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薄暮的诗:以真诚的诗性哲思重塑平凡生活和现实人生

  ——诗人薄暮带给诗和我们的独特精神世界

  余维峰

  薄暮,1968年1月出生,河南商城人。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诗刊》《十月》《星星诗刊》《诗选刊》等,录入《九十年代短诗选》和多种年度选本,著有诗集《北中原书》。

  诗人活在作品中,以作品说话。贴近诗人的作品,走进诗人的生活才能更好地读懂诗人。

  

  薄暮是位依靠厚重的生活积累、天然的悲悯情怀、出色的诗歌敏感和有效的语言表达,经营着自己诗歌事业的“业余”诗人,工作之余从未放下写诗的笔。成长过程塑造了他的价值观,职业生涯赋予他观察生活,特别是解读时代的深度和广度,使他的文字远离苍白、孱弱、平庸和空洞,几乎所有的想象也由此展开。于是他从阅读和经验中发现、捕捉并提炼诗意,叙事、描写、抒情和沉思等元素都经由寻常的细节、朴素的意象和独特的角度呈现,在诗行中融汇为一,技艺日趋圆熟。常常会不动声色地触动读者心弦,从而引发读者共鸣。

  作为出生在大别山腹地的穷苦家孩子,家中几乎没有更多的经济来源支撑他读大学。1987年学校文学社举办的征文活动中,薄暮不抱期望地递交了一首诗,受到编辑老师的喜爱,从而走上写诗的道路。诗歌帮助他缓解了家庭经济负担,从而能够走出大山。虽然薄暮曾卖文为生,但这并不影响,也不能因此质疑他对诗歌的热爱。正是那首以如今的眼光看全然没有现代诗基本概念的幼稚“诗”,使他发现写诗是件极有趣的事情。在其诗集《北中原书》后记中,他说把一些东西写下来,才能让“在世上奔命”变得简单起来,闲时写几行文字是他庸碌人生的一种存在。可见写诗这项活动已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如果只能用两个字形容薄暮,那一定是“真诚”。他认为真诚是比经验和想象更重要的诗歌写作要素。真诚的诗人也喜欢通过诗行和其他的文字传达自己的真诚学养和态度。他的诗与他的素养和品德一般,真诚、执拗、深邃和富有想象力,读者能辨识出其中的细腻深情和微妙巧思。如《春天最后的上午》中,“如果我有思想/像老家山脚的烤龙河/从不掩饰它的清浅/同时,也亮出整个河床中/反射阳光的沙砾/和吸纳阳光的/圆润而坚硬的乱石”,将他的思想内核表露无遗,即像烤龙河一般清澈见底、敞亮待人,又能分清沙砾和乱石,在与时代深度交流中坚守本心。

  真诚之余,薄暮也是谦逊、内敛的。他承认自己学养有限,总觉得自己的东西拿不出手,“它没有什么高度,贴地飞行”,总说自己“在骨子里并无可能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不过是在个体化的成长过程中有幸感知到生命与命运的偶然,自然而然地为之表述或因之冥想。《每一个收留我的日子》中,“还会写作,一种私有化的方式/一个集邮者,一本一本的/指纹如新,笨拙地包罗热爱的事物/但这并不能留住那些美好/它们与挫败感,是一对病友”,他把诗人比作集邮者,用写作这种私人的方式,搜集、收藏世间的美好事物,但呈现于纸面上的意象并不能完整地表现事物原貌,这让他深感挫败和颓丧。

  专注于主题创作,从真切的生命体验出发,遵从内心情感,听从内心呼唤是他写诗所坚持的态度,也是我极为欣赏和赞同的。从薄暮的诗中,读者能触碰到他那颗悲悯的赤子之心。如《守墓人》中,“我每天怀抱磐石般的空寂/不仅为镇住轻飘飘的生命/为一种石头守墓,也许/有些东西腐烂得慢一点”,在这个日日新的时代,为石头守墓是对那些旧事物最后的守护。在感念的同时,流露出一股清冷的孤寂和无言的悲怆,令人久久难以回神。往更深处思考,虽然薄暮明知有些坚守并无意义,但面对无数次的脆弱和彷徨,仍没有一任何种能将他的倔强折出弯度。他还是更愿意将悲悯留给辽阔与卑微。

  “这常常让我困惑地转身/像一只不会飞的鸟/长途跋涉,寻找泉水和草地/又常常让我不由自主/看着它们,满怀悲悯/如同注视/人群里的自己”(《人群中》),诗人在宽广的人性世界中,发射寻根和守望的超强信号,由人及己,由己及人,用仁慈之心、悲悯之情、感恩之心来看待、审视自己和他人。可触可感的朴素语言反射出迷人的冷静与敏感气质,向读者发出警示和启迪,从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其执行诗歌整体话语、结构和视角的坚定性,我认为这恰是当下亟须的诗歌精神。加上“始终不肯承认自己是在写诗”的立场,在创作中“有所不为”地主动拒绝,使薄暮的诗歌带有鲜明的独特性、个性化和完整度。

  读薄暮的诗句,我能感受到他是位相当自省的诗人,有着丰富的哲学素养和鲜明的哲学思考。他书写的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乡土,而是在用故乡和童年的意象,来传达自己想要传达的情绪,从而实现一种更深广意义上的超越和升华。如组诗《凌晨打车去高铁站的人》,诗人瞭望那些复杂零碎的生活图像,端详着世间物象的随波沉浮,以庄重姿态带着温暖和博爱写作,具有强劲的时代承载力。如“大雪无雪,并不代表/天下的某个地方不是大雪纷飞/也不能说,我不在某一粒雪中”(《大雪日》),诗人并不被世间表象所迷惑,而是辩证地分析表象背后的逻辑,充满佛家禅语意境。

  少识愁滋味的年轻时光里,薄暮曾尽力佯装成一副历尽沧桑的老成模样,诗句大多围绕青春、校园和情感,如“太多的话语那时已成多余/如果有人忘记秋天/提醒一句/天凉了”(《白露为霜》)。随着岁月递增,薄暮渐至,他的文字转向乡土、亲友、生命和岁月,主题愈加开阔、深邃和多向,有日常烟火的暖意,如《切姜记》《方铁钉》《早春厨房》等,也有独存孤迥的玄思,如《水浒别传》《逢李龟年》《更南或更北》等,流露出一股百千阅历后的坦然,沧桑沉浮后的豁达。如“除了秋天的阳光,没有一种时间/如此纯粹。我们的白发,每一根/都是自己的运气”(《酒醉》),秋天不再萧瑟,阳光更加纯粹,时光雕琢出的白发都变得可爱。又如“其实真正能看透自己的时候就是冬天/万物删繁就简/大风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霍霍地磨刀/仿佛要剥去世间的面具/不必在意人心的凉薄”(《再笑也过》),寒冷的冬天愈加温暖光明,万物凋零的背面是删繁就简、深刻自省。

  

  回忆亲情和故乡的诗歌在薄暮的创作中占了很大一部分比例。薄暮用心去观察世间万物,回忆乡土和亲情,纾解怀念和遗憾,审视和反思自身,寻找救赎和成长之路,使灵魂和精神得以有处可归,也使他的写作葆有鲜明的个性特质。他虔诚地回忆故乡的山川、烤龙河、破旧的房屋和风霜雨雪,记住的不只是简单地材料和经验,而是夹杂着真实的、个人的深度。“大风呼啸而至/就用这张纸轻轻压住”(《归宿》),他坦然面对无法回避的苦难。“我只向往大海,如向死而生/盆地是一种语境/会想到投胎,想到第一回沐浴”(《在盆地》),对于生死轮回的认知已趋向平静。“在高原上行走。一想到我所书写的历史/只有逆光舔食尘土的声音/就渴望下雪,哪怕只有一片,掩藏/半生努力,都无可改变的/逼仄的字间距”(《西行又记》),不停地写作亦无法掩盖挥之不去的丧失感和无力感,以至于一直在救赎和自伤之间徘徊。

  面对诸多境况,薄暮找到了明晰的写作路径,即有根的写作、有旗帜的写作,方向就是抵达乡土,抵达亲人,抵达自身,从而实现自己内心的深刻成长。以昂扬的姿态,轻描淡写地将那些苦难淡化处理,从而表现得平实而真挚。他的亲情诗时而像阳光和烟火般明亮又温馨,时而像竹子和铁器一般坚韧又孤独。如“麻粒石水槽上头,父亲狠劲/向屋基楔一根筷子长的方钉……父亲去世后,每次回乡/站在水槽前,看到那根钉子/都像回头看自己/一辈子曾经十分用力的事情”(《方铁钉》),父亲狠劲地向屋基楔方钉,神情坚定,挥动的双臂充满力量,诗人通过叙述这样一件小事,以方铁钉为媒介,隐忍、节制地传递对父亲的思念。又不局限于思念,更重要的是诗人的成长,多年后诗人用力成长为父亲。又如“铁了心打掉我的犟、懒、笨/打掉不认错、不求饶、不声响……终于把我打造成一类铁器/像斧头、柴刀一样锋利/常常割破自己/像凿子、钉子一样孤独/一辈子和天空过不去”(《父亲的铁器》),回忆中的父亲一副不善言辞的传统模样,父子间的矛盾和斗争充斥着诗人的童年,由锻造铁器这个意象将成长过程中的艰辛和孤独表现得淋漓尽致。

  举报/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