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五年》对中国的批评, 偏颇在哪里
1997年,三联书店出版了黄仁宇的这本历史研究专著,为读者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分析了大明王朝从兴盛走向衰败的原因。这本书不是完全的历史资料的堆砌,因而并不显得枯燥,哪怕是对于历史并不太感兴趣的读者,同样能在读完全书后,对这种国家和个人的困境感同身受。
但这本书在正经学历史的人眼中,似乎并不是那么严谨、有分量,甚至有人戏称黄仁宇是“研究历史的人中散文写的最好的,是写散文的人中历史最好的”,那《万历十五年》到底有何偏颇之处呢?
用道德代替法律
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中提到的最为令人印象深刻的观点,大约就是中国历史上,是以道德代替法制,并“至明代而极”,他认为这是中国历史上所有问题的症结所在,这是他“大历史”的观点。
黄仁宇认为,我国在几千年的发展历程中,统治者们已经谙熟了用道德代替法律的技术,他们利用伦理道德使得下位者服从上位者、使得女人服从男人、使得没有受过教育的人服从有学识的人。
在社会发展的初期,道德对于治国发挥了较大的作用,但随着社会的演进,社会更需要法制和技术来让社会发展有新的突破,否则就会造成社会的停滞,而明朝时这种情况已经达到了极致,社会发展停滞不前。
作者甚至举例说张居正满口仁义道德,但其实是一个好美色、讲排场还贪污受贿的人,这便说明了道德并不能代替法律。
但事实上真的是如此吗?倒也未必,毕竟张居正也只是个例,而西方中世纪的黑暗众所周知,难道这就意味着西方社会都是以宗教伦理代替道德的吗?
实际上道德和法律并不是二选一的对立面,任何理想社会不仅应该重视法律,也应该重视道德,它们之间并不是相互替代的关系。即使是在黄仁宇眼中先进的西方社会,除了有着相对更加完善的法律制度之外,同样也有利用宗教、教育等构建起来道德观念,与我国的“礼法并重”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尽管黄仁宇曾为自己辩护,说他从不认为道德可以全部不要,只是应该法律和技术优先,但有不少人觉得,黄仁宇反对的“道德优先”,正是我国古人的智慧结晶。
我国统治者一向推崇儒家思想,而儒家思想正是非常强调道德教化的作用的,这里的道德教化不仅仅是针对普通百姓的,更是针对为官者乃至皇帝的。《汉书》中“以礼义治之者,积礼义;以刑罚治之者,积刑罚。刑罚积而民怨背,礼义积而民和亲”正是这个道理。
我国自古重视道德教化,正是因为发现了制度背后还是人,社会根本在人心,才会希望通过道德教化出圣人君子,从而真正以公平、公正的方式来治理国家。
哪怕是到了现在,我们也应当认识到,法律是我们社会的底线,它追求程序和形式上的正义,而道德则对我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它所追求的是真正的正义。完善社会法律底线、重视传统道德教育,让其能与选贤与能相结合,才是真正能推动社会发展进步的方法。
缺乏数目字管理
《万历十五年》对我国的另外一项批评,便是说我国统治者不采取“数目字管理”的模式,而是纯粹依靠儒家思想管理,因而导致经政治管理乏力。
在黄仁宇看来,如果明代统治者能够运用“数目字管理”的模式,那么对于国家经济的情况和运作方式的掌握便会更加明确;朝廷也会发现税收过低、对地方经济控制力的薄弱,从而尽快解决这个问题。
但对于“数目字管理”这件事,黄仁宇似乎仅仅是做出了一个猜想,并没有对它进行证明和更多的研究讨论。采取“数目字管理”真的能提高经济活力吗?又或者说明朝真的没有采取“数目字管理”吗?
那当然是有的。因为哪怕是黄仁宇本人,也在书中引用了许多数据——包括经济数据——来证明自己的观点,那么这些经济数据不就是正好是“数目字管理”的一部分吗?
况且,还有人拿出更详细的数据称,黄仁宇关于“明朝税收低”的论点及其站不住脚。有网友举例称,明朝的定额是“已到税”,通过到达户部的“到仓率”来计算税粮,因而看起来明朝的百姓负税水平是10%,而实际上的真实负税水平保守估计会是2-3倍以上,也就是百姓承担的税负实际上是20%-30%——这还只是保守估计。
这名网友估算道,如果万历年间农民每年要缴纳的漕粮按400万石计算,那实际上民众需要承担的——包括途中各类费用及损耗的——漕粮总计是1500-1800万石左右,这就不是一个小数字了。
更不用说实际上百姓承担的许多徭役,例如砍伐木材等,多半是用于修建宫殿、陵寝,根本没有用于国内消费,谈不上拉动经济活力。
脱离实际情况、不做严谨论证就盲目谈数目字管理,当然是不对的;说实行数目字管理,中国就有前途,当然就更是无稽之谈。
毕竟即使有“数目字管理”的思维,那首先也得拿得到真实的数目字。毕竟在一些特殊时期,我们为了“放卫星”,也曾有过“亩产三十万斤粮食”的数目字,但这些数字不仅毫无用处,甚至可能有害——因为数字可能是假的。
不管是万历皇帝,还是我们需要的都不是“数目字管理”,而是一整套获得实践认可的、行之有效的国家管理方式。
对历史的揣度
而读者或者学者对于黄仁宇批评最多的,大约就是黄仁宇对于史料的断章取义和对于历史的揣度。对于一些学者来说,《万历十五年》中采用的叙述方法是某种文学方法,而非是史学方法。
在黄仁宇的书中,有大量的人物心理描写,让每一个人物都看起来十分生动。
但是这种对于历史人物的心理描写,大多是建立在对人物背景、时代背景、社会思想的分析上“假设”的,而并非有史料证实,甚至说这些“心理活动”是黄仁宇自己的想法也并不过分,那么建立在这样基础上的、对于历史人物乃至中国历史的批判,自然也是有所偏颇的。
举例来说,黄仁宇特地用了一整章去写明代思想家李贽,称李贽的思想前后矛盾,又称李贽只是想把“读书人的私人利益和公众道德相融合”。
但当你仔细阅读这一章时,可能会发现,黄仁宇所写的、有确实依据的部分也不过是李贽的生平,这一章主要也是在写李贽的生平,而非他的思想。黄仁宇称李贽是”儒家的信徒“,并且在1587年以前,已经按照儒家的伦理完成了对家庭的义务,随后李贽便出家了。
这大约就是黄仁宇认为李贽”自相矛盾“之处,但平心而论,人生在不同的阶段本就有着不同的想法,人生充满着挣扎和反思也十分常见,这似乎并不是指责李贽自相矛盾的理由。哪怕是从李贽的思想变化上来说,即使他受儒家启蒙,后又批判过孔学,这也并不能得出他“思想自相矛盾”的结论。
李贽的“童心说”是他在对当时孔学的思考、研究、实践、总结的基础上建立的,他对于孔学的批判也有着一定的社会基础和思想脉络,在当时也受到了一定的追捧,说明这种思想演进是受到社会认可的,而非黄仁宇所说的“传统政治已经凝固”“文艺复兴这样的新生命无法孕育”。
最终,黄仁宇总结了李贽的种种思想,称他只是一位鲜明的中国式学者,而没有给晚明指出一条新出路。但其实读完全书,这句话又何尝不是在说黄仁宇自己呢?
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中提出了晚明乃至整个中国封建王朝存在的问题,在简单地提出了“实行数目字管理便能实现现代化”这个论点后,他的“解决方案”就戛然而止。
数目字管理就能实现现代化吗?这只是一个猜测而已,就像黄仁宇在书中所写的大量人物心理一样,都仅仅是一种猜测,他没有继续论证,没有为中国的发展指出可行的出路。
更何况,我们都知道,光是依靠数目字管理,我们是不可能实现现代化的,现代化不仅仅是工业发展和数据统计,还需要的是具有中国特色、适合于我们的市场经济、民主政治。
因而,假如将《万历十五年》当作一本消遣读物,当然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发人深省,但要将他当作历史著作,那确实是“错漏百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