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董事长助理到街头摆摊,我回家当“县城大小姐” | 镜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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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张沐
编辑 | 吴筱慧
编者按:
《毫无意义的工作》一书中这样写道:“因为科技的帮助,我们现在2天的生产力或许可以抵得上过去5天的。但是因为贪婪,因为某种必须一刻不停高效工作的蜜蜂综合征,我们依然埋头苦干,为他人赢取收益,而忽视了自己内心的抱负,只因这些抱负挣不了钱。”
工作不堪负荷、人际关系复杂、无意义的加班、精神内耗,面对职场诸多不合理现象,越来越多的职场人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职业和生活,通过“裸辞”跨出改变的第一步。镜相栏目此前发起「裸辞后,你经历了什么?」主题征稿,试图记录选择“裸辞”的他们,重新调整自己职业生涯和生活步伐的真实经历。
下文是本专题下的第二篇作品,从办公室里的打杂人员,凭借十年坚持,她成为了董事长的助理兼亲信,但抑郁和焦虑让她萌生了改变的念头。她回了老家,从曾经那个“别人家的孩子”变成了“老张家那个30岁没工作的女儿”。摆摊卖饭团又让她在这座小城成了小名人,无数个三块钱的饭团给了她自由。而今,重回职场,回想自己这段裸辞后的经历,她更愿意将摆摊称为一种过渡的生活方式,“它使我整个人都松弛了”。
生活不是职场爽文
我,张婷(化名),31岁,本科毕业后经亲戚介绍入职这家省内龙头企业。最开始,我只是总经理办公室里的打杂人员,打印材料、装订合同、文件归档,甚至还兼职前台。背过锅、流过泪,我学着当一个职场人,一路摸爬滚打,现在我成为了董事长的助理兼亲信。
坦白说,刚入职不久,我就萌生了离开的想法。那时年轻,明明是本科毕业,每天却做着“是人就会做”的工作,实在无趣。但因为是被亲戚介绍进来的,不太方便立刻走人。坚持再坚持,结果,辞职的念头每每冒出又被按下,一晃坚持了快10年。从青涩到游刃有余,再到被应届生称为“圆滑又万能的董助姐姐”,心里多少有些唏嘘。
董事长助理不好做,生活不是幻想中的职场小说。没有一路开挂的爽点,只有勾心斗角和一地鸡毛,让人在午夜梦回心力交瘁。
助理不是只有上传下达、呈签复核。要研究如何说话让对方舒服,这样才方便推进项目。数不清的策划案要去跟进、反复调整和打磨。大小的会议都要参加,要记录,要汇报。比我年长的经理往往不屑于我的资历和经验,尽管我抽空读了硕士,在他们眼中我也不过是个稚嫩的小女孩,仿佛一个粉色塑料小喇叭,传递着来自上一级的信息。
当然我的生活中也没有“过周末”一说,晚上要随时待命。各部门的工作消息要及时回复,老板的安排要立刻落实。手机铃声一响起,整个人神经衰弱得都要飞起来。手机常年设置静音,依然不会错过任何一个震动提醒。
念头一旦发芽,便会肆意生长
总有一些声音,他们反复揣摩、猜测老板和助理之间可能发生的故事。我31岁,老板53岁,在很多人眼中仿佛这样的年龄差正适合发生点什么。尽管他们明知道酒局过后,是司机将老板送回家。尽管他们明知道,老板家庭和睦。错的总是年轻女性,仿佛制造出一些噪音就能将她们击垮。
我的确快崩溃了,却是由于内因。长年加班,加上每天都因担心自己能力不足做错事情而焦虑紧张,已经导致我重度抑郁和中度焦虑。医生给我开了药,我却根本没有打开过,生怕服药之后会头脑迟钝影响工作。
我感觉自己的工作状态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再不做出改变,会彻底崩溃。当辞职这个念头真正发了芽,我再也控制不了,只能任由它肆意生长。
“老板,我想辞职回家休息了。”
“你想去A盛集团就直说,别拿辞职当借口。”
A盛是公司的竞争对手,老板认定我是被他们挖了去,几年的忠诚竟落得被这样误会。说到忠诚,真正让我成为老板亲信的,是一件有些冲动的事。
彼时我刚成为助理,需要陪同老板参加一个饭局。我从公司直接赶去,老板从客户那儿出发,由于堵车迟迟没到。饭局已经开始,有人喝了两杯便揶揄起来,说着老板莫须有的花边新闻,又添油加醋发挥了一番。那时我没有现在沉稳,也受不了这份尴尬,情急之下摔了杯子,指着对方骂了一顿。正要拿起包准备走,却又觉得不解气,转身掀了桌子,才甩甩手大步离开。
出了饭店大门,我赶紧给司机打电话让他改变路线,送老板回家。挂掉电话后,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
那时我以为自己犯了这么大错,第二天定会因为左脚进门而被开除。没想到,此事传到老板耳中,他却有自己的解读,我成为了他的亲信。我哪晓得这是绝佳表现忠诚的机会?我只知道,背地里说别人坏话的行为令我恶心。
忠诚,又有何用?到底也解释不了我为什么想辞职回家休息。
本以为我还需要过渡一些日子将工作交接完毕,老板却不这样认为。也好。
一个上午,我就将工作全部交接完毕。
当同事们午休结束、伸着懒腰准备投入下午的工作时,我正在把物品从车上往家里搬,工作这么多年,水杯好几个,小毯子三条,各种零散物件装了满满一箱,回到所谓的家——一个小两居的出租房。才发现自己在外飘零太久,竟将如此破烂的屋子美化成了家。
或许是心境变了,推开门,不见半点温馨,只觉陋室一间,惹人心烦。
没有了工作,我开始无所适从
收拾东西,打包物品,退房,回老家,一气呵成。
妈妈做的饭,爸爸脏兮兮的大茶杯,小区开的小黄花,早市的热闹景象,都让我觉得新奇,仿佛我曾错过了整个世界。
但……总有一丝无所适从,在午后百叶窗洒落的光线里,在傍晚树梢的夕阳里,在深夜偶尔突然鸣响的车笛里,寻着机会冒出头来,在我面前肆意舞动,扰我清净。
下一步该做什么?我开始迷茫,不知道该如何选择。父母虽然没有明说,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似乎也开始焦灼起来。
在网上看到有一类人被称为“县城大小姐”,当下的我和她们状态很像,却又有着根本性的不同——我没有工作。没有工作,我就不是大小姐,我只是个县城闲人,存款总会花光的闲人。
我从那个“别人家的孩子”一下子变成了“老张家那个30岁没工作的女儿”。
我该做些什么呢?
摆摊不是一个很好的出路
生活总要有事可做,生命才有意义。思来想去,我不愿意再回到一线城市,做一个背负压力的小小螺丝钉。
我选择了摆摊,正如很多年轻人的选择一样。摆摊成本很低,又不需要耗费许多精力。因为我爱吃饭团,所以选择了在小吃街摆摊卖饭团。我想,只要饭团做得干净、精致一点,肯定可以卖得好,因此我甚至没有对老家年轻人的饮食习惯进行调研,轻易断定我的饭团属于细分垂直领域,一定可行。
摆摊之前,我从1688上进了饭团模具、包装纸、拌饭海苔、午餐肉丁、油浸鱼罐头、沙拉酱,在家练习了几次,觉得做出的饭团味道和之前在便利店买的差不多,就算实验成功了。
在阿里巴巴上进货
交了摊位费之后,我每天傍晚开车到附近停车场,一手拎着巨大的保温箱,一手扛着折叠桌。到了摊位,支起桌子,准备好充电台灯,开始营业了。
一开始父母无法接受,认为摆摊费力不讨好,浪费时间。但我这股劲头上来,一定要去做,他们也便不再说什么。其实一开始我也有点担心自己拉不下脸面,毕竟小地方有很多熟人。不过很快我就释然了,因为我戴着口罩呀!曾经那个每天穿着职场套装,脚踩高跟鞋的知性丽人蜕变成了卫衣卫裤拖鞋的普通女生,我感到很放松。
饭团成品
虽然做了多年助理,本质上我却是个社恐,不擅长和陌生人产生联结。“饭团三元一个,五元两个”——我前两三天只会说这一句话。理所当然,前两三天我几乎没有收入,更别提挣回油钱。
偶然出圈
虽然之前在公司我兼管新媒体部,然而生活中我根本不看短视频,更不屑于拍摄短视频。我觉得短视频所呈现的只是事情的某一个单面,加上不少拍摄者互相跟风,让短视频缺少灵魂。
出摊差不多一个半月,天渐渐暖了起来,生意比之前好了一些,勉强盈利,尽管所得利润和我之前的薪资相比只是一个零头。不过,去除食材和物料成本、油钱、摊位费,还有些许剩余,已经让我很满足了。那天两个中学生蹦蹦跳跳逛到我这里,她们第一时间并没有看到我的精致饭团,而是向我询问衣服链接。尽管我已经被摆摊事业锻炼得没那么社恐了,却也从没遇到这样的问题。局促中的我打开淘宝,寻找链接分享给她们。其实我内心也在窃喜,这说明我的衣服很年轻嘛。
我认真找着链接,口中不忘推销饭团,殊不知小妹妹已经偷拍了我发到短视频平台上。大约一周之后我才看到,她们说摊主很酷,穿最靓的衫捏最精致的饭团。怪不得之后每天都有人一边盯着手机一边打量我,买几个饭团,还要拍照或拍视频。
就这样,我在小城里小火了一把。
无数个三块钱开始组成我的自由。
互联网思维带入线下
我之前所在的行业比较传统,没有那么多“互联网打法”,但这一次,我看到了短视频的力量。我应该融入时代了。
买了手机支架,准备了一个备用机。
每天从备货开始拍摄,然后自己摸索着剪辑,文案往往是“三块钱的自由”。每天都会发两条视频,第一条在备货完成的时候发布,第二条在摆摊开始的时候上传,随后开始直播。这样一来,短视频和直播就能互相引流——这也是我慢慢摸索出来的。
当时的头像以及朋友圈推广素材
直播的时候我不会说那些直播话术,只是正常呈现摆摊的状态,时不时看一眼屏幕,介绍一下我在哪里。有人私信我求摆摊教程,还有的人要付费买饭团配方,我忍不住笑了,饭团这个东西有什么配方呢?我不过才摆摊几天,有什么资格传授经验?我婉拒了摆摊教程的要求,至于配方,我无偿分享给了对方。
本地的探店网红有找过我合作,当时我想,只是卖个饭团,并不值得探店和推广,便拒绝了。但某一天,我忽然改变了想法。
我要改变自己的售卖模式,用互联网黑话来讲就是线下引流、线上销售、形成闭环。我将摆摊和直播的客户,引流到微信——后来才知道这就是私域。白天不摆摊的时候,我可以接微信群里的同城接龙单,当然了,这需要起订量。同城配送单大部分是整个公司或办公室的下午茶,偶尔还有几次顺便接了跑腿生意。
上午备货、剪视频,下午配送同城单,晚上准时摆摊和直播。这样的生活,我过了几个月,生意不错。从没想过,一个个小小的三角饭团,也能让我和之前赚得一样多,只是身体的确很疲惫。
后来的现在
如果问我,支持年轻人裸辞去摆摊吗?我会直截了当回答:不建议、不支持。
夜市、小吃街里摆摊的年轻人不少,但往往坚持不了多久便黯然离场。即使选对了赛道,同样的产品也不是谁都能赚到钱。我更倾向将摆摊作为一种过渡的生活方式,类似于Gap Year,在这段时间里融入烟火,感悟生活,找寻目标,和属于年轻的迷茫作斗争。
这段摆摊的经历,使我整个人都松弛了。我变得社牛,变得放松,不再神经衰弱,找到了inner peace。对我来说,摆摊是很好的一件事,只是我不再需要它了。
老家生活
现在的我,又回到了职场。
在老家的一个小公司里,负责新媒体部门的统筹工作——我终于融入时代、接纳了短视频——同时周末也接一点私活,帮同城的MCN机构剪片子和写脚本。
相比之前,我的生活简单了许多,没事的时候,会回家蹭蹭饭。
这几天老妈在小院子里种的花开了,我搬了几把椅子摆在院中,在格子桌布上摆了咖啡和饼干。接下来,我要尝试做一个小红书博主。
(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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