推翻“罗伊诉韦德案”(下简称“罗伊案”)的裁决导致的与堕胎有关的诉讼显得愈发混乱。当日,美司法部立即对卡斯马利克的裁决提出上诉,同时将在上诉期间寻求暂缓执行裁决。此后的4月12日,位于路易斯安那州新奥尔良的联邦第五巡回上诉法院裁定,FDA批文保持有效,允许米非司酮继续在市场售卖,但要求恢复获取和使用限制。4月14日,联邦最高法院大法官阿利托表示,最高法院将暂时阻止下级法院对米非司酮采取限制的裁决,最高法院将于4月19日对该案作出最终裁决。不难预料,一颗“药丸”未来或将引发更大的全美政治“地震”。

  ▲卡斯马利克法官做出暂时停止批准堕胎药物米非司酮的判决将引发一场法律风暴/AP

  二

  卡斯马利克的裁决虽然可能只是暂时的,但对于反堕胎权利团体来说则可谓是一个巨大的胜利,因为该裁决不仅仅是为了阻止人们获得堕胎药物,更是“公开邀请”反堕胎权利组织利用1873年通过的《康斯托克法案》(Comstock Act)寻求在全国范围内禁止所有堕胎。该法案是一项反色情法律,禁止邮寄“每一件设计、改编或打算用于堕胎的物品”,以及任何“以刻意引导他人使用或应用于堕胎的方式进行广告或描述的物品”。法案在存在的150年里很少得到执行。

  FDA遵循的是对《康斯托克法案》的一个共识性解释,即允许在卖家不打算非法使用堕胎药物的情况下可将之邮寄给买家。虽然该解释自20世纪20年代以来从未遇到过挑战,但卡斯马利克此番却驳斥了该论点,他得出的结论是,“《康斯托克法案》的明文”(plain text of the Comstock Act)控制了此案之结果。他推理说,米非司酮是一种无法邮寄的堕胎药物。考虑到美国的堕胎诊所不会自己生产堕胎药物或器械,都需要从药品分销公司和医疗设备供应商处订购这些物项。因而从卡斯马利克的结论来看,其裁决意味着这些堕胎诊所的所有行为都已经违反了刑法。

  换言之,几乎可以用《康斯托克法案》来全面禁止堕胎。若联邦最高法院维持卡斯马利克的裁决,其影响将会覆盖全美,包括目前堕胎权得到保护的州,这将比“多布斯诉杰克逊女性健康组织案”(下简称“多布斯案”)更彻底。

  ▲米非司酮(左)与米索前列醇 (右)是两款常见口服流产药,如今却陷入美国的政治旋涡中/Getty Images

  三

  去年夏天,联邦最高法院在“多布斯案”中推翻了将近50年前的“罗伊案”,从而否定了美国宪法保护女性堕胎权的司法先例,将堕胎规制权(乃至禁止权)下放给各州立法机关。此后,各州几乎都在积极干预堕胎事务。其中,共和党控制的州积极出台立法限制甚至禁止堕胎,而民主党控制的州则通过公民投票、立法等方式进一步保障了堕胎权利。

  共和党主导的州方面,已经有包括得克萨斯州在内的13个州完全禁止堕胎,佐治亚州出台了禁止怀孕6周后的堕胎禁令,佛罗里达州和亚利桑那州则禁止怀孕15周以后的堕胎。不过,佛罗里达州州长罗恩·德桑蒂斯(Ron DeSantis)和共和党州议员们认为现行的15周禁令太过宽松,认为这已经导致了佛罗里达州成为了东南部的“堕胎天堂”。作为反制,佛州共和党人占主导的州立法机构通过法律禁止怀孕6周后堕胎,并被德桑蒂斯签署成为法律。

  民主党主导的州方面,其在大力捍卫本州女性堕胎权利的同时,也在帮助外州女性获取进行堕胎的机会。民主党的此种干预突出表现在“西部联盟”和密歇根州堕胎权利入宪两个例子中。

  位于美国西海岸的加州、俄勒冈州和华盛顿州长期以来由民主党人控制,更是堕胎权利支持者占主导的三个州。堕胎权利在这三个州已经得到了充分的保障,但是这三个州的州长和立法者并未止步于此,而是进一步建立了“西部联盟”。该联盟保障了堕胎服务提供者的安全和利益,并且限制和外州在涉及外州人寻求堕胎问题上的司法合作,力求保护每个来到这三个州寻求堕胎的女性的权益。“西部联盟”并非个例,很多民主党执政的州也在为外州堕胎者提供帮助,体现出民主党在堕胎问题上的外溢和普适。

  密歇根州存在一个“1931年堕胎禁令”,该禁令将进行堕胎设立为一个刑期4年的重罪。该禁令在“罗伊案”被推翻前一直处于休眠状态,并且在去年9月被密歇根州法官推定为违反州宪法的平等保护条款。考虑到该禁令未来在理论上仍有被恢复执行的可能,为了阻断这种可能性,密歇根州于去年11月举行全民公投,成功将堕胎权利写入州宪法,使该禁令因违宪而无法执行。此外,州长格雷琴·惠特默(Gretchen Whitmer)于今年4月5日签署法案正式废除了“1931年堕胎禁令”,使其即便在州宪法再次修改抹去堕胎权利的情况下也不会被恢复。民主党人在密歇根州捍卫堕胎权利的举动非常具有代表性,代表着一批民主党执政的州在“后罗伊时代”对堕胎权利的空前保护。

  ▲4月5日,惠特默精心安排了签署废除1931年禁令法案的仪式,她身着粉色西装,胸口别了一个金色别针,上面写着堕胎权利者的口号“少在我们身体设禁令”(Bans Off Our Bodies)

  四

  自去年联邦最高法院大法官在“多布斯案”中的做出多数意见以来,美国公众在堕胎问题上的舆论急剧左倾。民主党人便将堕胎议题视为一个贯彻2024战略的鼓动人心的问题。有迹象表明,自“罗伊案”被推翻以来,民主党选民的能量非但没减弱,而是焕发出更强大的选举动力。

  “多布斯案”裁决后,美国的“亲选择”(pro-choice)选民数量飙升至25年来历史新高,“亲选择”的选民数量以55%-39%的比例超过了“亲生命”(pro-life)的选民。这种优势也反映到去年11月的中期选举中。“亲选择”运动在州一级的公投中占据主导地位,在“深红”的肯塔基州、蒙大拿州和堪萨斯州击败了堕胎限制,同时加强了各蓝州的生育权。与此同时,尽管拜登的支持率处于历史低位,但堕胎议题为民主党在中期选举中带来了历史性的强劲表现。选后民调显示,有50%的选民因“罗伊案”被推翻而更有动力参加选举,有60%的18-59岁女性选民因“罗伊案”被推翻而更有可能参加选举。在摇摆州,45%的选民表示堕胎在他们的投票过程中发挥了比以往更大的作用,这包括64%投票支持民主党候选人的选民,52%的黑人选民和51%的年轻选民。

  而就在今年4月初,自由派法官珍妮特·普罗塔塞维茨轻松击败了保守派的前大法官丹尼尔·凯利,确保威斯康星州最高法院的空缺席位由自由派掌控。由于普罗塔塞维茨支持堕胎权利,该场选举也进一步“做实”了堕胎议题对民主党选举策略的重要性,因为这场竞选被广泛认为是对堕胎的全民公投。

  不仅如此,民主党也在“进化”他们的支持堕胎策略。一如密歇根州州长惠特默采取的将堕胎政策与经济政策捆绑的策略。她将堕胎宣传为一个实际的、对选民友好的问题,处于一系列相关关切的中心。例如,她在一场名为“在密歇根制造”(Make It in Michigan)的演讲中,暗示优先考虑保护堕胎权利和LGBTQ+权利将有助于把企业和专业知识带回密歇根州。她告诉听众,拥有反堕胎和反变性法律的州正在失去人才和投资,因为偏见对商业不利。由此可见,惠特默正在进行一场试验,在这场试验中,她把民主党人长期以来认为从根本上是女性化、边缘化、激进且危险的堕胎问题转变成一个前瞻性的、道德上健全的经济议程的核心。二如民主党副总统贺锦丽,她把堕胎说成是“民主的一种属性”(an attribute of democracy)。今年1月,在“罗伊案”50周年之际,她在距离佛州州长德桑蒂斯官邸两英里的塔拉哈西发表演讲,将堕胎权利与《独立宣言》中做出的承诺联系在一起。她说:“这些权利并不是‘赋予’我们的,而是‘属于’我们,作为美国人。”

  ▲4月15日,副总统贺锦丽在洛杉矶举行的堕胎权利游行中与该市市长凯伦·巴斯致意/Getty Images

  五

  以上表明,共和党人和反堕胎权利人士在2024年有一座陡峭的山要爬。共和党候选人在堕胎问题上的立场正在成为一个有趣的“试金石”。尽管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堕胎议题对共和党来说存在政治危险,但共和党内的主要人物还是在加倍支持堕胎。

  已成立竞选总统试探委员会的南卡罗来纳州共和党国会参议员蒂姆·斯科特(Tim Scott)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如果我是美国总统,我会签署能在国会通过的最保守、反堕胎的立法。”前副总统迈克·彭斯和斯科特一样,也在大力争取福音派选民的支持,他呼吁在全国范围内禁止堕胎,并赞扬了卡斯马利克法官暂停FDA批准米非司酮的裁决。

  对此,正谋求连任的拜登和他的民主党同僚正采取行动,将他们在这个问题上的政治优势发挥到极致。在佛州立法机构通过禁止怀孕6周后堕胎禁令并将其送到德桑蒂斯的办公桌后,白宫新闻秘书卡琳·让-皮埃尔发表声明,抨击这项措施“违背了基本自由,与佛罗里达州绝大多数人民和全美人民的观点不符。”民主党全国委员会则对斯科特关于签署最具限制性的立法的言论也做出回应,发表声明称,这位南卡罗来纳州参议员将“继续使用他的极端反选择议程,试图在2024年的竞选中超越MAGA”。

  如果共和党延续这种对堕胎绝对强硬的态度,将可能会在未来的选举中遇到三大风险。一是这将动员年轻选民投票给民主党,特别是年轻女性;二是共和党将进一步疏远摇摆不定的郊区女性选民;三是考虑到气候变化和变性人权利等其他问题,年轻选民反对共和党使后者可能会面临永久调整的风险。

  有趣的是,两位已宣布参选的主要共和党候选人——前总统特朗普和前美国驻联合国大使尼基·黑莉似乎看到了这些风险,因而在堕胎问题上更为谨慎。特朗普曾提名了三名推翻“罗伊案”的最高法院大法官,但他在1月份的一篇Truth Social帖子中表示,共和党在中期选举中令人失望的表现不是他的错。他写道:“正是因为许多共和党人对‘堕胎问题’处理不当,导致失去大量选民。这些共和党人坚决坚持没有例外,即使是在强奸、乱伦或危及母亲生命的情况下。”黑莉则在最近参加艾奥瓦州的竞选活动时表现出明显的和解语气,她说,虽然她自己是“‘亲生命’的…但不会评判任何‘亲选择’的人”。

  ▲4月13日,佛罗里达州州长德桑蒂斯通过社交媒体宣布,他已签署禁止怀孕6周后堕胎的《心跳保护法案》/德桑蒂斯Twitter

  德桑蒂斯虽然签署了怀孕6周禁止堕胎禁令,但却是以十分低调的方式。他是在4月13日深夜近11点时举行了一个未经宣布且仅限受邀者参加的签署仪式。几分钟后,州长办公室发布了一份简短的新闻稿,并附上了一张照片。第二天,他在由福音派创办、且以极端保守而闻名的自由大学(Liberty University)发表演讲时,甚至一次也未提到这项禁令。因而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正准备竞选总统的德桑蒂斯其实对这项立法很紧张。对他而言,尽管佛罗里达州的禁令可以使其取悦许多共和党初选选民,但却很可能会疏离他在大选中所需赢得的独立选民。而这正是他和其他党内候选人所面临的共同政治困境。

  本文作者:

  陈佳骏,上海市美国问题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李东辰,上海市美国问题研究所研究助理,现就读于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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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标题:《一粒药丸凸显“后罗伊时代”美国“堕胎政治”的持续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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