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开国,气象峥嵘,但其一统天下的南北先后顺序是否已经弄错?

  杯酒解除了诸将兵权,匡胤在加强禁军、削弱藩镇、集权中央的过程中,仍有一事始终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当年周世宗豪言:“十年平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

  这一豪言,其实也是匡胤的心声。

  只因大宋王朝新建之初,百废待兴未能实施。

  

  现在,内乱已除,隐患已解,人心已定,平天下的行动应该提到议事日程上了。

  大宋开国的版图止有黄河、淮河流域一带。长江以南,南唐、吴越、荆南、湖南各国仍旧割据一方。且北有北汉、契丹;西有后蜀、西夏。要实施平天下之志,该从哪儿着手呢?

  为此,匡胤一直拿不准主意。

  转眼又到了这一年的隆冬,某个夜晚,由于连下了几日的大雪,道路难行,百官很少有出门的,都躲在家中,围炉取暖,家宴寻乐。

  匡胤在宫中独酌了几盅御酒,酒气上涌,愁绪却越加浓重,看窗外白雪翻飞,又想起那年在凤翔去访梅子园访张琼的往事。

  赵普在野店中所唱的歌仿似在耳边响起:“风织雨眠,疑作鼓角响,兵车纵横,万马回旋,当时少年心情,臆点江山天下计……”

  不由心有所动,便信步走出宫来。

  时已近三更天,天色大黑。

  张德钧等几个内宦躬身跟来,匡胤一摆手,道:“朕要独自一人清醒清醒,你等不要跟来!”

  张德钧等人知他原是侠客出身,又是冲锋陷阵的猛将,听他威喝,便都止了步,呆立在宫门,候他归来。

  匡胤向着那茫茫大雪,深一脚、浅一脚,竟往赵普府上而去。

  此晚,赵普独坐在书房,翻看着一部书皮残破不堪的旧书,听门官报有客来访,不由大为诧异,匆匆出了大门,但见匡胤立在雪中,不由唬了一跳,顾不得满地积雪,倒身就拜。

  匡胤将他扶起,说道:“深宵造扰,主人不怪就好,何必多礼?”

  赵普忙把匡胤延入大厅,让他居中坐下,又复跪倒行朝拜礼,谏道:“陛下新得天下,人心未安,今数轻出,万一有不虞之变,其可悔乎!且陛下乃万乘之躯,但有事,派一内侍召臣即可,何须亲来?”

  匡胤笑道:“还是那一句,帝王之兴,自有天命,求之亦不能得,拒之亦不能止。”

  赵普听了,却也无可辩驳,回看自身,只穿了青袍便服,不禁有些难为情,便要入内改换上朝服,匡胤制止道:“隆冬大雪,正欲与故人一叙,一时兴动,便踏雪而来。朕已派人通知光义,一会也要来。今日咱们不妨免叙君臣之礼,重温过去故交之乐如何?”

  赵普连忙称“遵旨”。

  即使呼唤仆人,去准备酒肴。

  匡胤又道:“大厅广阔风寒,咱们就去你书房中说话吧。”

  赵普便分付门官,领两位侍从到客房款待,自己便领匡胤到书房中来。

  听说皇上深宵造访,赵府上上下下全被惊动了,纷纷点起灯烛,闲杂人员悉数回避。

  匡胤入了书房,看那火盆的炭火正红,便脱下身上的狐裘面子去烘,笑道:“开运三年,你我在凤翔初识,也是这样一盆炭火,才把朕身上的衣服烘干,可惜没有那样一桌酒菜。”

  赵普听了,先请匡胤在火盆边坐下,自己转身出外,吩咐下人安排酒肉。

  匡胤每到赵普府上,都是在大厅相见,此番第一次入书房大觉新鲜。

  房中陈设整洁,墙壁上挂着一张用锦囊装着的古琴和四幅花卉草虫条幅。

  虽名为书房,除却沿墙放的一些杂乱文书,却一本书也无,只案桌上用一块玉石镇着了一卷摊开的书,原是主人方才在读。

  炭火通红,满室暖和,匡胤身上的寒气驱散,便走到桌前,翻过一看,乃是一本《论语》,书皮破旧,显是手指翻书时所磨破,不由颇感诧异,这《论语》乃是儒生初级读物,这赵先生贵为一国之相,何以偌大书房独得这一本书,又何以读这一本书读得这般破旧,倒似百读不厌一般?

  这当口,赵普从房外进来,看匡胤在捧着书出神,便笑道:“这《论语》之学,博大精深,臣拟以半部论语佐陛下夺天下,以半部论语佐陛下治天下。”

  房外又走进两个仆从,抬了一头早已杀好、洗净的獐子进来,手脚麻利地架在火上烤。

  

  匡胤看了一眼那獐子,道:“今年六月雷德骧弹劾爱卿,指责爱卿私运木材营利,开设当铺、酒楼,殊失大臣之体,事后大理寺差人查得其所举当铺和酒楼的地点,店号,及历次经营木材数量、时间、受主等,莫不与爱卿相干,朕却念及卿绝非贪利小人,经商虽有失大臣体统,然此前并无限制现职官员经商禁令,此事也只从轻处理了。经过此事,朕于是设想,自晋汉周以来,官吏俸禄甚低,入不敷出,宰相日用更是甚繁,唯有高薪方足以养廉,这才与户部重新确定了各级文武官吏丰厚年薪等级。这半年以来,爱卿家的用度,还算充裕罢?”

  赵普连忙道:“充裕了,绰绰有余了,自陛下下旨严禁官吏经商与民争利以后,臣已与所有当铺、酒铺撇开了干系。”

  匡胤微笑道:“如此,爱卿的小日子可就过得有滋味喽。”

  赵普听话知音,问道:“莫非,圣上遇上了什么烦心事吗?”

  匡胤叹道:“事情烦着呢,为这事,朕睡不着一个安稳觉。”

  赵普奇道:“如今内乱已平,边尘安静,强藩之权已削,禁军兵权已分,四海升平,陛下为何还睡不安寝?”

  匡胤喟然道:“一榻之外,皆他人家,教我如何能睡得安稳?”

  赵普道:“陛下小天下耶?眼下仓储渐丰,国力强盛,南征北伐,今其时也。愿闻成算所向。”

  匡胤沉吟道:“吾欲先下太原。”

  赵普默然,只听那獐肉在烈炭中烤出的滋滋声。

  匡胤熟视赵普,缓缓问道:“爱卿何不作声?莫非此议不妥么?”

  赵普想了想,答道:“纵观当前天下形势,唯一劲敌乃是契丹。近数十年来,中原地区群雄竞起,争夺皇位,兵灾不断,民力疲惫。而契丹因地处北方边远之地,其立国四十年来,国内稳定,没有战祸蹂躏,五谷丰登,国库充盈,现拥有精锐骑兵五十万,而我大宋,现仅有禁军十九万余人,且和富饶的内地相比,幽燕苦寒之地,致数十州之地土,半失耕桑;则何异为鼷鼠而发机,将明珠而弹雀,所得者少,所失者多。那北汉虽弹丸之地,国力软弱,但地处于我大宋与契凡之间,如果一旦将其攻克,那么,北方契丹侵扰的边患,就要由我们独当。因而,不如暂留北汉,作为缓冲地带,我们就可集中力量图南了。”

  匡胤道:“爱卿所言,岂不是要承周世宗朝的‘先南后北’策略?”

  赵普道:“正是,今日形势,与世宗并无大的改变,那北汉地当西北二边,与契丹、党项相勾结。太原城坚,设或一时攻之不下,兵连祸结,恐非陛下之福。况且北汉地促人贫,取之不足以富国。故臣不主张取北汉。”

  匡胤若有所思,用铁箸拔了拔那炭火,望着火光由暗转红,轻轻的道:“如是取南存北,那南有唐、蜀、荆南、湘楚、南汉,又当从哪一处着手呢?”

  赵普道:“近几十年来,中原地区,连年征战不息,民力已疲,要富国强兵,应先取巴蜀为宜,巴蜀地方,号称天府之国,粮食充盈,自唐末以来,未受战祸波及,十分富饶。而且当前其国主孟昶,昏暗无能,日日沉湎酒色之中,朝政荒废,此正是我伐蜀的良机。故我们以为应以伐蜀为先,取得巴蜀之地,取其粮米以济军需,然后再伐南汉、江南唐国、便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匡胤频频点头,道:“爱卿之言甚是,然要取巴蜀之前,必先取荆南、湘楚二地,以断其与南唐、南汉之间的联络,待朕削平南方诸国,得了江南、蜀、鄂、湖、湘大片肥沃土地,国力愈强,则北汉可下也。” 说完,舒右手作取物之状,说:“如运臂取物,回首得之矣。”

  雪夜定策后的一个月,即建隆三年(公元962年)的正月,匡胤徐徐展开削平天下的计划,其先部署兵力守卫西、北边境,防止辽、北汉南掠;选择荆、湖为突破口,挥师南下。

  荆南、湖南地处长江中游要冲,原是枭雄周行逢所割据,建楚国,其东邻江南唐国,西接西蜀,南靠南汉。显德年间,慑于大周之强盛,已自削王号,接受朝廷封爵,称武安节度使。若得荆、湖,即可割裂南方诸国之间的联系,营造好各个击破的客观条件。

  该年十月,周行逢病死,其十一岁的儿子周保权继位,衡州刺史张文表乘机兵变,占领潭州(治湖南长沙),威逼朗州(治武陵,湖南常德)。匡胤接到周保权的救援信,便以山南东道节度使慕容延钊为湖南道行营前军都部署,枢密副使李处耘为都监,出师湖南、假道荆渚,假途灭虢,灭掉了张文表,收归了周保权,平定荆南、湖南。

  荆、湖既平,按既定计划,乾德二年(公元964年)十一月,匡胤分兵二路入蜀:其一路以忠武节度使王全斌为西川行营前军兵马都部署,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崔彦进为副都部署,率步骑三万出凤州(治梁泉,陕西凤县东北风州镇),沿嘉陵江而南;另一路以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刘廷让为副都部署,率步骑两万出归州(治湖北秭归),溯长江西进。短短三个月时间,两路大军胜利会师成都,蜀主孟昶无奈举城投降。

  开宝三年(公元970年)九月,匡胤以潭州防御使潘美为贺州道行营兵马都部署,率十州兵南下,用兵仅仅四个月,便平灭了南汉,迫降汉主刘鋹。

  开宝七年(公元974年)九月,匡胤又以宣徽南院使曹彬为异州西南面行营马步军战棹都部署,偕都监潘美,统领十万大军出荆南,大举攻打江南唐国,于第二年十一月迫降了江南国主李煜。

  

  公元976年(开宝九年),雄心勃勃的匡胤正拟完成周世宗未竞的事业,向北收取河东,进而收复燕云诸州,却于十月暴死宫中,享年仅50岁。谥曰英武圣文神德皇帝,庙号太祖。(以上为覃仕勇长篇历史小说《功夫皇帝赵匡胤》节选,欲知上下文内容,请到专栏阅读全书)

  【注】雪夜定策事,见《资治通鉴长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