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一件难以忘怀的事

  潮新闻客户端 石硕

  在我的学术成长中,有一件事让我始终难以忘怀。

  1994年,我在西南地区一所民族学院工作,小讲师,即当下网络语言所称“青椒”。那一年我刚刚完成我学术生涯中的第一部专著《西藏文明东向发展史》初稿,是倾尽全力写的。写的过程中很单纯,只专注于书中所涉及的问题,丝毫未附加任何杂念,亦无即评职称、晋升之类的考虑,是全心身浸润其中,整整写了三年。

  书稿完成后,自感对书中某些章节和观点有一些心得,于是从中砍出一篇论文,不知天高地厚地寄给被视为中国人文社科顶级刊物《中国社会科学》。不出两个月,收到了刊物编辑的回信,信是手写的,字迹工整而流畅,整整三页纸。大意是说拙文被刊物接受,准备刊用,信的主要内容是谈具体修改意见,一、二、三、四若干条。其中有一条我印象特别深,是让我提供和补充某一方面的材料,材料的组织我不用管,由编辑来全权负责。信的落款人是“孟宪范”。

  我遵嘱一一照办。文章很快在次年的《中国社会科学》正式刊出。当时虽然刊物级别划分尚没有今天这样严格和深入人心,但《中国社会科学》仍是人们心中认同度最高的刊物。就这样,我在38岁年龄,稀里糊涂在中国最高人文社科刊物上发表了论文。事后有人告诉我,我是该校有史以来在《中国社会科学》发表论文的第一人。

  这件事过去了许多年,我也从“青椒”变成了教授、博导之类。有一次,在黔东南凯里开会,晚上中央民族大学麻国庆教授在我房间喝茶闲聊,无意间说起了《中国社会科学》的孟宪范老师,我告诉他,当年我在《中国社会科学》发文的编辑正是孟宪范老师。国庆说,他当年在《中国社会科学》发表论文的编辑也是孟老师。他当时也是北大“青椒”,应约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到《中国社会科学》编辑部找孟老师谈稿子修改事宜。为改稿的事,他还去过孟老师家里,是一个大热天,也是骑着破自行车去的,还记得孟老师的先生是清华大学教授,非常亲切和蔼,从书房出来和他寒暄,还亲自给他切西瓜。这无意中发现的一段共同经历,让我们颇为感慨。于是当即拔打孟老师电话,通话充满美好回忆,让人十分亲切。记得孟老师得知我们在一起,十分高兴,用非常标准、好听的普通话对我说:“呀,是石硕呀”。我们在电话中相约,下次来京,我和国庆要专门拜会孟老师,我们仨一块儿聚聚。孟老师爽快答应。

  后来我们如约在京聚会了。是在孟老师家附近一家上海风味的小饭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孟老师,睿智、知性、谦和、亲切。我们喝着孟老师特地带来的一瓶红酒,气氛温馨而恬静。国庆喝了一点酒,比较健谈,聊起不少学界的事,也谈到当年骑着破自行车去孟老师家里的情景。记得孟老师插了一句:“国庆当年就一小屁孩儿”。在略显暗淡的灯光下,聚会充满温馨的回忆,交谈平和而欢愉。恍惚中,不觉已到十点。走出饭馆,走到大街的人行道上,凉风习习,略带一丝酒意,感觉十分惬意。目送孟老师远去的背影渐渐消逝在夜色中,我心里忽然涌出一种感觉:这是一个多么美好、温馨的夜晚啊!

  近些年,常有论文发表经微信推送后,被孟老师看到,孟老师总是不吝赞誉和鼓励。也日常和孟老师在微信上交流。记得有一次,我提及现在年轻学人的成长环境比较我们那个时候差多了,那个时候学术很单纯,人也很单纯,学术的传统很严,学术是学术,很少和其他东西搅在一起。而现在,学术已经和很多非学术因素搅拌在一起。孟老师予以认同,说了一句让我印象深刻的话:“那是一个人心纯净的时代”。孟老师告诉我,那个年代,他们选稿用稿,学术质量是基准,其次是意义、价值和创新性,总之,是“认稿不认人”。对可用但需要修改的稿件,会与作者沟通,一次又一次修改完善,这既扩大了作者群,也发现和栽培了不少学术新秀。

  从与孟老师的交流中,我体会到编辑在学术传承中所担负的角色。师承当然是学术传承的主要脉络,但另一个传承脉络就是编辑。编辑阅稿无数,其眼光、视野和学术判断力自有其独到之处。从与孟老师的交往中,我体会到,编辑除了具有一双发现的眼睛外,若能出于学术情怀有仁爱和惜才之心,对优秀青年作者给予某此栽培、点拔和提携,会给学术传承带来一份人性的温暖。

  最近,我的一些文章发表后受到学界好评。孟老师在微信上告诉我:“看到您的研究成果被学界广为认同,我真是与有荣焉!” “与有荣焉”让我体会到编辑与作者间那份纯真、温暖的学术联系。我和国庆都是当年孟老师栽培过的“小屁孩”,我们的成长让孟老师“与有荣焉”,这是一份厚重的人文情怀。我想,编辑若能通过对作者的栽培,与之建立“与有荣焉”的学术友谊和联系,无疑会给严谨而略显枯燥的学术平添一份人性的美好与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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