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思念

  迟丹妮

  2023年5月,是爸爸迟志远诞辰100周年、妈妈易艺辉诞辰90周年的日子。这个特殊的月份,引起我对父母的无限追思,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

  爸爸出生在相传八仙过海的仙境山东蓬莱,1942年求学于抗日民主政府办的北海中学和胶东建国学校,结业后在民主政府工作。1945年4月加入八路军,转战胶东北海地区,并在抗战胜利后随军渡海进入东北,部队整编为东北民主联军即后来大名鼎鼎的四野,爸爸在四纵,参加过辽沈 、平津等战役。随后,作为南下大军的一员,参加了衡宝追击战、广西剿匪等战役,直到部队进驻潮汕平原,才停下了南征北战的脚步。

  由于爸爸读过书,在当时以工农为主的部队中属于稀缺的知识分子,所以参军后主要从事政治工作。1963年,爸爸从41军调到广州军区政治部。1968年“文革”动乱时期,又从军区组织部副部长的位子上调往湖南零陵军分区。零陵即永州,唐代柳宗元曾被贬于此。爸爸在零陵军分区干了十年政委,1978年重回广州,调至位于广州花县的广州军区炮兵司令部任政治部主任。1978年底,中越边境战争风云突起,军区炮司刚刚重新组建即拉到广西前线,指挥部设在南宁。1979年2月17日早上六点四十分,在我炮兵部队万炮齐轰中,对越自卫反击战正式打响。一个月的战斗中,炮兵部队为我军取得胜利提供了强大的火力支援,炮击过后越军阵地夷为平地,我军官兵兴奋地高呼“炮兵万岁”,这是对爸爸戎马生涯当中参加过的最后一战所在部队最崇高的褒奖。1983年60岁那年,爸爸脱下穿了大半辈子的军装,办理了离休手续。1985年,随着百万裁军部队整编,广州军区炮兵司令部正式撤销,爸爸于当年底进入位于广州梅花园的白云山干休所,开始了离休生活。

  爸爸在战争年代出生入死,在战斗和工作中五次立大功,两次立小功。在和平年代里,爸爸仍然保持着军人本色,他忠于职守,克己奉公,兢兢业业地为党工作。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并多次派出特务骚扰破坏。那时爸爸是41军的组织处长,军部所在地潮州,地处东南沿海前线,战备形势严峻。记得一个周末,爸爸在屋旁开垦小花园,我和弟弟在一旁玩耍。突然看见两个身穿便服的人东张西望悠悠荡荡地走过来,军人的敏感使爸爸瞬间警觉起来,他叫住了那两个人,盘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来这里?”“我们是老百姓,到这里游玩。”两人回答。“不知道这里是兵营吗?有什么好玩的!”随即,爸爸召来游动哨兵,哨兵从他们身上只找到两个干瘪的柠檬,当场暂时未见可疑物品。爸爸还是不放心,就让哨兵将两人带走了。结果如何我不得而知,但这件事却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后来我把它写在作文里了。1967年2月,广州发生了造反派集结大队人马冲击军区首脑机关的2.8事件。那天晚上爸爸是政治部办公楼的值班部长,面对造反派的疯狂举动,他让广播员一遍又一遍地广播着由毛主席刚签发下达不久的军委八条。突然高音喇叭里传来造反派气势汹汹地质问声,“谁叫你广播的?”“值班部长。”“值班部长是谁?走,找值班部长去!”听到广播,妈妈担心爸爸的安危,紧张得一夜未眠。所幸,第二天在军委八条的暂时约束下,造反派撤走了,爸爸才得以安全回家。

  1978年底,中越关系愈加恶化,爸爸随军区炮司进驻南宁前指。在一次带我去探望广西军区的老战友后,爸爸郑重地和我谈过一次话,他说:“你弟弟所在的部队已部署到前线,中越之间的这一仗是不可避免了。现在有个别人通过关系把自己的孩子往后方调,已经被通报批评了,我们不能干这样的事!你弟弟在战斗中可能遇到的不外乎三种情况:一、活着;二、受伤;三、牺牲。我们都要有思想准备。”说这话时,爸爸语气很沉重,毕竟只有一个儿子啊!然而作为一名职业军人,他更知道军人的责任和使命。1979年3月对越自卫反击战撤军回国,爸爸正在边境看望慰问所属炮兵部队。当他从老战友那里得知弟弟毫发无损的消息后无比欣慰,当天就分别打电话给妈妈和我报平安。战后,弟弟和我都荣立了三等功,没有给父辈丢脸。1979年春节,自卫反击战打响前夕,我到南宁青山(现改为青秀山)前指看望爸爸。他的房间里除了几张桌椅和一张行军床,只有一幅巨大的军用地图挂在墙上,上面标注着各种箭头和符号,我曾经在战争片中见过这种景象。见我好奇地看向地图,爸爸第一时间拉上布帘将它遮住。战后当我回想起那天爸爸的举动,终于明白了,那上面有着当时我军的最高机密。这就是我的爸爸,严守保密原则,哪怕是自己的军人女儿也不例外。

  爸爸始终坚持“踏踏实实做事,老老实实做人”的原则,他处事淡泊低调,对同志谦和有礼,做事既坚持原则又有一定的灵活性,是个优秀的政工干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随着军队干部转业常态化,每年都有一定数量的转业名额,许多干部为了争取名额四处活动。那时爸爸在炮兵司令部任政治部主任,干部去留是他主抓的一项工作,因此免不了常被人找。有一年我正好探家,就碰上了一对年轻夫妇上门探访。爸爸和他们闲聊之下,才得知女军人的父亲曾和他是在长沙163医院住院的病友。他们借着这个由头来找爸爸,想走后门要转业名额。临走时留下了一小竹篓皮蛋,无论爸爸怎样推托都不肯拿回去,两口子骑上自行车跑了。爸爸看着这一小篓他最爱吃的皮蛋犯了愁,他说,本来男军人和女军人所在的部队都属于整编单位,给他们两个指标很正常。可是如果收了礼就说不清了,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爸爸要妈妈马上去退回皮蛋,妈妈骑行了好几里路才追上。当把皮蛋交到他们手中时,那个四门诊的护士以为转业无望,哭了。拒收礼品后,爸爸如释重负,帮他们把转业的事办了。多年后妈妈一提这事儿还调侃爸爸:瞧那点皮蛋把你吓得。

  很久以前爸爸曾对我说:“我小时候最讨厌小孩了,因为他们都拖着鼻涕,太脏了。可是自从有了你们姐弟俩,我就变了。”是的,从小以来,爸爸都是和蔼可亲最爱我们的人。小时候我和弟弟难免淘气犯错误,这时爸爸总是讲道理,苦口婆心地教育我们。在我的记忆中,爸爸从来没有打过我。倒是记得有一次弟弟因为调皮被批评了两句还顶嘴,爸爸急了,一怒之下脱下鞋子给了他一屁板。这是爸爸唯一一次打孩子。家住潮州的时候,我们姐弟俩住校,每个星期六的黄昏,爸爸或妈妈就到学校来接我们。自行车尾座坐不下两个孩子,就在上面绑一块木板加长,吭哧吭哧地骑行十几里路才能回到家。搬家到广州后,逢周末有空,爸爸总喜欢领着我们和邻居的孩子出去玩。有时沿着铁路从东山一直走到沙河,或上白云山,或进动物园;有时到海角红楼游泳,有时到东湖公园划船,上岸后买点桃酥一人分一块,别提多美啦!爸爸常年工作繁忙,出差下部队是家常便饭,少则几天多则个把月。只要他出差,回来时总会或多或少给我们带点小礼品,比如去海南就带几个珊瑚和小海螺,去桂林就带点云片糕,去湖南就买点兰花豆……以至于每次爸爸出差回来,我就会第一时间冲过去翻他的包,看里面有没有好吃的。而妈妈总是在接过爸爸手中的包时轻声问:该(欠)账了没有?

  妈妈出生于钟灵毓秀的湘江之滨湖南长沙县云田乡(今划归为株洲市)。小时家境殷实,有田有屋。但随着母亲早逝,父亲为供养兄妹六人生活读书,不断卖田卖地致家道中落。1948年8月长沙和平解放,一天,读高中的妈妈看到解放军宣传队在街头招兵买马,当即报名。招兵的人要她表演个节目,从小爱唱爱跳的妈妈来了一段“踢踏舞”,这给擅长扭东北大秧歌的四野大哥大姐们留下了深刻印象。接着又进行了简单的政治口试,“你知道铁托是谁吗?”“铁驼?”妈妈用手比划成一个圈,一脸问号。尽管对当时社会主义阵营南斯拉夫的领袖铁托一无所知,但并不妨碍妈妈参军。1949年9月1日,妈妈穿上军装成为第41军122师宣传队队员。多年以来,参军考试这段历史仍常被妈妈和她的战友们当笑话提起。参军后妈妈随部队进入广西剿匪,但期间不幸感染了疟疾,不得不在蒙山老乡家里住了一个月养病。部队进入广东后妈妈又做了一段时间文化教员,直到1954年9月她考上湖南师范学院,才脱下了军装。1959年大学毕业后妈妈分配到潮州市卫生学校当老师教化学。此后,妈妈的职业又随着爸爸的调动而多次改变。1964年妈妈在广州八一中学教了一个学期语文,随后调到广东省人民医院办的卫生学校继续当老师教书。1968年10月我们全家搬至湖南零陵,妈妈在零陵卫校从教一段时间后转到卫生防疫站工作。1979年底,妈妈又随军调到广州花县,在橡胶厂工作。1985年底随着爸爸进干休所,她提前办理了离休手续。

  相比起爸爸处世淡泊,和风细雨的个性,妈妈的风格颇有点“辣妹子”的味道。在部队期间妈妈因积极完成各项工作而两次立功,记得小时候我曾在妈妈的立功证书上看到:工作作风泼辣。我很疑惑,还问妈妈:“说你泼辣为什么还要立功?”听妈妈解释后我才懂了这个“泼辣”是指工作起来风风火火。对于我们姐弟俩的教育妈妈总是先讲道理,道理说不通或犯了严重错误,那就免不了“藤条焖猪肉”了。妈妈的“刑具”是鸡毛掸,藤条挥起来带着风嗖地落下,皮肤上立马肿起一道红杠。打得最狠的一次是在我大约6、7岁时,一次和弟弟玩火,点着了邻居堆放在天台楼梯间的香茅草,差点就把房子烧了。闯下大祸后,我们姐弟俩挨了妈妈一顿胖揍,从此我们再也不敢玩火了。当然,妈妈还是讲道理占多数。弟弟在广州读八一小学是寄宿.一个周末,妈妈洗衣服时,从他兜里掏出一个钱包,里面还有几毛钱“巨款”。追问之下,弟弟说出是在学校的沙坑捡的,里面的钱他花了一点。妈妈严肃地批评了他并讲了拾金不昧的道理,还把花掉的钱补上了。星期一早上,弟弟一回校就把钱包交给了老师。妈妈的言传身教不仅教育了弟弟也深深地教育了我,这件事也被我写进了作文里。

  上世纪六十年代,广东省医卫校的学生很多都是贫困地区的孩子。妈妈对班上的贫困生格外关心,她经常从家里拿钱物资助她们,还多次请她们到家里做客吃饭,和许多学生结下了深厚的友情。还记得有个叫张岳娟的普宁姑娘家里弟妹多,生活特别困难,妈妈除平时予以关照外,每逢寒暑假,还会将我们姐弟俩穿不下的衣服鞋子挑好的送给她,让她大包小包地带回家。为此张岳娟特别感激,视妈妈为母亲。正因妈妈用她的善良和无私爱护着每个学生,所以在“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学生批斗老师最严重时也没有过多受到冲击,只是被个别学生贴了一两张大字报就过关了。1968年初妈妈脑出血住院抢救的第二天,张岳娟就和三四个学生来到家里,主动把被妈妈呕吐弄脏的被褥全部清洗晾晒干净,还打扫了全家卫生。张岳娟毕业后回到家乡普宁工作,她多年都和妈妈保持通信联系,汇报她工作、恋爱、结婚,生子情况。

  妈妈参加工作几十年,一直迫切要求入党。可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家庭出身地主成为横亘在她和党组织之间的鸿沟,不管她怎么努力工作和成绩斐然都似乎无法逾越。但妈妈始终坚定不移地朝着这个目标努力,每更换一个工作岗位都要递交一份入党申请书,哪怕最后总要被揭开心底深处的伤疤也在所不惜。经过三十多年的不懈追求和努力,终于在她职业生涯中的最后一个岗位实现了一生中最大的心愿。入党后妈妈严格按党员标准要求自己,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

  爸爸妈妈相继离休后住进了白云山干休所,这是我记忆中第七次搬家。记得刚搬进新家时妈妈满意地松了口气说:这是我这辈子住过的最好的房子,终于不用再搬家啦!爸爸妈妈的离休生活依旧充实忙碌,他们在家里的小院子里种满了花草果树,还修建起水池假山,假山上摆着楼台亭阁,小桥流水,钓鱼老翁;微风吹来,池中荷花摇曳别有情趣。每逢年节或来客,美丽的小院子就成为我们大家合影的最佳背景。每当西院的瓜果成熟采摘时,院子里总是充满了丰收的欢笑声。爸爸妈妈还上老年大学学习诗词书法,提高自己的文化素养。

  爸爸对写作有着特殊的情结。1949年他在41军123师368团当宣传股长时,得知战士高玉宝想写书,就给予帮助和鼓励,并写下:玉宝同志, 希望你能继续地写下去,把它写成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小说一样。从此,两人结下了持续几十年的战友情。高玉宝写的自传小说《高玉宝》出版后,成为全国有名的战士作家,他几次来广州都会来我家看望曾经的老首长。我知道爸爸心里也藏着一个作家梦,六十年代他在广州军区政治部工作时,就尝试写过讲述他曾就读的胶东北海中学生活的剧本,可惜后因工作繁忙和“文革”开始而半途搁置了。我读小学时,偶有几篇作文被老师当作范文全班宣读,爸爸妈妈知道后很兴奋,多次提到希望我长大后当作家。只可惜我才疏学浅不愿动脑,未能满足他们的心愿。好在弟弟父子俩在文字上颇有功力,也算是不负二老的期望吧。离休后爸爸终于有时间圆梦了。写惯了公文的他写散文文学色彩相对弱一些,每次爸爸写完第一稿时,就由妈妈加以润色使文章更优美,每一篇文章都是二人反复推敲几经修改而成。他们陆续发表了不少文章在报刊杂志上,还多次获奖,这使爸爸多少有点小得意。为方便保存阅读,爸爸妈妈还把离休后精心撰写的散文收集整理起来汇编成册,取名《金秋集》。

  为了有强健的体魄,爸爸非常注重锻炼身体,除了经常爬白云山,晚年更是迷上了练气功,什么大雁功、形神桩、香功,来回换了好几种,直至他去世前一天还在坚持早晚练功。练气功虽然有助于锻炼身体,但也使爸爸盲目迷信,当身体不适发出需要立即就医的信号时,他忽略了,错过了最佳救治时间。1996年3月1日中午,爸爸因突发心肌梗塞去世,永远离开了我们。

  妈妈因脑血管畸形而患有癫痫病,每当劳累时就容易发作。但要强的她从不因此降低对自己的要求,在卫校教书时,她多次带学生下农村并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一去就是很多天。1968年春节前夕,妈妈在头一晚劳累后,第二天早上突发蛛网膜下腔出血,住进广州军区总医院抢救。1989年又再次发生蛛网膜下腔出血,经抢救和手术后才转危为安。在不断与病魔斗争中,爸爸始终是妈妈的精神支柱。爸爸的突然离去,让妈妈无法接受,此后又多次发生脑出血及患上了帕金森病,从一个思维敏捷记忆力超群的人变成血管性痴呆患者。2004年8月10日,妈妈离我们而去,到天堂寻找她的丈夫我们的爸爸了。

  爸爸妈妈结合在激情燃烧的岁月里,此后四十多年的陪伴,他们相濡以沫恩爱一生。为了成就彼此,各自不惜作出牺牲。听妈妈说,上世纪五十年代,爸爸本有进院校深造的机会,但他为了照顾幼小的我们姐弟,让妈妈上大学没有后顾之忧,主动放弃了机会。妈妈是当时少有的大学生,有过从军经历又精明能干,无疑是时代的骄子,本应在职场上施展身手。可她为了追随四海为家的军人丈夫,不惜多次放弃热爱和熟悉的工作岗位,辗转于广东湖南两省。爸爸是我们后代的骄傲,但妈妈所付出的牺牲同样让我们永世铭记。

  我从记事以来就没有看见爸爸妈妈红过脸,每当他们有矛盾分歧要发生争执时,总是爸爸第一时间让步。如果是家庭琐事,就按照妈妈的想法去做。如果是原则问题,爸爸就等妈妈冷静后再一五一十地分析,一起商量解决办法。印象中不管干什么,爸爸妈妈总是有商有量。妈妈对爸爸无比信赖,工作中无论遇到任何挫折和困难都会和爸爸说。这时爸爸就会耐心地开解她,并帮她找出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法。即使偶尔妈妈耍点小性子,爸爸也从不厌烦,总是迁就,依然将妈妈当作手心里的宝。

  年轻时的爸爸剑眉星目,一头浓密的卷发潇洒俊朗,穿上海蓝色的校官礼服好不神气。妈妈说,在某次会议上,一位首长一直盯着爸爸看,最后发怒道:这个干部为什么烫发!后来有人跟他解释说爸爸是自来卷,才得过关。妈妈聪明漂亮文化素养高,年轻时喜欢穿连衣裙,走到哪儿都让人赏心悦目。这样一对神仙眷侣,志同道合,真是天造地设,珠联璧合。爸爸去世后,妈妈曾对我说:你爸爸是多好的一个人啊,打着灯笼都难找!如今,妈妈和爸爸在天堂汇合了,他们一定依然是神仙伴侣。

  爸爸妈妈养育了我们,用坚实的臂膀为我们构筑了一个温暖的家,用正直善良的品格教导我们如何做人,他们留下的精神财富让我们受用终身。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是儿女永远的思念。

  2023年4月23日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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