铤而走险,急何能择——此消彼长之下的晋楚争霸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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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匡王二年(前611年),‘韬光养晦’三年后的楚庄王放弃了沉迷酒色、饮宴作乐,而是开始了奋发图强、励精图治的争霸进程;这一年,楚庄王亲率军队攻打庸国,一举灭庸,取得了亲政以来的第一次对外作战胜利。

  灭庸后不久,楚庄王利用楚国内部的贵族之间的倾轧斗争矛盾,将受大夫爲贾诬告的若敖氏成员、令尹斗般给借机诛杀(其实斗般也有取祸之道,不完全无辜),削弱臣权的同时也稳固了王权;随后,楚庄王改任斗椒(即斗越椒,同属若敖氏宗族成员)为楚国新令尹。

  

  斗越椒个人虽稍有武力,但治国能力和人品才华均不如若敖氏先辈(子文、子玉、成大心等人),性格却是野心勃勃、傲狠好杀,为人有熊虎之状而豺狼之声(后世“狼子野心”成语的出处);他就任楚国令尹之后,不但没有谨慎行事、挽回之前的家族口碑,反而变本加厉、四处树敌,争夺利益。

  在他的带领下,若敖氏宗族不但没有扭转日渐衰落的影响力,还逐渐失去了国内的人心。此消彼长之下,楚国的王权渐渐压过了若敖氏所僭越的臣权。

  南方的楚庄王在逐渐掌握军政权力、恢复王权的同时,北方的晋国也在发生着内部变化——国君晋灵公已经长大成人,但晋国朝政的实际执掌者——中军将兼执政大夫赵盾却并没有将权力交回给国君的意思,而是继续掌握着晋国的军政大权;与楚国一样,晋国君臣之间同样因为权力分配的原因,产生了激烈的矛盾,晋国政局也将在不久之后发生激烈变动。

  周匡王三年(前610年),晋灵公以晋国国君、诸侯霸主的身份,首次主持召开诸侯会盟,即‘扈之盟’(扈之盟有多次,这只是其中一次),邀请盟友宋、齐、卫、陈、许、曹等诸侯国君前赴扈地(河南原阳以西)举行盟会;扈地属于郑国,因此,郑穆公也准备出席这次盟会。

  晋灵公年纪虽小,但为人喜好游乐、贪得无厌,屡次向诸侯们索贿,郑穆公也曾被骚扰过,不得不向晋灵公进献过珍宝财帛;后来,不厌其烦的郑穆公实在无法忍受,便拒绝过几次晋灵公的勒索,因此,晋灵公对郑穆公怀恨在心;在此次会盟上,晋灵公故意找茬,以‘郑国投靠楚国、背弃晋、郑盟约’的理由,拒不接见前来参会的郑穆公,让郑穆公当众出丑。郑穆公实在气愤不过,准备就此放弃和晋国的盟约,真的改附楚国。

  

  此时,郑国执政子家(公孙归生)为了缓解矛盾,同时也是告诫晋国不要做得太过分了,于是亲自写信给晋国的执政赵盾,将晋、郑两国间的实际情况给做了一番解释,并表明了郑国的态度;子家的信写得很长,这里就不再一一附上,仅仅将其中最重要的翻译出来,以为大家参考:

  “我们郑国的国君,尊奉贵国国君已经很多年了。陈、蔡两国虽然紧紧挨着楚国、而不敢对贵国有二心,那都是由于我们郑国劝解的缘故。为什么我们这样有诚意地侍奉贵国国君,反而不能免于祸患呢?我国国君在位期间,曾朝见贵国先君襄公,又两次朝见现任贵国国君,我们的太子夷和几个郑国大夫也都数次到新绛来参拜贵国国君;郑国虽然是个小国,能做到这个程度,可以说没有哪个国家能比我国对贵国更有诚意了。如今,贵国放话‘(郑国)没有能让我满意”,那么我国只有等待灭亡,不能再对贵国增加什么了。

  古人有话说:‘畏首畏尾,身其馀几’、又说‘鹿死不择音’;小国与大国的交往中,如果大国以德相待,那么小国就会以人道相事奉;如果不以德相待,那小国就会像鹿一样,在遇到威胁时被迫狂奔走险路避难(铤而走险),急迫紧急时,哪里还能选择合适的地方?处于两个大国之间而屈从于强国的命令,这难道是我们郑国的罪过吗?假如贵国的命令没有止境的话,我们郑国也知道将面临灭亡,只好将我国的全部军队都安排在鯈地守候,下一步该怎么办,就听候贵国的命令了!”

  子家致书给赵盾的信,也是后世成语——“畏首畏尾”、‘铤而走险’的出处。

  仔细阅读了子家送来的信后,赵盾沉思许久,权衡之下,还是决定与郑国重修于好,以防郑国真的去归附楚国。随后,赵盾晋国执政的身份,和郑国君臣在扈地达成了和解协议,并让郑穆公放心地从扈地返回,不要担心会被晋国加罪乃至于讨伐(但这也得罪了一心要整治郑国的晋灵公,君臣之间的矛盾更加尖锐)。

  当年十一月,在赵盾的主持下,郑国和晋国交换了人质——郑太子夷和大夫石楚到晋都新绛,晋公婿赵穿和另一位公婿‘迟’则前往新郑,互为人质;晋、郑两国暂时维持了盟友关系。

  但郑穆公心中实在压不下对晋灵公的怨恨愤怒,郑国对晋国的忠诚也只是暂时性的;很快,郑国就将改变立场,背弃与晋国的盟约。

  两年之后,周匡王五年(前608年),郑穆公认为晋国言而无信,之前在伐齐、伐宋之时,都因为接受两国的贿赂而半途撤军(没错,是晋灵公搞的鬼,意在收取两国的贿赂),实在不值得亲附和依靠;因此,郑穆公亲自给郑、晋关系做出了最后的决断——“晋人惟赂是贪,有名无实,岂能图霸;楚君新立,生机勃勃,将有征伐。不如弃晋而从楚,郑国可自安。”(也许,郑穆公已经提前意识到,楚庄王的能力和手段绝非赵盾、或者晋灵公能相比,他的争霸决心也比晋国君臣更加坚定;因此,郑穆公赶紧提前站队,以为郑国获取将来的更大利益。)

  决定了‘背晋附楚’决策后郑穆公便派人前往楚国,主动请求和楚国结盟,背离与晋国的盟约,也退出了以晋国为首的中原诸侯联盟。对郑穆公的做法,楚庄王大喜过望,立即接受了郑国的归附。

  

  在郑国背晋附楚之时,前几年归附于楚国的陈国,此时却出人意料地倒向了晋国,而陈国之所以这么做,其原因就是在陈国先君陈共公去世之时,楚国没有派出使臣前往陈国来吊唁,陈国继任新君陈灵公认为楚国这样的做法太过无礼了,于是便转换阵营,改为附晋(晋楚两国的盟友一进一出,彼此又打平了)。

  楚庄王此时已经基本掌握了楚国的军政权力(但若敖氏宗族在国内还是具有强大的势力),果然如同郑穆公推断的那样,他很快就将挥师北上,准备扩张楚国的势力范围;而楚庄王选择的第一个征伐目标,就是‘背离盟约、改附晋国’的陈国。

  楚庄王出兵伐陈的过程无比顺利,面对楚国的大军压境,陈灵公瞬间秒怂,向楚庄王示弱请和,重新附楚;而楚庄王在顺利降服陈国后,又联合了新附的盟友郑国,出兵攻宋,以此来挑战晋国在中原地区的霸权。

  与陈、郑两国不一样,宋国是晋国最重要的盟友和霸业的支持者,假如楚国压服了宋国的话,那么晋国的霸业也就到头了;因此,晋国执政赵盾立即做出反应,率军出兵救宋,并和宋文公、陈灵公、卫成公、曹文公等盟国国君在郑国的棐林(河南新郑)会合,以‘伐郑’来解除楚国攻宋的威胁。

  为了救援刚刚回归楚国联盟的郑国,楚庄王命楚大夫蔿贾率攻宋军队转向郑境,在棐林与联军遭遇,随即双方展开了小规模的交战,晋军居然出人意料地没有战胜楚国,在小挫之后立即退兵,楚军还俘获了晋国大夫解扬。棐林之战的胜利,是楚庄王北上与晋国开展争霸之路的真正开端。

  周匡王六年(前607年),携棐林之战获胜之威,楚庄王再次发起对晋国的挑战,命新结盟的郑国出兵攻打晋国的盟友宋国,以挫晋国声威、同时动摇晋国在诸侯中的霸主地位。郑穆公以执政子家领兵伐宋,宋文公则派右师华元率军抵抗,双方会战于宋国大棘(今河南睢县以东、或在河南柘城安平镇)。

  开战之前,华元为了鼓舞宋军的士气,于是安排庖丁杀牛羊来慰劳出征的将士,希望将士们能在随后的作战中发挥战斗力。但宋军士卒都分得了牛羊肉,唯独华元的车御(战车驾驶员)羊斟没能分到;羊斟十分生气,对华元产生了忌恨之心(华元应该不是故意不给羊斟份肉的,也许是疏忽大意,但这件事情的影响就太大了)。

  

  当宋、郑两军正式开战时,华元驾车指挥作战,吩咐车御羊斟把兵车向左边驰去,准备从侧翼袭击郑军;但羊斟怀恨在心,非但不听华元的指挥,还大声反驳说:

  “分羊肉,是由你来主持,驾车作战,就是由我来当家!”

  随后,羊斟把战车强行驰向了右边,随即直驰入郑国的军阵之内,华元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郑国士卒们给当场俘获。主将意外被俘后,宋军大乱,副将乐吕也在激战中阵亡,郑军趁机发起猛攻,宋军溃不成军,纷纷败逃。

  大棘之战以郑国大胜、宋国惨败而告终,郑军缴获宋军遗弃的战车多达四百六十余辆,但斩获却不多,仅仅只斩首一百多级,另外生俘宋军二百余人(也就是说大棘之战是彻底的击溃战,而不是歼灭战)。

  华元是宋国公族、六卿之一,又是宋文公的坚定支持者,因此,他被郑国俘获后,宋文公就坐不住了,急忙派使者出使郑国,提出用一百辆兵车和四百匹上等战马作为赎金,将华元从郑国赎回来。郑穆公对这么大一笔意外之财岂有不接受的道理,马上同意了宋国的请求,准备收完车辆和马匹后就释放华元。

  不过,宋国的赎金才刚刚缴付完一半,华元就趁郑人看守不严的机会,自己从郑国逃了回来,安全地返回了商丘,宋文公因此节省了五十辆车、二百匹马;而郑穆公对于此事也不太在意,没向宋国索要剩下的赎金。

  华元回国之后,曾经特意去找自己的车御羊斟(羊斟把华元送进了郑军大营,自己却安全地逃了回来),想要了解大棘之战的败因,并询问羊斟说:

  “当时是你的马不受驾御,才会造成这样的后果吧(指座车冲进了郑军大营中)?”

  羊斟则毫无掩饰地回答说:

  “不是马的问题,是人(的问题)!”

  而回答完华元的询问后,羊斟倒是没迟钝到不考虑后果的地步,而是马上逃离了宋国,改为到鲁国去流亡。

  

  宋军在大棘的惨败,使得宋国背后的晋国坐不住了,虽然晋灵公此时与赵盾的矛盾已到不可化解的地步,甚至在策划暗杀赵盾、完全夺回晋国大权,但面对这外部的威胁,赵盾还是又一次率晋军出兵,联合卫、陈两军攻郑,一是为宋国解围,二是维护晋国在诸侯间的霸主地位、威慑步步紧逼的楚国。

  晋国出兵之后,楚国也不甘示弱,楚庄王立即命令尹斗越椒率楚军紧急北上,赶往郑国和赵盾所指挥的晋军展开对峙。斗越椒此时还没有显露出谋反作乱之心,得到楚成王的王命后,对所率的楚国军队、以及若敖氏私兵慷慨陈词说:“要想得到诸侯们的拥护,怎么能害怕困难!”于是,斗越椒率军日夜兼程赶往郑国解围,居然比先出兵的赵盾还要早几天抵达新郑,随即联合郑国军队做好了防备措施,只待晋、卫、陈联军来攻。

  赵盾率联军抵达郑国后,发现斗越椒已经率楚军先期抵达、且摆出了严阵以待的态势后,顿时有些泄气,随即生出了撤军回国的想法,去国内维持自己的权力地位不堕才是正理。

  当时,赵盾在国内的执政之位已经岌岌可危——晋灵公为了夺回军政大权,在经过长期的策划后,即将对紧握大权不放的赵盾下手;而在这之前,晋灵公以“河曲之战”不能获胜的理由,先将赵盾的堂弟赵穿给放逐到郑国去做人质,又将赵氏在朝堂上的最有力支持者——下军佐胥甲追罪削职,赶到卫国去做人质;赵盾的谋士家臣、晋上军佐臾骈也被迫退休,代以年轻的先榖(先轸之孙)为上军佐。赵氏在晋国朝堂上的实力已经受到极大的削弱,赵氏保有的军政大权也开始出现松动迹象。

  不过,为了不让自己使削弱赵氏、夺取权力的动作太过于明显,晋灵公在放逐了胥甲、逼迫臾骈告老之后,又将自己的姐夫赵穿(赵穿是晋襄公的女婿)从郑国给接了回来,任命他担任公室御甲戎首(就是晋灵公的侍卫长),以安抚出征郑国的赵盾(避免赵盾狗急跳墙,直接率出征的晋军作乱、反攻新绛)。

  

  因此,在郑国的赵盾见楚军已经提前到达、并做好了迎战准备后,并没有与楚军展开大规模军事冲突的想法,而是准备返回国内,采取应对措施来化解晋灵公的步步紧逼。

  另外,赵盾也知道楚国内部同样存在权力斗争,对面的楚军统帅斗越椒在楚国内部的地位和面临的局面,和自己在晋国的情况非常相似;因为和楚成王有着不可调和的权力之争矛盾,斗越椒在楚国的外部压力过大时,还能与楚王同舟共济、一致对外(比如这一次的援郑、挑战晋国霸权行动),而一旦楚国占有了对外的优势,并稍稍得以稳固后,斗越椒必将战功而愈发骄纵、并返回国内与楚庄王继续展开权力争斗、直至发生兵变、内讧。

  于是,赵盾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和地位,顺便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便对出征的晋国将佐军士们解释说:

  “若敖氏(斗越椒家族)在楚国内部因为争权夺利、横行无忌,已经让楚国的国君及其他大夫家十分的厌恶和忌惮了,不久后便将自取灭亡。我们这一次姑且从郑国退兵,让斗越椒认为此次和我们晋国的对峙是他所带来的胜利,让他在以后更加骄横、行事也更加肆无忌惮;这样,若敖氏宗族就一定会携功而在国内继续抢夺权力、甚至生出篡位的野心,将来必定会因为骄狂作乱,而被楚君彻底铲除!那我们晋国也就去了一个大敌了!”

  于是,赵盾主动从郑国退兵,放弃了与斗越椒所率的楚军进行正面对抗,楚国援郑的行动获得了成功,楚庄王挑战晋国霸权的计划,也向前大大地迈进了一步。

  

  (若干年后,赵盾评价若敖氏的预言虽然应验,斗越椒作乱不成、宗族几乎全灭;但赵盾自己的家族却同样步了若敖氏的后尘——赵盾去世之后,赵氏宗族成员行事越来越放纵、对权力利益的争夺也越来越过分,晋侯及晋国其他卿士家族对赵氏的反感和忌恨与日俱增;最终,晋景公联合栾氏、荀氏发起反击,攻打赵氏。赵氏因此几乎被族灭,只剩下一个幼儿幸存,这是以后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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