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周刊·封面丨愚溪边上谈散文

  熊育群

  周敦颐、怀素是永州人,柳宗元也流放到了永州。永州的文化底蕴这么深厚,作为一个湖南人,我了解得太浅,懂得太少,感到很惭愧。柳宗元在这里写出千古名篇,永州举办山水散文节,举山水散文的旗帜,就可以挺直腰杆子。

  山水散文是中国散文的重要内容,我最初写游记散文,也就是山水散文,写自然的山水。但是,游记散文并不那么受欢迎,我在羊城晚报文艺部担任负责人的时候,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尽量不发游记散文,其他报刊也很少发游记散文。因为很多游记散文就是到此一游,跟高级导游词差别不大,写这类文章的人特别多。尤其是现在进入了影视时代,照片、录像满天飞,用文字来写山水已经不具备优势了。

  但就我个人而言,我的山水散文报刊是喜欢发的,发的篇幅大,而且《人民文学》《收获》这些文学大刊也发。原因是在山水里面,有自己的思想和感觉,有情怀和发现,有对一个地方生活与历史文化的发掘,不仅仅是一个山水游记那么简单。从这方面来说,山水散文写得远远不够,山水就是我们生存的环境,是我们最重要的审美对象,作为文学创作题材,它无疑是个主体,有无限丰富的表达空间。因此,山水散文大有发展前景。

  从历史来讲,山水散文又何尝不是我们中国文学的一个重要题材。我没有考察山水散文是不是从柳宗元开始的,中国人对山水的书写源远流长,它成为中国文学独特的,甚至是中国文学表现的高峰。中国人讲究天人合一,讲究与自然万物的和谐,把审美最高的境界与意境都寄托于自然之中,对山水田园的书写就成了一个民族的文学传统,也是一个伟大的传统。

  西方跟我们不一样,西方的写作是一种思辨的、逻辑的、以观察思考见长的类型,古典时期它关注的是神,文艺复兴之后关注的是人。虽然我们能看到梭罗写的《瓦尔登湖》、屠格涅夫写草原的篇章等等,但整体上,他们写自然的作品非常少。他们更多地把笔墨用在自己对宗教、社会的思考、思辨上。这一点从西方的绘画上也能看出来,它的风景画并不多,文艺复兴之前基本都是画神的,文艺复兴之后画人,那些自然的山水不是主体,不是表现的对象,大都画在画的一个角落。他们以山水为主体是在印象派出现的时期,在此之前,像巴黎画家柯罗这样画森林的极少。

  而中国的山水画从隋朝展子虔就开始了,绘画主体就是山水,人永远是点缀,是人在天地间的意境。中国的诗歌很多也是山水诗,散文写山水的也不胜枚举。人跟自然的关系是我们中国文人最感兴趣的,也是思考最多、表达最成功的。中国的哲学讲天人合一,人是自然的一部分,讲究整体主义。中国的道和禅宗,以天地为对象,崇山敬水,参悟人生、参悟生命,因此,中国人对自然山水有一种宗教般的感情。

  再说柳宗元的《永州八记》,这是典型的山水散文,是纯粹的自然。读他的《小石潭记》,语言非常精辟,甚至比诗还讲究,每一个字都像珍珠一样闪闪发光。他在唐代写的这种游记散文,现在读还觉得特别当下,没有一种隔阂感、陌生感,或者说时空感、古老感。衣服与生活器具是非常有时代感的,很容易就过时了,好的文字却能穿越,柳宗元的文字,就像我们现代人写的一样。虽然是古文,却有现代气息和活力,这是非常了不得的。

  在一千多年后,我们今天去游览愚溪的感受,我不能马上讲出来,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感慨最深的是,这么普通的一条溪,能够写出这样的名篇,我们看到的比它好的河流多了去,但是我们的好文章确实太少。这是什么原因?可以作为一个问题来思考一下。

  中国的散文写山水写风景的很多,那时我们还没有散文的概念,我们是大散文的概念,或者说是文章的概念,包括奏折、政论都算散文。散文的概念到五四时期才有,是从西方引进来的文体概念。五四文人的散文写作还比较宽泛,还有很重的议论文、随笔的味道。延安时期出现抒情散文,后来占据了主流,山水散文倒是越写越多,同时也越写越滥。

  作为一种反动,上世纪末,贾平凹提出大散文概念,我记得在中国作协北戴河散文会议上,我对一个编辑把美国总统奥巴马的演讲词收入散文年选提出了批评,这种宽泛的尺度无视文学性,散文成了一个筐,什么都可以往里装,那就等于取消了散文的概念。我不赞成这样的倒退。散文的文学性不能否定。

  回看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就能发现我们精神的虚弱。他的性情,他的境界,他的思想,他当时那种处境。他是非常真实的一个人,可谓文如其人。我们要把这样的传统接上来,学他惜墨如金,字字珠玑。我们不能动不动黄河长江一样滔滔不绝,还觉得自己很有才华,其实都是人云亦云。你能不能结合你的实际、你的真切感受,写点真实的东西?我们要返璞归真,回到本心,回归古代文人的那种文风,那种写作,那种实际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描写都是及物的,都是他看到的对象,没有一个字的废话。把我们的心境、情怀、处境寄托于山水,让人闻得到你的气息,写出你的性情和精神质地,让山水跟人融合为一体,不作机械的山水描写。这样的描写交给摄像机、照相机,它们会比你的文字逼真,如临其境。文字自有它替代不了的地方,那就是你的人味,而不是机器味,人味是永远属于你个体的,打上你的烙印的,是无可替代的,这也是文学味。

  写作更多的是用心去体悟,是写出自己的心,而不仅仅是眼前看到的山水。散文就是写自己,写人,写人性,更深一层的是对民族、国家、人类的观照。山水无疑是这一切存在的环境,是时空,是文脉依存,既为客体,也是喻体,主观由此而生。这便是为文之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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