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粒︱江花

  米从哪里来?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唐朝诗人李绅的《悯农》是我们自小必背的诗词,让我们懂得农民的辛苦,珍惜每一粒粮食。人类赖以生存的“粒粒”从何而来呢?蔡京的孙子们说是从石臼里舂出来的,从席子里舀出来的……别说孩子们不知,成人们也少有知晓,记得有篇寓言《米从哪里来》,那位富翁听到儿子说米是从米缸里取来的,立马纠正道:米是从田里取来的……

  米从哪里来?或许可从本期名家特稿、鲁奖作家陆春祥的新作《乃粒》中找到答案。种子入仓、撒播、鸟灾、成活、虫灾、“鬼火”烧禾、水灾、狂风阴雨,据说一粒稻谷从种子开始,要经历八道灾难才能成长为一粒大米。这里的关键是种子,“中国人的饭碗,要牢牢端在自己手里”,也取决于优质稻品种的培育,在《乃粒》中,我们看到“一天看不见谷粒就有重重失落感”的水稻院士胡培松的坚持和执着,看到一代代水稻科学家为中国人饭碗所付出的汗水与努力。陆春祥说,一粒种子,虽矫健轻盈,却沉重无比,映射出人与自然数万年搏斗的智慧。读了胡培松的成长故事,我想,他不也是一粒种子,在这片土地上,如播种希望、生长,结出理想的果实来。(周璐)

  陆春祥,笔名陆布衣等,一级作家。已出版散文随笔集《病了的字母》《字字锦》《乐腔》《笔记的笔记》《连山》《而已》《袖中锦》《九万里风》《天地放翁—陆游传》《云中锦》等三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北京文学奖等奖项。

  为良种而生

  数年前,浦江上山遗址博物馆中,我看着那一粒被称为世界稻之源头的万年炭化稻米,一时生出无限想象与感慨。这粒稻米,已从野生稻开始成为驯化稻,而人类将野生稻集中种植,其间又需付出多少的艰难。从彼时至今天,为了一粒米,为了能收获一粒稻,人类与自然博弈了万年。

  蔡京有一天问他的孙子们:你们整天只知道吃饭,谁知道米是从哪里来的吗?一孙子答:米是从石臼里舂出来的。另一孙子立即更正:不对,我看见米是从席子里舀出来的。当时京师运米,都是用席子做成的袋装着的。那是官宦人家的孩子,不能比,但即使平民家,即便现在农村长大的孩子,他们对稻作虽不陌生,但未必清楚米是怎么来的。幼儿园的孩子甚至会说,米是从商店里买来的。

  不知道米从哪里来,似乎是小问题,但我以为也是一种能力的缺失,一种人类自我更新能力的缺失。

  我插过秧、种过田、割过稻,对于米,对于稻,似乎有万千的话要说,自以为了解了不少,可我面对胡培松,竟然有种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他倒随和,满肚子学问,却自嘲为牛背上的少年,他选择农业,选择水稻,就是他的宿命。有秧插就有收获,有好秧插就有好收获。胡培松对我说,他一天看不见谷粒,就有重重的失落感,水稻与种子就是他的至亲爱人!这与我之前写中通创始人赖梅松的《欢喜树》一样,赖梅松也说,他见到树就有一种莫名的喜欢,喜欢成痴迷,就是这种痴迷,才成就了他们的今天,或者说,这是他们走得远阔的最主要动力。

  院士表面荣光,可我知道,胡培松却是大田里晒出来的,每年最闷热的季节,尤其是水稻抽穗时节,他都会去海南制种基地,热田里一蹲一站就是半天,衬衣一天要换好几次。写这篇小文时,我试着打了胡培松电话,他说刚从海南回来,过段时间选种还要再去。

  今年,胡培松刚当选为全国政协委员,去年又开始承担两个全国性重大项目的研究任务。一粒种子,虽矫健轻盈,却沉重无比,映射出人与自然数万年搏斗的智慧。我知道,他的新任务,一定又是为了良种,他就是为良种而生的。

  乃粒

  题记

  《尚书》有言:“蒸民乃粒,万邦作乂(yì)”。意思是讲,百姓有了谷物,天下就会安宁。这八个字的前提为,大禹已经将洪水制服,禹也将华夏九州划定妥,那个农业神后稷呢,则教民稼穑,种五谷以养万民,居无定所的采集游猎生活遂结束,天下于是太平。

  民以食为天,几千年来,“乃粒”就成了中国人饭碗中的秤砣。1637年,宋应星在其著名的农学及手工业生产著作《天工开物》中,首篇就是《乃粒》,并将其明确指定为谷物:人类自身并不能长久生存,人类能活下去是因为人能种植五谷养活自己,而五谷呢,也并不能自己生长,要靠人类去种植。

  乃粒,人类的生存之母。

  这里,我将“乃粒”看成五谷之首的一粒水稻种子。

  一粒种子,万千故事。

  1

  辛丑腊月初五,上午10时。

  富阳皇天畈。

  中国水稻研究所。

  二楼,“水稻院士”胡培松办公室。

  窗外密密的水杉,挤挤挨挨,紧接着的是空旷的平畴,数千亩,城市中心还有这么一大片田野,有点奢侈,但水稻研究的文章,需要大地的有力证明。冬季的田野,寂静无物,不过,短暂的歇息显然是为了来年更加旺盛地生长。

  胡培松很耐心地向我解释他的育种工作。

  杂交亲本都是几十年间陆续保存下来的水稻资源。要成为杂交亲本,有几个必须的条件:品质好、长相好、抗性好,因为它们要担当起父母亲的责任。

  人工杂交水稻,简单地说,就是以A为母本,再选择不同的种子B、C、D一直到Z与其杂交,让它们作充分的基因交流,从而舍弃和改造不利基因,聚合有利基因,培育出需要的良种。

  我们将镜头推近:春播一粒F0杂交种,经过四个多月的跌打滚爬,待收获时,广阔田野上,十几株的稻穗,沉甸甸地俯向大地做思考状,每穗大约有150粒,也就是说,杂种的繁殖能力是很强的,不说万颗籽,千粒却是常态。杂种第一代,专家称它是F1代,这一代,不分离。

  待时间将“二世”们(F2)打造得沉甸甸时,专家们会盯着每一颗稻子筛选,看表形,长得合不合标准,他们的眼睛是扫描仪,百中选一,甚至千中选一万中选一,然后再拿回实验室,进行抗病、营养、口感鉴定,一次又一次分离,选好选优,好种子越选越少,越选越精。

  从F3代开始,一直到F4、F5、F6代,甚至F7、F8代,都是小范围的试验,每年两季,或者三季,至少三年,大浪淘种后,优中选优进入小范围的品比试验,然后参加各级区域试验、生产试验,直到审定,市场推广。

  胡培松告诉我,一粒良种,从选种到推广,至少需要六到八年时间,他这三十年,一直在做一件事,就是研究培育好吃的大米,用专业术语可以这样表述:水稻(籼稻)的品质遗传改良。

  2

  虽都是分水中学校友,但我是文科复读生,胡培松理科应届也没有考上,且我比他早两年考出,我们在学校没有交集,但对分水中学的四合院都有深刻的印象。

  四合院有太多的记忆,它应该是学校的精神核心所在,几乎所有的好老师都在那上过课,几乎所有的学生都会经常去四合院。周末的时候,我从学校往百江回家,胡培松从学校往印渚回家,都是十几里路,或者结伴走路,或者追着拖拉机强行搭车(上车与下车都是技术活,新手极度危险)。次日,我从百江往分水回学校,胡培松从印渚往分水回学校,带着大米与霉干菜,我们为的都是同一个目标,考上大学!

  那时吃的饭,还记得起什么味道吗?我们两人都笑了,温饱就已经不错了,我们这个年纪,虽没有饿肚子的经历,但小时候番薯丝掺饭还是经常要吃的,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国农村,水稻的产量不高,袁隆平还在苦苦地试验他的杂交水稻,许多地方依然保留着农耕时代极浓郁的气息,吃饱饭为第一要务,谁会关注稻米的品质呢?

  对于分中读书这一段,我们交流得非常热烈。我很向往一些著名大学的兴趣专业,比如法律学院,比如古典文学,比如考古,最后却进了师范学院中文系,当了老师。我问胡培松:为什么选种子专业?他笑笑:1982年7月底,高考成绩发榜,他的分数不是很理想,报好大学不保险,正踌躇犹豫间,广播里有消息传来,袁隆平领衔的杂交水稻协作组获得国内首个特等发明奖,他虽不完全清楚怎么回事,但知道了杂交水稻,知道了种子。

  大学分配,胡培松有两个选择:宁波农科所与杭州市农校。权衡再三,他还是到农校当了老师。不过,他对种子情有独钟,总想做出一点成绩,而他深知,要有更大的作为,必须进一步深造,两年后,他考上了中国农业科学院遗传育种专业的研究生,我理解,这或许就是胡培松事业正式起跑的地方,自此始,他与遗传育种正式结缘。

  胡培松是幸运的,读研期间,他就进入到中国水稻研究所刚刚新创建的遗传组,遇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位导师——水稻所所长熊振民、副所长闵绍楷。

  3

  1981年6月,经国务院批准,中国水稻研究所在杭州建立。

  1989年10月9日,满地金黄的成熟丰收季,皇天畈的田野上飘荡着浓郁的稻香,中国水稻研究所在此举行正式落成典礼。5300余亩实验田,11万平方米的总建筑面积,3亿元的仪器设备,一个以水稻为主要研究对象的多学科综合性国家级研究所正式诞生,它将为确保中国人饭碗的饱与好而进行持续不断的努力。

  研究所一楼,有一个大的展厅,中国水稻研究所四十年的风雨历程,我一一细看,和胡培松有关的,我都关注,我试图多找一些他成长的轨迹。

  熊振民(1931.7—2015.3),江西新建人,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水稻遗传育种工作。闵绍楷(1931.12—),研究员,主要从事水稻遗传育种研究,先后主持“六五”“七五”“八五”全国水稻育种攻关项目。

  胡培松读研的时间,恰好是水稻所初创时期,而他的两位导师,又是遗传育种的顶级专家。从年龄上看,两位导师完全可以做胡培松的父辈。从小生活在农村,日日在田野滚爬,有远大的目标,有不折的毅力,我似乎看到了这位研究生的如饥似渴,毒辣的太阳,潮湿的稻田,蚂蟥、稻虱,他一概无所畏惧,这一些苦,根本就不算什么,他少年时就已经遍尝,他家承包了生产队里的两头牛,课余节假日,他就是与牛陪伴的放牛郎,骑在牛背上的少年,与稻田有着天然的情感。

  优良的学业,机遇的垂青,自然是他留在水稻所继续做研究的前提,1991年,胡培松研究生一毕业,就加入到黄发松老师的“优质稻育种”团队,开始了事业上的第一次实战。

  为什么要将研究的重点放在种子的优质上?这有一个重要前提。

  时光进入上世纪90年代,彼时中国人的饭碗,正经历着一种转变,改革开放十几年后,吃饱饭问题已经解决,人们开始讲究吃好饭,而品质好的粮食,主要靠进口。我们的籼稻口感,在与泰国香米的比较中,立即败下阵来。什么原因呢?长江中下游的早籼稻,打个比方说,它就是一个苦命的孩子,生长周期短,一般只有120—130天左右,它早早就要成家立业,但体质一直欠佳,难担大力。它成长阶段,要经历“倒春寒”与梅雨季两道难熬的坎:禾苗期,就如人的幼儿园时期,它就要受低温冷害,而在抽穗结实期,它又遭受高温逼熟。早籼稻向人们拱拱手抱歉说:各位,我们已经尽力了,好吃不好吃,你们都得吃。而泰国香米呢?它亩产虽不高,品质却在国际上地位极高,泰国北部,地段好,阳光好,水稻的生长期长达180天左右。有人问,我们不能引种泰国香米吗?不能!泰国香米在杭州抽不了穗。这意思也极明白,苹果种在浙江,品质一定过不了关,如果大棚营造,那是另外一回事。

  黄发松也是位水稻育种的顶级专家,在湖南省农科院水稻所一干三十年,他创下了两个第一:湖南第一个籼粳杂交选育而成、抗稻瘟病的矮秆粳稻品种“湘粳12号”;湖南第一个矮秆优质晚籼品种“洞庭晚籼”。胡培松研究生毕业时,正好黄发松调到中国水稻研究所,一进水稻所,就担任了遗传育种系主任,并立即着手组建优质米育种组,胡培松跟着名师,可谓如鱼得水,迅速进入角色。

  我在“中优早3号”获奖历程上看主要完成人的名字:黄发松、胡培松,后面还有十位科学家,胡培松排在了第二位,这意味着,他在这个项目中,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中优早3号”,是优质高产多抗的早籼品种,精米率居长江中下游同类优质早籼之首,抗白叶枯病,耐寒、耐高温,1996年获农业部科技进步二等奖,1997年获国家技术发明四等奖。这份证书,可以看出,胡培松在毕业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就收获了大丰收。这为他独立主持工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4

  “一级籼型香稻品种培育”,这是胡培松承担的第一个国家育种攻关课题。

  首先得打破一个经典的学说窠臼:稻米的香味基因,来自于粳稻,籼稻不具备香味基因。写到此,我忽然想到了两百多年前法国伟大化学家拉瓦锡,这位在化学发展史上举足轻重的科学家,当时也面临着几大难题,比如“燃素”:人们认为,所有可燃物质中都包含着一种被称为“燃素”的假想物质,燃烧时,可燃物质就将它的燃素释放到空气中。而拉瓦锡认为,根本就不存在“燃素”这样的物质,燃烧过程,是正在燃烧的物质同氧气发生的化学反应。

  自然,胡培松他们的研究,不能完全与拉瓦锡的发现相比,但同样具有开创性。建立全球香稻资源库,将全球1300余份具有代表性的香稻资源一一系统评价,经年的研究与试验,终于结出了中香1号、中健2号等一级优质香稻品种。中国香米那摩温、中国健康香米那摩兔,这些中国香米,在中国南方广阔的田野中茁壮生长,势如破竹,产量与抗倒伏性优于泰国香米,填补了国内空白,累计种植面积达到两亿亩以上,“泰国香米”的霸主地位终于被打破,进口总量从1995年的164万吨,下降到2006年的10.6万吨,因为,此时,中国香米已经占领了国内优质香米市场的百分之七十以上。

  米饭柔软,清香可口,冷饭不变硬,不回生,2009年,“籼型优质香稻品种培育及应用”获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

  2012年,胡培松十几年的努力又结出了硕果:“优质早籼高效育种技术研创及新品种选育应用”再获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其中包括中国第一个应用面积达百万亩的“中鉴99—38”香型二级优质早籼稻品种。

  高产优质的品种是如何产生的?我们简单梳理一下项目的研究及实践过程,就知道其间的复杂与艰难:1996年夏,“中早4号”与“舟903”和“抗病早籼浙8010”配组,也就是前面说的基因交流,培育出新的品种,经杭州早季及翻秋、海南多代系统选育和快速加代繁殖,1998年定型。1999年开始,参加各级试验示范,然后是省级区试,该品种表现一直优秀,米质优、中熟、产量较高、抗性较强,数十年的实践表明,这个品种,适宜江西、湖南、浙江、湖北南部、安徽南部等长江中下游双季稻区种植。各地成功数据纷纷传来,这是一个好品种,胡培松紧着的心,终于有些宽慰下来。

  2020年,“中嘉早17”又获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这是胡培松领衔获得的第三个国家大奖,此前一年,他成功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食不厌精,吃得好,其实是没有止境的,南方人喜食米粉(米线),但众所周知的是,米线的质量,取决于稻米的品质,“中嘉早17”最大的特性是高直链淀粉含量与长胶稠度兼顾,换成通俗的话说就是,这种品质的稻米加工出来的米粉,弹性好,不断条,不糊汤。农业部连续七年推荐为主导品种,三十年来,“中嘉早17”是唯一单年推广面积达千万亩的早稻品种。

  清晨起来,一碗米线,线条均匀,柔软丝滑,浓汤中点缀着些许绿叶,清清爽爽,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展览大厅有中国水稻所历年所获一个个成果的简介,国家级、省部级,所有奖项都有“主要完成人”一栏,大多都在10人以上,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是说,甲项A为第一人,B是第二人,乙项则变成B为第一人,A是第二人,几乎没有独立完成的,在水稻研究这个行业,团结协作极其重要。胡培松也说,他只是领衔而已,工作需要大家分工做,而且,胡培松还强调,许多基础分析与数据,都要靠博士生、研究生去完成,你可以去我们的实验室看看。

  我真去了实验室,一间一间看过去,各种仪器,我这个外行根本辨不出,我闻到的都是水与蒸汽与谷物融合散发出的种种气味。轻轻走进优质稻实验室,一位小伙正在抖动容器,一问,这是位博士,他说是为了探究淀粉合成相关基因在突变体材料中的表达情况。好复杂!我问具体怎么做的?他再向我解释:取水稻开花后灌浆9天的种子,剥除颖壳,采用trizol(试剂)方法提取其中的RNA(核糖核酸),做表达量检测。做完这个实验要多少时间?博士答:从取样到出结果,要持续三天。

  中国水稻所庆祝建所四十周年画册上的最新资料表明,目前,该所有五个一级学科、十个二级学科,硕博导师96人,在读硕博生有两百多位,已经毕业的硕博研究生则达四百多人,可以肯定的是,这些毕业生大多已是行业奋翅的雄鹰,他们都在为中国乃至世界各地(也有不少外国留学生)百姓的饭碗而努力。真是,一粒种子,万般学问。

  5

  我与胡培松是第一次见面,依我的职业习惯,自然会不断打量对方,言谈举止,音容神态,包括谈话的场景。

  平头,戴眼镜,头发粗壮直立,间些花白,皮肤历经阳光与风雨久炙,有些粗糙与沧桑,我怎么看,也看不出院士高冷的矜持,他就是一粒饱满而诚实的水稻种子呀!

  胡培松的办公室,办公桌前及地上沙发上,都堆着书,专业书居多,也有不少社科人文书,我看一套六卷本逄先知主编的《毛泽东传记》在显眼位置摆着,他说,已经读完了第一册,很好读。按书的内容推测,应该是写毛泽东的少年时代,胡培松被伟人少年时代的志向与拼搏所吸引。志向是支持人生的最大动力,少年立志,无论困苦艰难,都不会等闲视之,每一步都踩得坚实。

  作为背景的一幅书法,自然是我们谈话的重要话题。

  书法内容是布袋和尚著名的“插秧诗”:“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静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胡培松说,他最喜欢这首诗,哲理深远。是啊,我也在多次讲座中引用过此诗,不过,身份不同、立场不同,理解的角度自然也会有差别的。

  我从三个层面揣测,胡培松为什么喜欢这首插秧诗:

  这几乎是他工作场景的真实写照。一粒种子,到青秧阶段,已经付出了无数的智慧,现在,他捏着手里的青秧,观察了又观察,掂量了再掂量,即将插下的秧苗,就是插下希望,他曾有无数个幻想,成熟的稻穗,就是他理想的种子。忽然,几声喧欧美剧闹将他拉回眼前,水田表面波平如镜,40摄氏度高温下的水却热得有些发烫,热烈的阳光照在他的脊背上,衬衫已经湿透,这已经是今天换上的第三件衬衣了,但上午11时至下午2时,是水稻杂交授粉的最佳时间,三十年来,几乎每年的高温育种季,他都在海南陵水试验中心的稻田里俯着身子工作,他深知,“水中天”,就是亮光,就是方向。“水中天”,还可以照出自己的本色,他就是农民的儿子,田野就是他的战场,他为良种而生。

  这也是他追求的人生境界。天地虽阔大无垠,但也充满了各种嘈杂,胡培松的使命是选择与发现,而他要寻找的良种,在研究出来以前,往往隐藏得极深,他相信,事物都是有联系的,只要苦心寻找,就有可能发现这种联系,但有一个前提,必须屏声静气才行,真正的科学研究来不得半点浮躁,要“六根清净”,唯此,才有可能会有成果显现,他获得的数十个国家及省级奖项、几十项专利,应该都是“六根清净”的结果,所有成功者,都有极强的定力。

  还有对“退步”的理解,这包含着极大的人生智慧。一般人都会将“退步原来是向前”作为主题句来理解。就插秧来说,退步只是表面,实质却是进步,退步是进步的必须。但如果只是仅止于此的意义,布袋和尚也不会那么出名,人生不可能永远进步,适当的时候、特别的场合,都需要退步,这就是智慧,这种智慧,与舍得一样,慢慢来就是快。胡培松说,他最近在给所里年轻人讲话的重点只有十个字:低调、尊重、包容、舍得、为善。细细想来,每一组词其实都包含着“退步”的意思,退步,才能将眼前的好风景尽收眼底!

  一首字面简单的插秧诗有如此丰厚的内涵,难怪胡培松喜欢,我也喜欢得很。

  胡培松随手拿起办公桌上的一粒谷子,单手顶住谷子的胚芽一端,轻轻一推,一捻,谷粒就开了,米粒身材修长,如珍珠般剔透,似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嗯,粒长、粒宽、垩白、透明度,都够好,是一粒好米!

  6

  回到开头宋应星的《乃粒》。

  宋应星为我们还原了一粒稻谷从种子开始,要经历八道灾难才能成长为一粒大米的艰难现场。种子入仓、撒播、鸟灾、成活、虫灾、“鬼火”烧禾、水灾、狂风阴雨等等,我和胡培松一一比对。

  与水稻专家谈稻灾,我虽外行,却也觉得特别有意思。

  比如“鬼火”烧禾。

  这个我没有见过,写这篇文章时再咨询,也都说,“磷火”这种现象是有,但不会对稻形成灾。宋应星是这样说的:稻子抽穗后,夜里有“鬼火”四处飘游烧禾。这种火是从腐烂的木头里跑出来的。每逢多雨季节,旷野里的坟墓多被狐狸挖穿而崩塌,里面的棺材板被水浸烂了,等到日落黄昏时,从坟墓的缝隙里冲出来,在几尺的范围内飘游不定。稻叶遇到这种火,立即会被烧焦。胡培松笑着说,这个“鬼火”,现代中国估计不太会见到,城市中心的皇天畈更不会有,不用担心,但烈日高温引起的焦枯,还有你前面提到的浮苗、虫灾,还是要提高警惕的。比如水灾,这里的水灾是指缺水。禾苗从返青到抽穗结实,早稻每蔸约需水三斗,晚稻需水约五斗。缺水就会干枯。而且据宋应星的估计,将要收割时如果缺水一升,粒数虽然不会变,但谷粒会缩小,用碾或臼加工时也多会断碎。这大概就是我们所说的细节决定成败,小小的一个细节,也会使米质大大下降。

  再比如狂风阴雨。辛辛苦苦,稻子成熟时,如果遇到狂风把谷粒吹落,或者遇上连续十来天的阴雨,谷粒沾湿后就会自行霉烂。但这大概是局部灾害,如果不是很特殊的年份,一般不会是大面积的。吹落谷粒倒是见得不多,但收割时连续阴雨还是很常见。说到此,胡培松笑笑,这个现在不怕,有烘干机。

  虽是宋应星那个时代的稻灾,现代依然有不少的共性。采访完胡培松回家,听到瑞瑞在念“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忽然有一种别样的感受,从下种一直到收割水稻,异常辛苦的体验,大多数人其实都没有体验过。现在虽然机械播种收割,但仍有不少的人工程序,科学研究,一点都马虎不得。从某种程度讲,水稻研究既有农民一样的辛苦,也有其他科学研究一样的艰难,大地上的文章不好写,田地太宽,日月时光随时变换,优质品种的稻种是名副其实的汗水与智慧的结晶。

  7

  几日后,腊月初九中午,我看完临安潜川外伍村的越剧起源地,便往后岩村方向赶,我要去胡培松的老家,看“院士稻”项目。

  分水江枢纽工程,将印渚保安及临安区乐平的许多村庄都变成了阔大碧绿的湖面,我们的车,其实是沿着湖边走,花树相接,村庄毗连,冬日暖阳下的水面,平静温顺,不时泛着闪亮金光,约半个小时,我就到了花园一样的后岩村。

  昌东兄在村委门口等着我,他是分水镇刚退下来的人大主任,现在又联系后岩村,还是胡培松的高中同学,情况熟得很。

  村委门口,一条花篷架起的路向江边延伸,路上方有连片的几十亩水田,边上有标志牌,上写院士稻项目。去年,这里的三十亩田,种上了胡培松培育出来的“华浙优261号”,这个优质籼稻,口感柔软蓬松,自带清香味,高产、高抗病性,给家乡乡亲们带来了实惠,收割的当天,几万斤新米一抢而空。

  陪同的年轻村干部,指着这一片稻田兴奋地说:“明年,我们村准备扩大‘院士稻’种植面积至200亩。”昌东补充:“库区的周边村也打算种,镇里准备打造千亩院士稻基地。”

  冬季的田野,肃杀与芜杂是它的总体表情,乌桕树成了最佳风景,田间低凹处,阳光下的残荷枯枝显得有些败落,但这都是表象,我知道,休养生息的大地,她正孕育着下一个年度的所有生机。我似乎清晰地看到了胡培松俯身分水江边稻田的身影及收割时人群跃动的欢歌与快乐。

  【编辑:王戎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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