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林锡纯书写的《击壤歌》说开去
马 钧
12月9日的青海日报《文化》专刊,刊发了我的一篇研究林锡纯先生的文章。在版面配发的两件书法作品中,有一件《击壤歌》,报社的组版编辑和另外一位出版部的编辑眼尖心热,第一时间给我打来电话,反映林老此作与通行版本有异的情况。我首先感动于他们繁忙工作的辛苦和坚守,其次感动于他们的敬业和细心。说实话,大多数人是不会在意和发现配图里的这个问题,只有像他们这般具有特别职业敏感的编辑,才会心如发丝,目光如炬。正是这般编辑部不为外人所知的一个个幕后故事,维持了这张报纸的权威、分量和品位。他们关切的提问,可能也会是一些读者想要明白的问题,我就试着来说说这里面的“道道”。
首先书法家是和文字直接打交道的艺术家,他们在进行书法创作的时候,会对文字的书写进行改动甚至是改造,有意缺笔画的有之,更有许多书家会在书写、篆刻的过程中,根据空间布局的艺术需要,会人为地把本是左右结构的汉字改成上下结构。这在书法语境里,在书法家那里既合理又合情,没什么不妥。由此他们便在汉字的书写上获得了一点基于创造的特权。同样,历史上的诗人,因为格律音韵的限制,也会创造出一些被语法学家诟病的语句、一些貌似扰乱逻辑的表述,这在大诗人杜甫那里也不在少数。其实这已是文学史中的一个现象,语法严酷的尺度,总是受到诗人的挑衅和破坏。也正是基于这样的创作自由,我们才留下了无数名篇佳句。
回过头来说林老的书写。作为作家型的书法家,林老在书写时自然会带进去他的思想情感。做过教师和编辑的他,对文字一向敏感和严谨。加上他又是一位杂文家和诗人,他怎么会“原原本本”地去抄写一首古歌呢!
通常大家看到的《击壤歌》的一个文本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林老把它做了点修饰和加工:“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何有于我哉。”
为何会有此情形?一个最根本的理由就是,《击壤歌》属于无名作者的作品,类同我们的“花儿”属于民间创作。仅从今人的知识产权保护角度来说,它都容许他人进行再度的创作,因地制宜地放进去自己喜欢的“佐料”。何况林老还要往里面添加点他的诙谐和思考。如果我们真正要斤斤计较于一个所谓的“原版”,那我就举几个不同的《击壤歌》让大家瞧瞧:据东汉王充《论衡·艺增篇》记载:“传曰:有年五十击壤于路者,观者曰:‘大哉,尧德乎!’击壤者曰:‘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尧何等力!’”据西晋皇甫谧创作的《帝王世纪》记载:“帝尧之世,天下大和,百姓无事。有八九十老人击壤而歌,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何力于我哉!’”据唐人撰写的《初学记》记载,此歌的最后一句是“帝何力于我哉”,宋人撰写的《太平御览》中记载的结句又是“帝何德于我哉”。
所以,斤斤执念于“原本”,是我们对文化传播认知的一个误区,因为人们会把“原本”理所当然地视为是一个不可变更的、已经固化了的东西,一个不再是活体的存在。实际的情形是,许多文本在传播的过程中经常发生流变,这不但是一个常然的现象,也是一个必然的现象。道理上来说,很多情况下并不存在唯一的、绝对的“原版”。为什么呢?简单来说,在我们的文化传播史上,一直存在着手抄文化和印刷文化,不管是抄还是印,除了皎然可识的错写或者“手民误植”,多数情况下抄写者和印刷者也会积极参与其中,而不只是重复机械的复制。我看过学者田晓菲专门研究陶渊明和手抄文化的专著,里面就以可信的史实告诉读者:历史上,面对手抄文化留下的庞大而混乱的遗产,初步进入印刷文化的北宋编校者,他们不但要面对“一字而数十字不同”的情况,他们不仅要对异文进行选择,他们还要径直对文本作出改动,从而以更活跃主动的方式,参与宋前文学的再创造。
历史上的宋人如此,今人何尝不能如此!利用传统资源,形成新的文本,已然是现代文学的一小股潮流。多年前看木心,就发现他将一些文学经典再次精粹化,不了解的读者,会把它视为是抄袭。他的诗集《西班牙三棵树》里的《啊 米沙》,他便借着一个小注说:“此七章,皆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西伯利亚所写的信为蓝本,仅加整饬。……”;诗集《我纷纷的情欲》里的《寄回波尔多》,同样故伎重演:“《蒙田随笔》第三卷第十三章《论经验》中有一节写得如此粗鄙直率,令人莞尔慨允别有奇趣,试加分行断句,措置而得以上一首……”这正是他在《伪所罗门书:不期然而然的个人成长史》序里抖搂过的文学魔毯:“以所罗门的名义,而留传的箴言和诗篇,想来都是假借的。乔托、但丁、培根、麦尔维尔、马克·吐温,相继追索了所罗门,于是愈加迷离惝恍,难为举证。最后令人羡慕的是他有一条魔毯,坐着飞来飞去——比之箴言和诗篇,那当然是魔毯好,如果将他人的‘文’句,醍醐事之,凝结为‘诗’句,从魔毯上挥洒下来,岂非更其乐得什么似的。”木心20世纪80年代玩过的,眼下又有作家黑陶接过来接着玩。近日,他出版的一本诗集《在阁楼独听万物密语:布鲁诺·舒尔茨诗篇》,就是根据布鲁诺·舒尔茨的小说《鳄鱼街》为蓝本创作的。他从翻译著作中挖掘提炼,选用成诗的句子、词语,不增加,不改动,只是进行了删削、拼接、分行、组装成诗。一句话,古为今用的法子和途径多得很,林老写《击壤歌》,让我们见识到如何给传统充气、补胎的法子。
那位编辑还问了两个问题:一是最后的疑问句式不对。这样的句式在《论语》里就有两处:“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述而篇第七》);“子曰: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失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子罕篇第九》)。还有一问是,林老的书写里,怎么会有“吾”“我”两个不一致的人称代词?这个用法,古汉语就有。林老强调两个“我”,一是显示出个人的本体地位,二是显示了林老创作时要有意避免重复,三是要寄意寄思。两个“我”有着微妙的差别,两我之称,类似于心理学里所说的本我和超我,所以,这在《庄子·齐物论》里,就留下了一段颜成子与南郭子綦的哲学对话,对话快结束的时候,子綦说了一句“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
林老的这个例子再次证明:文化、文学的传承,都不是一根筋,它活泛,活泼,饶有兴致,有时还带些顽皮,其理,正是孔子所谓的“游于艺”,《易经》所谓的“生生之为易”。
《青海日报》(2022年12月16日 第9版: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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