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经济的三个敌人

  

  在《经济学原理》中,张维迎首次将企业家与企业家精神写入经济学教材。不仅如此,在《企业家:经济增长的国王》《重新理解企业家精神》等作品中,张维迎将企业家精神的重要性,上升到市场经济灵魂的高度,也就是说,企业家精神是现代社会灵魂中的灵魂。

  

  不过,在历史和现实中,由于人性、制度、文化等原因,企业家长期以来都是贬义词,企业家精神更是很少被关注和重视。

  在学界,影响更大,统治经济学上百年的马歇尔、曼昆、萨缪尔森等新古典经济学家的“经济学原理”,以及凯恩斯主义经济学,虽然各有特色,但最大的相似处,恰恰是作为市场经济灵魂的企业家与企业家精神的长期缺失。

  对个人而言,失去灵魂是一场悲剧;对现代社会而言,错认灵魂是一场灾难;那么,对市场经济而言,灵魂长期缺失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我们对市场经济的认知还非常的肤浅,意味着市场经济还非常脆弱,危机和灾难因此会周而复始。

  因此,捍卫市场经济,除了阐释市场的逻辑,更重要的是唤醒作为市场经济灵魂的企业家和企业家精神。然而,这一点不仅长期被忽视,甚至长期被颠倒,这也是为什么在很多发展中国家,市场经济搞到一定程度,还会倒退回去的根本原因。张维迎的《重新理解企业家精神》一书,就是为市场经济的灵魂及其敌人寻根的一本书。

  以企业家和企业家精神为灵魂的市场经济,在观念和学理上有三个“敌人”。

  ●第一个,是显而易见、形形色色的管控经济。其主要特征是将一切本属于自由市场的经济活动,全部纳入国家管控系统,由官员按照职级组织生产和分配,不给市场经济留任何空间。当然,管控经济的本质,远不止理论本身,而是传统社会如何向以私有产权制度、有限政府、现代财政税收制度为特征的国家和社会转型的问题。

  市场经济的这一敌人,由于无论学理,还是历史实践,均以失败收场,尤其是20世纪从德国到苏东的惨败,今天已很难再直接死而复生。即便有人想以强力拉回到管控经济,由于经济无法持续正增长、无法满足长期维系这种模式所需要的巨大管理和控制成本,必然再次惨败。因此,长远而言,更应该警惕的,是下面两个看似在美化、捍卫市场经济,但一旦遭遇经济下行,很容易滑向管控经济的敌人。

  ●市场经济的第二个敌人,是我们都很熟悉的凯恩斯主义,或者说调控经济。其初衷是用“看得见的手”去纠正“看不见的手”,从而弥补所谓的“市场失灵”导致的“经济危机”。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让凯恩斯主义大放异彩,并以危机拯救者的角色成为宏观经济学的代名词。此后,每当经济出现危机的时候,凯恩斯主义就会受到各类政府——无论民主还是威权政府的青睐,因为政府可以出台财政、货币等宏观调控手段刺激经济,扮演危机拯救者的角色。

  

  ▲罗斯福新政后,罗斯福一度被人们奉为美国的「救世主」

  凯恩斯主义在名义上不仅不反对市场经济,甚至希望通过政府调控让市场经济变得更完美。然而,即便在法治化程度较高的现代国家,即便宏观调控对私有产权的破坏有限,但为了刺激经济而出台的财政、货币政策,事实上扩张了各类市场经济主体的信用,当扩张的信用传递到生产部门,会造成经济当期、跨期的结构性失调(米塞斯“商业周期理论”,参阅米塞斯作品集)。至于私产观念薄弱、法治化程度较低的地方,凯恩斯主义距离管控经济,更是一步之遥,甚至经常以调控之名,行管控之实。

  因此,无论凯恩斯主义的初衷是什么,其逻辑终点,必然走向用政策调控取代企业家的判断和决策、用人为的政策调控将自发的市场秩序破坏殆尽。经济在经历饮鸩止渴式的增长后,必然陷入大滞胀,并引发系统性的经济社会危机,然后再将责任推给“市场失灵”,并用管控经济彻底取代市场经济——这正是20世纪30年代发生过的历史,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的重要原因。

  管控经济、凯恩斯主义,在学理和实践中的弊端和问题,过去这些年经济学家和各大媒体讲的已经很多了,虽然,还远远没有根除,但相对比较容易辨识。然而,市场经济还有一个敌人,不仅大众很少关注到,就连很多经济学家不是深陷其中而不自知,就是打着市场经济的旗帜反市场经济,它就是新古典经济学。这是一个相对专业的话题,下面的文字虽已尽量简化,但很多专业术语还是无法绕开。不过,如果能耐着性子读完,并由此而入,或可弄懂经济学至少一半的真问题。

  ● 新古典经济学,对市场经济而言,是一个隐秘而又尴尬的敌人。

  隐秘,因为在社会科学的版图和绝大多数人的认知中,新古典经济学,是继亚当·斯密之后,将市场经济发扬光大,为经济学赢得“社会科学的王冠”美誉的主要贡献者,这不正是市场经济当之无愧的代言人吗,怎么可能是敌人呢?

  原因在于基本的前提假设和理论基础是错误的。透过张维迎在《重新理解企业家精神》一书中,总结的“新古典经济学的七种错误假设导致的八大悖论”,便不难发现:新古典经济学研究的是经济学家大脑中想象的,在静态中以追求均衡、实现给定的资源最优配置为目标的理想化的市场,而不是在动态竞争过程中,通过改变约束条件,实现创新,获取垄断利润的真实的市场。

  简而言之,新古典经济学最大的问题在于:

  · 将人的无限创造性和经济体系的复杂性置之度外;

  · 将经济体系的动态、演化、非线性、非均衡等特征置之度外;

  · 将企业追求独特性和垄断利润的基本目标与事实置之度外;

  · 将预期的不确定性和知识信息的创造置之度外;

  · 将市场经济的灵魂、人类经济体系动态演化的主角——企业家和企业家精神置之度外;

  新古典经济学就像在导演一场没有王子的哈姆雷特。因此,它越成功,就越将企业家和企业家精神排除在市场经济之外,它看似在美化市场经济,实际上是在丑化市场经济。

  如果按照这种理解,世界上已有的存量资源或许能得到高效的配置(即实现静态均衡),但绝大部分颠覆性的创新都不会发生,经济活动只需要精明的管理者和套利的商人,根本不需要有创新和冒险精神的企业家——这不正是我们熟悉的长达两千年的传统社会的样子吗?

  

  ▲中国传统商人的天花板——“红顶商人”胡雪岩

  当然,在一个自由的市场中,优秀的企业家绝不会按照新古典经济学家的理论去作茧自缚,但这一理论却教坏了无数的聪明人,他们从学术、舆论、政策上反过来干扰企业家决策,妨碍、丑化企业家和市场经济。

  新古典经济学之于市场经济,又是一个尴尬的敌人。

  一方面,新古典经济学在捍卫市场经济上的确功不可没,尤其是作为其典范的芝加哥学派,其代表人物弗里德曼的代表作《自由选择》,可以说是对管控经济、凯恩斯主义调控经济的宣战书,经济学家张维迎当年因逢人就谈弗里德曼,而被称为“维迎德曼”。

  但另一方面,新古典经济学两百年,也不是一直沿着错误的假设僵化至今。事实上,20世纪以来,有不少经济学家试图放松或修改那些极端和严格的错误假设,比如:

  斯蒂格利茨引领的信息经济学引入了信息不对称;

  科斯引领的新制度经济学引入了社会交易成本;

  西蒙、卡尼曼、塞勒引领的行为经济学/金融学派开始正视人类的有限理性、非理性乃至动物精神;

  布坎南引领的公共选择学派意识到了由人组成的政府也会失灵。

  然而,这些修正、补充却并未真正撼动“理性经济人”“完全信息”等极端假设,导致新古典经济学无论怎么发展,都处于“咬住了自己的尾巴的小狗,团团转而不知所措”的困境。

  直到最近20年兴起的“复杂经济学”“演化经济学”,才开始全面“清算”由马歇尔等新古典经济学开创者将人视为平均人、视为已知条件下最优决策的“科学决策人”,将市场视为简单没有波澜,趋向均衡静态模型的“乌托邦式的想象经济学”。这其实就是一场向米塞斯、哈耶克引领的奥地利学派的回归之路,也是向市场经济的灵魂——企业家与企业家精神的回归之路。

  

  ▌ 从“市场经济的布道者”到“范式英雄”的涅槃

  然而,这场回归之路,科幻片看似一步之遥,实际上却需要一场类似于当年科学史上,从“地心说”到“日心说”的范式转换——

  必须将企业家与企业家精神置于经济学的中心而非边缘位置,让企业家与企业家精神回归市场经济的灵魂。张维迎的《重新理解企业家精神》一书,则是这场范式革命的发起者,正是这本书,让张维迎完成了从“市场经济的布道者”到“范式英雄”的涅槃。这一转型,张维迎用了整整37年。

  37年,艰难而又漫长,不过,幸运的是读者——可直接从这一新范式切入,高效阅读张维迎的十余部作品,在最短时间内完成从市场经济启蒙到认知革命的范式转变。下面是我们用这种方式阅读张维迎作品后梳理的几条脉络,可作为阅读参考,也可视作对本文题眼“为什么要捍卫市场经济,唤醒企业家精神?”的呼应。

  1.人类永远面临着资源、机会的稀缺性与自身欲望的无限性之间的矛盾,传统社会解决这一矛盾的地方是各种各样的“战场”,方式是程度不同的对抗或博弈,主导者是政治家、军事家;而现代社会解决这一矛盾的地方是市场,方式是分工合作,主导者是企业家,尤其是创新型的企业家。

  市场经济的范式转换,其实质是从传统社会到现代社会主导者的转换。因此,不以企业家和企业家精神为灵魂的市场经济,终归只是一种工具。然而,这一范式转换不仅没有完成,还时常遭受更大的威胁,20世纪的两场世界大战,当下和未来的世界所面临的,是同一类问题。

  2.经济的持续正增长让现代社会的价值、制度得以维系和运转。然而,增长,尤其是非线性增长,最关键的不是人力、资本等要素的投入,而是大规模创新的涌现,而创新的主体是企业家,驱动力则是企业家精神。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如果市场经济是一辆车,那么企业家就是驾驶员,企业家精神则是发动机。如果企业家和企业家精神这一灵魂不在,就没有创新和经济增长,市场经济自然也就形同虚设。当然,此处的企业家,专指价值的创造者,而非被污名化后的那些定义。

  

  3.经济学不是关于利润最大化的工具,而是人类如何通过分工合作,打破文化、制度的差异,实现幸福与和平的学问,这是亚当·斯密开创经济学的伦理基础。遗憾的是,斯密虽然将分工视为财富的原因和经济学的起点,但却没有解释分工何以发生。经济学家朱海就说:分工是企业家行动的产物,或者说,分工是一个与企业家精神相关的概念。也就是说,先有企业家精神,后有分工。

  然而,经济学一开始将分工作为起点,而没有锚定企业家与企业家精神这一源头或灵魂,因此,斯密之后,经济学虽然流派林立,大师辈出,但却越来越偏离其伦理基础,出现学理和行动上的“三大敌人”。直到20世纪,米塞斯、哈耶克、熊彼特、柯兹纳等人的研究,才开始回归经济学的初心和真问题。

  而张维迎总结的“斯密—熊彼特增长模型”,将企业家与经济增长理论、市场理论统一起来。按照这一范式,经济社会的运行逻辑是“企业家与企业家精神被唤醒→创新与经济增长→市场逻辑代替强盗逻辑→现代社会正常运转→企业家与企业家精神的涌现”——

  

  这是真实的世界,因为它是对真实市场中人的行为、企业家的心智模式、财富的本质的正确阐释;

  但也是理想化的世界,因为它始终面临着文化、制度、理论的挑战。人类历史逾万年,但市场经济制度的诞生才两百多年的历史,即便这两百多年中,市场经济曾遭遇了一次次的灭顶之灾,而今天,它再次面临着严峻的挑战。

  总之,现代社会不能没有市场经济,市场经济不能没有灵魂。只要我们依然热爱和平、自由、平等,就只能选择并捍卫市场经济;只要我们不甘于现状,就只能去唤醒企业家精神,让创新涌现。

  而今天的中国,尤其需要的是被张维迎称之为“制度型企业家”的人——即能够让市场经济成为社会灵魂,让企业家精神涌现的改革家、思想家,而作为“市场经济布道者”“范式英雄”张维迎老师的作品,无疑是剧变时代,每个人更新认知、坚定对未来的信念最有力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