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远 我要双脚扎根大地

  长城

  逍遥游

  我们

  乡童

  陕北媳妇

  苗族大迁徙舞

  上海海派艺术馆很大,不仅在于其面积能轻松应对冯远自青中年至今积累的500件作品,更在于这个空间承载住了冯远数十年来试图在创作中倾注的儒学气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冯远不紧不慢地在作品墙前走过,很多巨幅作品足有五六米高,他用平稳的语调为各方赶来看展的友朋讲解。他的口才当然是好的,但所有语言未能尽展的激情更多地藏匿在他的画笔里,饱蘸着智慧、悲悯、达观的情义之墨,穿越时空,一笔笔将古代英雄、诸子、智者、诗贤、牧羊人、农民工、妇孺、老翁的生命掀开一角。

  “尽管新技术革命引发的浪潮终将席卷人类世界,艺术仍将保有它的终极底线:对于人、人的价值和人生活的时代与表达方式的尊重与关怀。”冯远说。

  苍穹之下

  人的命运究竟在谁的股掌中,是否只有多难才能成就伟大?

  在时代的洪流中,每个人都是其中微小的一分子。1969年后的漫长八年,冯远在黑龙江当农民,脚踩冰冻的黑土地。由于家庭出身的问题,两次错过了上大学的机会,心情的沮丧无以言表。一次,他心灰意冷地回到住处,意外地发现窗台上放着一个鸡蛋,不善表达的农民大叔摸摸他的头,说:“别灰心,还有机会。”很多年后,回想起这一幕,冯远会感慨,淳朴乡亲们血液中的坚韧如何滋养修复着一个上海知青心口的伤痕。那些条件异常艰苦的日子,他裁了糊窗户的纸,用针线缝起来当素描本,白天干活,地头休息时给大家画像,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趴在小土炕上画连环画,终于,1974年,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他的处女作,连环画《扑不灭的烈火》,同年,连环画《苹果树下》入选“全国美术作品展览”,并获得优秀奖。这些,坚定了他要画下去的信念,也为他在1978年敲开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的大门埋下了伏笔。

  北大荒的八年锻炼了冯远的忍耐力,也造就了他的平民情结:“我做过8年的农民,是真真正正依靠双手自食其力的农民。也是从那时起,我就暗暗下决心:我这辈子要为农民画像,要画这些普普通通在土地上劳作,却推动着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的人!”

  他去江西写生,去看望当地唯一在世的老红军——96岁的老妈妈“陈么妹”,被她二十岁守寡,带着遗腹子坚强度日的故事感动,创作了《望夫妹》;他画《远山·拉哈屯的父老乡亲》、画钢铁厂的工人、画《苍生·藏人》、画农民工《我们》、画失学儿童《我要上学》……他画苍穹之下,那些遭受着生活磨砺的普通人。冯远说,因为他们经历过的所有,我都经历过,所以,我不是用怜悯的眼光看他们,他们是平凡而又伟大的存在,他们就是“天下”。

  “仁”的思想鲜明地浮现在冯远的当代人物画中,他并不认为人生只是痛苦,但要勇敢面对人生的苦难,在苦难中磨砺,在苦难中抗争,在苦难中奋起,唯有这样,人才有可能挣脱命运背后那只看不见的手。

  一个人是这样,一个民族也是这样。

  学人冯远

  冯远总是将自己耀眼的简历概括成“画家、教师、公务员”,不过这次又增加了“文化学人”一项。在展览的自序中,冯远写道:“读书、写字、创作,勉力文化公益,以追补时光。感同国泰盛世,欣逢晚岁盈年,延揽百业俱兴,游观风卷云舒。余以此自励奋蹄,追随新时代,丹青写新图,惟求不负光阴,欣欣然其犹未悔。”

  早在1980年,冯远创作的《秦隶筑城图》就在“第二届全国青年美术作品展览”上获得了银奖,以凝重的色调描绘秦代“黔首”用血肉之躯修筑长城的既悲且壮的场面,以水墨晕染渲染出艰辛悲苦的氛围,强化蕴含于苦难中的激昂精神,很早就彰显了冯远宏观把握历史精神的胸怀:“以新的视角解读历史,展现中国美术的价值观。”

  他推崇有关历史的研习,自言崇尚汉唐雄风,“画历史,意在为民族立碑;画天界,是因悟出了至大至微;作文字,是觉出了书法抽象结构美与绘画源出同一律……”冯远毫不讳言自己总是画很多看起来吃力未必讨好的题材,比如那些群像类的巨幅作品。工写兼攻,一件件巨大尺幅的作品证明着作者的苦功和耐性。近年来,从反复创作的《世纪智者》到最新创作的两幅《中华人文图》,前者把近一个多世纪中外众多文化名人的头像重叠组合在一起,组成了像地球弧形线一样的方阵,他们的眼睛直视着观众,背后是黎明前泛起的鱼肚白,充满了庄重的肃穆,巧妙勾勒出了世界人类史上进步飞快的一百年。后者缅怀先贤、纪念英烈,旨在为中华民族树立历史的丰碑、精神的丰碑。

  钟情宏大叙事自然与冯远事业的走向有关。他有美院院长、中央文史研究馆副馆长等诸多职务,职责所在,他比一般艺术工作者有着更强烈的责任感与担当意识。在一系列国家级大型主题性美术创作活动中,冯远都是一位策划者、推动者、组织者。冯远重视历史的人,更思索人的历史,着眼于人与历史、人与社会、人与艺术、人与灵魂的诸重关系。从某种角度,他也是试图用画笔作当代《史记》,以中国人的形象去完成一幅中国人文化和精神发展的历史图卷。“所谓学人,是还在学习中。”冯远颔首微笑。

  海上归人

  安福路247号,上海市黎明中学旧址。差不多六十年前,每天蹦蹦跳跳进出的学生中,有两个男生,一个持重老成,一个活跃顽皮,但都被老师同学称为“小画家”。白云苍狗,梧桐树长出了几多年轮,安福路退尽了清冷的模样,当年的少年已两鬓银霜。好在未负华年,他们的名字已经留在了当代海派美术的名册中,一个就是冯远,另一个是俞晓夫。

  上海的文艺小青年一路到了荒芜的黑龙江,有一段日子,冯远靠着给老乡画电影海报一解乡愁。1978年,自以为人生尘埃落定,在辽宁省文艺创作办公室(后恢复为省文联)美术组工作的冯远被派回上海考察首批来华展览的《法国十九世纪农村风情作品展》,机缘巧合,在展览现场,遇见了熟悉的上海人美社连环画编辑任伯宏先生。任先生看好这个已在连环画圈小有名声的小老乡,在他的举荐下,冯远见到了中国人物画一代宗师方增先。方增先问:“你喜欢画画?”冯远答:“是的。”翻看着冯远带去的习作,方增先又问:“你愿意来美院读书?”冯远答:“做梦都想。”斯年冬天,在方增先的坚持和做了大量争取工作之下,26岁、没有上过大学的冯远破格成为了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研究生班的一员,就此受到了方增先系统而严格的浙派人物画体系的训练。

  2019年,方增先辞世,冯远写下了如下文字:“方老师既是一个农民平凡的儿子,在他身上葆有着质朴纯正、顽强坚忍的天性,同时又历练修为成一位超凡的艺术家,其所具有的执着、勇毅、仁爱和创造智慧,使他成为无愧于这个时代的中国艺术家和后学们学习的榜样。”这是冯远对老师的纪念,亦是他对自己一生的鞭策。

  念旧、记情,冯远将至今最大规模的个展放在了闵行区,放在了上海海派艺术馆。经历丰富、身份特殊,学艺之路坎坷,冯远本人近乎一个海派文本。虽然当下工作生活重点依然在北京,但布衣素食,处“江湖”渐远的冯远对故乡上海的思念愈切。“艺术家要创造新时代的文化价值,当下海派艺术能做哪些创新”,冯远胸中又一系统创作工程刚刚开始,正是春水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