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之仁与从生到死的众筹|汀州|龙岩长汀
妇人之仁与从生到死的众筹 涂明谦
讨论了很多次的汀南村庄组织,但是每次白天得出结论,夜里都会推翻结论,因为我听闻和别人总结的现象都流于物质层面,我的直觉告诉我,过于理性得到的结论,都可能不适用于自古感性生存着的汀南村庄。
自古以来,可能到近现代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缺医少药,母亲们在孩子出生后,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奶水。那会儿可没有现在的条件好,村里能用奶粉替代母乳的人家,可真是少得可怜。总不能就此将孩子饿死吧,于是祖母、外婆就会抱着孩子在全村找奶,一路软语相求。而路上遇到的所有哺乳妇人,都会愿意为他们放下柴担放下角箩,停下来,喂孩子一口奶。谁遇上了谁就是孩子的缘份,那些妇人虽然没有母亲之名,但却有母亲之实。那于道左袒胸喂奶的母亲,那一刻,其实是整个村庄的母亲。
二姐幼时,家母得了急性肝炎,浑身黄疸,不能哺乳。祖母便抱她于道路求哺,很是得了几位母亲的恩惠,只是年岁久远,祖母后来只能回忆起一位母亲的名姓。成年后她为那位曾哺乳于她的妇人做了一身新裳作为答谢,妇人欣然受之,施乳之时,她并未想过回报,而回报来时,她自然也不会推辞。因她为他人之婴孩子哺乳而得酬谢,此事有利于村中婴孩此后之“共哺”之事业,“鲁人赎奴”的道理啊。
母亲带子女儿在户外玩耍
当然,更应当说的是那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显然这些村庄中的妇人,绝不知道这“人伦大道”句子的来路,但她们践行此道却从未有过差错,所以是否知道“理论”是无碍于“实践”的,“实践”倒是很能佐证并推导出“理论”来。
我将这种通行于村庄的情感联结,称之为“妇人之仁”,以便区别于男权社会群落中简单且冰冷的“有来必有往”的人际关系法则。
当然,“有来必有往”也并非全都冰冷,古往今来,除了“妇人之仁”,它其实是村庄得以建立的关键之一。
从前村庄中通用的“货币”不是钱,而是劳力,即是“工”。因此,当一个家庭里有孩子成年,父母就会考虑为他盖新居,哪怕没有“铜钱”。为何没有钱也可以呢?因为可以换工。一家起新房,周围邻居和亲房都来帮忙。如果户主人品过硬,有时候亲朋会将家中多余木料赞助。当然,最主要是来帮忙出工,不算特别专业的木工,版筑夯土,抬梁起柱,大家合力都能做,主家管饭便可。于是村庄就这样不断变大,从上古一路走来,从北向南,一路将这样的文明灌输,最后变成一个叫做“天下”的东西。我将这种“有来必有往”称之为“上古众筹”,用于人类最早的协同生存,后来有了皇朝货币,便又发展出了民间的“银会”,仍然是用这种“有来必有往”作为信任基础的,而非一些人认为的“现代银行”的理论。
如果哺乳与起屋,看作是人生的开始与过程中的必有之事,那还有一件必有之事,也是村庄生存中的人们无法回避的,那就是死亡。
人必有一死,自出生开始就向着死亡日日行进,所谓向死而生,是了。当人们老了,有血缘子女扶持反哺,但是,当人们死了,谁来葬,村庄。
亡故的人们,停放在祖祠,中厅照壁下,下厅大门打开,棺木将要从那大开的门户抬出。“千棺从门出,其家好兴旺。”古时,人们是不避讳死亡的,且事死如生。而有血缘的亲房和没有直接血缘的村庄中人,就会在亡者咽气之后,便自觉到场,开始搭灵棚,拿出自己家的桌椅置备酒席,替伤痛不能自己的丧家迎讶人客。有钱的丧家,便大鱼大肉,无钱的也汤汤水水。有钱的房亲,拿出钱来,无钱的朋伴便相陪守夜,辈份高的派出子侄后生听用,辈份低的自觉端茶倒水抹桌清扫。
每一场死亡都像是村庄的一场非战争动员,谁该在哪一个位置,那个位置便能见到他,谁应当承担任何的责任,也早已经有了该有的分派。每一个缺席者,都会在所有的场合声明自己缺席的不可抗力和愧疚,每一个到场者,都用“区块链”一般的精准,链入村庄的人际网络中去。那些不愿解释且不屑参与的,自然就会消失在村庄中,众人共力将他们排除出“合法”居留,用不“合法”的方式。
村庄的日常生活,可能并不能用纯理性或者纯感性来界定。那些母亲哺乳她人的婴儿时,可能情感上就是纯感性的,但行为上却是理性的,而不召而集来为某一个新成年的社群成员起新屋,可能行为上是非理性的,但结果却是理性而笃定的。村庄一道送亡别死,在行为上可能也是理性的,但最终表达的情感却是感性的。所以我一开始认定自己所学甚丰,超越村人很多,但近年参与的生死之事多了,又否定了自己所想,理论是指导不了实践的,实践倒是很能对理论有反馈,导致理论的一些变革。而村庄生活的体验,很多时候甚至可以抛弃理性与感性的争论,只用一个“心安与否”来进行界定。
如果不太明白的话,那我就讲一个前一阵听过一个故事来说道说道:
说有人类学家对两个性格不一样的村庄进行田野考察。一个村庄理性坚忍,一个村庄仁厚感性,他们都遇到了一个孩子溺水的事件。理性的村庄拉住了要冲入湍流的母亲,劝导她,“你还年轻,再生就好。”母亲虽疼心,但还是听从了众人之劝。而另一个村庄则不同于前述,母亲冲动下水,溺亡,而村人也冲动,下水,又有数人溺亡。多年以后,理性坚忍村庄的人们星散,村庄组织破败,而感性冲动村子则人丁兴盛,而组织有序。
本不想讨论破败与兴盛之间的关联,这似乎过于功利,于人世间社会的时间尺度,很难说服谁。但人类生存于人间,活的自然不会只是几斤几两的米和几尺几丈的宅,确是肯定的。在山高林密的汀南,人的一生是遵守一定法则的,村里的人们从生到死的相扶持,我称之为“众筹”,虽然不免原始,但贵在单纯且高贵,有些时候甚至是圣洁的“妇人之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