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的基本形式

  随看随想

  当下学校教育是学院式、师傅式、苏格拉底式教育的综合体。从重要领导指示到顶层设计的课程标准,从统一的教材到各级各类教师培训,教什么、怎么教、如何评价,标准很明确。但新的教改理念又希望教师不再照本宣科或以权威者的姿态向学生灌输知识,而是与学生平等对话,唤醒内驱力,共同探究真理。与此同时,考试的压力又迫使教师扮演备考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传授最“高效”的手段。如何协调这三者的关系,正是今日一线教师的难处。(孟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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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学院式教育、师傅式教育、苏格拉底式教育

  如果我们现在不考虑社会学和历史学上的限制性,寻求实质性教育的基本形式,就会出现以下三种可能。

  学院式教育:教育的范围限于单纯的“传授”。教师述而不作,自身不是一个活跃的研究者。教学材料是系统的、有权威的作者和作品,教师变得没有个性,不过是一名可被取代的代理人而已。教学材料被压缩成一套公式,在中世纪时,人们采取口述并评论的方式教学,而今天,口授已经没有必要了,因为它可以被书本所取代。但其意义在今天仍然是不言而喻、真真切切的。一个人从属于一个整体,他栖身于这个整体,而不委身于单一的人格。知识最终被定型。其思想是:想学习固定的东西,想获得现成的结论,“想把白纸黑字的结论带回家”。关于学院派的东西仍旧是理性传统的必要基础。

  师傅式教育:不是非人格化的传统,而是被认为独一无二的人格才具有权威性。对这种人格的崇敬和爱戴,有一种服从的特质。服从关系中的疏离不仅是等级上的差异,也不仅是辈分上的差异,毋宁说是某种性质的差异。人格的权威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为了逃避自己的责任而追求服从,为了缓解负担而选择依附,通过从属于这样的联合体而增加了本来很微弱的自我意识,渴望只靠自身力量无法成功的严格教育,这一切都汇聚一堂。

  苏格拉底式教育:教师和学生在精神上处于平等地位。遵照观念,双方都是自由的。没有固定的学说,但无止境的发问和绝对的无知占了上风。因此,个人责任被推到了极致,无处缓解负担。这种教育是一种“苏格拉底催产式”的教育,即帮助学生内在力量的诞生,唤醒他现有的可能性,但不是从外部强加。不是偶然的、经验的个体以他的特殊形式发挥作用,而是在无终结的发展进程中通过实现自身而使自我苏醒。苏格拉底式的教师抵制了学生把教师当权威、当师傅的渴望,对学生而言,这种渴望是最大的诱惑:教师把学生的渴望推回到学生自己身上,并将自身藏在悖论中,让自己变得遥不可及。教师与学生之间只有争论不休的爱(这种爱作为一种过程),而不是顺从的依附关系。老师知道自己是凡人,他要求学生分清人和神。

  在这三种教育中,敬畏都占据着统治地位。在学院式教育的情况下,按照等级顺序存在的传统是其顶峰;在师傅式教育的情况下,师傅的人格是其顶峰;在苏格拉底式教育的情况下,无穷尽的精神是其顶峰,人以这样的精神在超越者面前肩负起责任地生存。

  2. 作为教育家的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不直接给予,而是引导学生。当他让貌似知道的人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无知的,从而让他自己找到真正的知识,那么,人们就会从令人惊异的深幽中获得他们实际上已经知道,却自以为不知道的知识。因此,可以这么说:每个人都必须从自己的内心深处寻找认识,它不能像商品一样被转让,只能被唤醒。当认识产生了,那么它就是对过往所知之物的回忆。

  这种实质就是苏格拉底的虔诚,首先在于相信真实之物会在毫不动摇的质疑面前展现自身;在诚实的无知之意识中,不是虚无,毋宁说,是变得已知的决定生命意义的知识。通过思想,被苏格拉底触动的人变成了另一个人。这种思想将独立性赋予在与万物相依的人身上。在思想中,我们人类获得了自己的最高的可能性,但通过思想,我们也陷入虚无之中。思想只有在自身内部包含了通过思想而变得具有当下性的东西时才是真理,从而多于思想本身。

  3. 对话是通向真理和自我存在的道路

  对话。苏格拉底的谈话是这一生活的基本现实:他与手艺人、政治家、艺术家、诡辩家辩论。像许多雅典人一样,他一生都在街头、市场、竞技场。和大家一起过着以对话为基调的生活。但这种对话是一种崭新的、对雅典人来说相当陌生的对话:一种激发最深处的灵魂的、令人不安的和令人信服的对话。如果说现实性对话是自由的雅典人的生活形式,那么现在作为苏格拉底哲学的手段,它就变成了不一样的东西。从事物的自然天性上看,对话对于只有在个体与个体之间才会出现的真理自身是必要的。说白了,苏格拉底需要人们,也确信人们需要他,尤其是对于他想要教育的年轻人。

  于他而言,教育不是知者给予无知者的顺带事件,而是人们通过认识到真实之物从而走向对方之要素。当苏格拉底想帮助年轻人的时候,年轻人也会帮助他。这就会发生这样的事:在看似不言自明的事情中发现困难,使他们迷惑,迫使他们思考,教会他们探索,反复询问,不回避回答问题,这都是由将人们团结在一起的真理般的基本知识所支撑的。从这一基本现实出发,在苏格拉底死后形成了对话文学,而柏拉图成为其中的大师。

  4. 反讽与间接传授

  讽刺和游戏。如果苏格拉底的反讽可以通过直接传授而被扬弃出,那它就不需要存在了。要在反讽中恰当地体验间接性的东西,除了锻炼理性思维外,还需要培养哲学上的敏感性。在反讽的多重性中,谬误与真理的相互作用必定将模棱两端的东西(它在真正理解的人那里会生成真理)推向误解。仿佛柏拉图想说:没法理解的人,应当会误解。在轻描淡写的反讽中,有时似乎还隐藏着一种愤怒。

  在这里,理性在传授中戛然而止的地方,理解的正确性不能通过理性的论证来强求。在深刻的反讽中,是对真正意义上的真实之物的关心。反讽理应是为了把我们从客观认知、作品、形式中的“赋予真理”这样的荒谬中拯救出来,这些反讽是精彩的,然而一旦我们把它们当作是绝对的,那么它们就会变得不真实。

  (选自卡尔·雅思贝尔斯《什么是教育》,陈巍、〈德〉卡尔·克拉茨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

  《中国教师报》2023年10月11日第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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