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ESG连麦」欧洲可持续发展思潮:导演、科学家和年轻人眼中的气候灾难

  

  界面新闻记者 | 王梓媛

  界面新闻编辑 | 郑萃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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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3年4月,纪录片《有限:变化的思潮(Finite: The Climate of Change)》在欧洲各大院线上映。Climate一词双关,指气候的同时,还可以理解为“思潮”。

  导演里奇·费尔盖特(Rich Felgate)给纪录片起的副标题聚焦在了地球上正在经历的两大变化:气候的变化和群众思潮的变化。一群居住在露天煤矿附近,因能源巨头肆意剥夺有限资源而灰心意冷的普通人,却成为了外界眼中的气候活动家,为坚守地球尊严,成为推动变化和环保思潮的代表人物,其行动和主张在人类社会的复杂系统中发酵。

  图片来源:《有限》纪录片。欧洲最大的露天褐煤矿,和右上角仅存10%的汉巴赫森林。

  “我给这部纪录片起名为《有限》,是指第二次工业革命后,人们误以为有限的地球能够支撑无限的(经济)增长。”里奇·费尔盖特告诉界面新闻。

  纪录片中,德国的抗议者在汉巴赫森林(Hambach Forest)里的树干上露营数月,当“钉子户”。一些环保人士直接将自己拴在树上,或坚守在树上搭建的木屋里,抗议扩建这个欧洲最大露天煤矿。甚至有人愿意冒生命危险居住在地道中,阻止重型卡车的通过。影片中的抗议者为了多坚守一会,在地下囤积数周的粮食,甚至能一个月不见太阳。

  而欧洲碳排放量最大的企业——德国能源巨头莱茵集团(RWE)仍决意夷平整片森林,扩展褐煤矿开采。自1970年代以来,汉巴赫森林90%的林地被RWE砍伐一空。记录下这整个抗议行动的环境记者,因德国警方的蛮力驱逐,从树上坠落身亡。

  当被问道,抗议者为什么愿意冒生命危险阻止这场开采,导演费尔盖特表示,这些环境人士的驱动力源自于气候问题的广泛影响。活在当代,身后是因前人透支未来而留下的生存难题,眼前是已经失衡的生态系统,以及还可以抓住的阻止趋势恶化的机会。答案很简单,采取行动的责任在于活在这个时代的我们。

  费尔盖特还表示,尤其是像德国、英国等位居地球北部的西欧国家,虽然起初引领了第一、二次工业革命,并在历史上最先造成这番环境惨剧,但相对于地球南部,西欧不成比例地受到最少的自然灾害影响。纪录片中的欧洲抗议者们认为,由于自己在这些能源巨头的总部或者行动范围附近居住,他们更有责任阻止这些损失进一步发生。

  图片来源:《有限》纪录片。阻止重型卡车通过的抗议者,把彼此的手臂粘在一起,防止警方拽开。

  纪录片片尾展示了德国政府政策的变更,即RWE无法进一步扩大开采范围,但是仍将继续其现有的开采活动。影片中的抗议者们迎来了暂时的胜利——汉巴赫森林10%的林地面积得到了保护。

  德国曾是世界上最大的褐煤生产国,如今却宣布在2038年前完全淘汰煤炭。褐煤是造成污染最严重的煤炭,开采和燃烧褐煤产生的碳排放占德国碳排放总量的20%。现在德国脱煤的主要工作除了加快煤矿巨头的退出,还有帮助当地居民接受煤炭的退出,在保障绿色发展的同时实现公正转型,为该地区村民提供新的就业机会。

  历时一年半,费尔盖特和数十位抗议者们一同居住在这个森林里。除了忙着为共同的使命奋斗之外,他们还实现了微型社会合作共处的新模式。“我们尝试实践一种团结协作而非竞争的社群模式:环保者们因共同责任而聚集;社群中没有阶级的分别,也没有割裂为一个个经济单位;每个成员彼此熟知、共享有限的资源。”费尔盖特在采访中介绍。

  图片来源:《有限》纪录片。抗议者在汉巴赫森林中共同搭建的树屋。

  他们在被资本市场遗漏的“废弃场”繁荣生存,利用资本市场浪费的一切,二次利用,变废为宝。

  营地内的抗议者们受营地外的捐款,购买超市里刚过期和将要过期的食物度日,使用市场上被定义为废弃物或有破损的商品,比如旧太阳能板、不够崭新的木材、窗户,搭建起木屋等住所。

  来自自然、回归自然的一群人相信残缺的商品和材料不应受到市场的歧视,近零碳地度过了这一年半的时光。

  图片来源:《有限》纪录片导演费尔盖特与界面记者zoom会议截图。

  “油气巨头口中的‘能源转型’仅仅是符合其利益的转型,只要可再生能源的利益达不到他们的期望,他们就不会行动。”巴斯博士告诉界面新闻。

  壳牌集团的前首席科学家格雷厄姆·巴斯(Grahame Buss)博士在界面新闻采访中表示,他先后在几家传统能源公司工作后了解到了油气行业的现实,即石油公司的主要利益,毫无疑问,不在于能源转型,而在于放缓能源转型,并维持或扩大石油和天然气的交易量。全球范围来看,石油和天然气公司大约只将1%的收益投资于可持续能源,同时传统能源公司还在对当地政府官员进行游说,以放慢能源转型的速度。

  巴斯博士在壳牌工作时,自八十年代就置身于可再生能源技术的发展,但近年来随着气候问题加剧,以及看到该产业现状与可再生能源所需要的投资力度不符,他最终选择离开岗位,先后加入了灭绝反叛(Extinction Rebellion)和停止石油(Just Stop Oil)组织做其发言人。

  “不根本性地改变人类生活、生产方式就能实现能源转型的选项,我们早在三十年前就错过了。”巴斯博士说。

  图片来源:巴斯博士与界面记者zoom会议截图。

  巴斯博士为走出能源困境提的建议分为三步。首先,要在全球范围内逐步淘汰所有使用化石燃料的基础设施。IPCC早已敦促世界在2030年前将碳排放量减半。然而,现在各国仍在逐年增加平均碳排放量(没有实现碳达峰),离开始降低排放量还有距离。

  “停止石油”并不是停止石油组织自己的诉求,而是经合组织(OECD)建立的国际能源署(IEA)、IPCC、国际主流科学界共同的呼吁。该倡议并非让全世界立即放弃所有正在使用的化石燃料,而是为避免气候危机,停止开发新的石油、天然气和煤田。

  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曾在推特评价说,“气候活动家往往被舆论称为危险的激进分子,但真正危险的激进分子是仍在增加化石燃料生产的国家。”

  图片来源: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在推特上发言。

  即便如此,各大化石燃料公司还计划从2025开始,在英国开启40个新的石油、天然气和煤炭开采项目,这些项目的生命周期内将产生超过十亿吨温室气体,相当于英国年度温室气体排放量的三倍。

  目前能做的还有第二步,即提高现有能源从生产到使用的各环效率。以汽油车为例,燃烧汽油产生的热能很多,但因四冲程发动机不完全燃烧、机体结构磨损等主要原因,汽油车只能把20%的燃料转化为驱动车辆前进的动能。

  另一个热损失的原因是,燃油产生的热能会传导至机体,使其“热饱和”,让材料熔化,所以发动机必须备有冷却系统:内部靠冷却液吸收热能,外部靠电子扇由外至内降温,难免损失热能。

  相比燃烧油、气产生的热能,可再生能源(如风能、太阳能)转化为电能更加直接。风力推动叶片旋转,把风的动能转变为机械能,再通过发电机把机械能转变为电能,就可以直接充电或使用了。如果房屋的屋顶、外墙隔热性提高,消费端的能量损耗又能进一步减少,冬暖夏凉还节能。

  消费端的使用效率提高之后,对供给侧的需求也就少了很多。

  然而第三步,就是要解决技术发展和能源转型速度的不匹配,这才是当下最大的挑战。巴斯博士认为,即便现有的可再生能源技术已经普及,如果不能以最快的速度将其规模化,就只能大幅降低能源需求。根据IPCC,为了将全球气温上升幅度控制在工业化前水平的1.5摄氏度以内,温室气体排放最迟应在2025年之前达到峰值,到2030年减少48%。但照着现在的排放水平,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警告道,“世界正走在升温2.7 摄氏度的灾难性道路上”。

  今年六月,加拿大山火的烟雾笼罩了纽约市,七月底,北京又经历了140年来的最大降雨。自然界每年都在以更快的速度恶化。去年,巴基斯坦又因强降雨和冰川融化等气候变化原因,遭遇毁灭性洪灾,三分之一国土瞬间被淹没。百年不遇的极端天气,现在年年遇。而未来,更多的难民和灾害代表着国家、地区间的冲突,甚至战争。生存环境受到威胁的情况下,我们无从讨论经济发展。

  降低需求,巴斯博士认为,主要在于社会变革。要尽快将经济活动区域化、社区化,而不是国际化,才能抵御气候灾难下全球供应链崩溃,实现更低碳的生产。比如新能源的就地开发和供给、农产品的本地化消费。

  应对英国面临的生活成本危机和高油价的最好方式,巴斯博士认为,就是转向可再生能源,“清洁能源不易地缘政治和战争影响,也没有戏剧性变化的价格,是人民能负担得起的能源。”

  今年四月,环保组织灭绝反叛的“大集会(The Big One)”那几天,西敏寺附近聚集了十万多活动家、学生、全科医生(英国的GP)、农民、科研人员、艺术家、老人和儿童,组织了环境合唱团、画展、诗朗诵、盛装游行。现场还有许多深入浅出的讲座和访谈,解释目前淡水短缺和土壤退化将带来的粮食危机等问题,以及对我们未来生活的改变。

  拍摄:王梓媛

  “地球上只有4%的哺乳动物是野生动物,剩下的96%都是牲畜、宠物和人类。” 在推崇理性的城市里,现场有位带领大家冥想的气候活动家邀请人们将注意力回到自己的身体,感受地球和其他生命所经历的苦难。

  这场环境集会声势浩大,但除了左派的《卫报》以外,没有媒体费笔墨报道。“我们正在为英国政府失职的地方打补丁:通知群众气候灾难的紧迫性,并从草根建立起抗灾意识和能力”,巴斯博士无奈感叹道。

  图片来源:世界资源研究所。2040年水资源紧张程度的地区分布图;深红色最缺水,深蓝色缺水风险最低。

  集会首日当晚,遇到了安娜·霍兰德(Anna Holland)和菲比·普卢默(Phoebe Plummer)。这二人是去年十月在大英博物馆,对价值5.8亿的梵高的传世名作《向日葵》被泼番茄汤的年轻抗议者。不过因为有玻璃层的保护,画作本身没有被破坏。

  图片来源:路透社。左:普卢默,右:霍兰德。

  霍兰德泼完番茄汤之后,普卢默便进行了 “艺术和生命,谁更贵?”的演讲,此举在网络上争议非常大。番茄汤是用来隐喻英国所经历的能源和生活成本危机。这两年,英国家庭的平均生活水平下降了7%,还加剧了罢工潮等一系列问题。与此同时,英国石油公司(BP)却说他们钱太多(每年收入230亿英镑,约等于2090亿人民币),都不知道怎么花(“more cash than we know what to do with”)。

  地球日晚上,界面记者和霍兰德还有同属停止石油组织的亚历克斯·德科宁(Alex De Koning)在Newspeak House旁边的小酒馆聊了一晚,并约了后续的线上采访。采访得知,二人都是纽卡斯尔大学的学生,德科宁正在攻读氢能方向的博士学位。

  线上采访截图。上图为受访者安娜·霍兰德(Anna Holland),下图为亚历克斯·德科宁(Alex De Koning)。

  当问到他们进行这样的抗议方式是否有效时,德科宁解释道,目前时间紧迫,但只有小部分人在用行动支持能源转型,大部分人对其漠不关心,剩下的极少人则是化石能源的狂热爱好者。非暴力、却具有扰乱性质的行动,比如霍兰德和普卢默去年拿番茄汤泼梵高的《向日葵》,会迫使观者进入“战逃反应”模式,迅速站边——或强烈支持,或强烈反对。

  这样一来,支持绿色转型的人反而会加入更温和的行动。数据表明,停止石油的抗议者去年封锁高速公路那两天过后,参加绿色和平组织(Greenpeace)和地球之友组织(Friends of the Earth)的人数激增。

  “虽然很多人不喜欢我们的行动方式,但停止石油组织活跃的这几年来,英国媒体对我们的抗议行动进行了铺天盖地的报道,让坐在自己舒适圈中的人们在晚餐桌上也讨论气候行动,而且我们的倡议(停止开发新的石油、天然气和煤田)的支持者也在逐年猛增。”德科宁坦言道。

  德科宁采访中还说,清洁能源给我们提供了很多选项,但是减少能源消耗才是关键。比如全力发展公共交通、模块化、社区化我们的工作和生活、将低效的用于畜牧业的饲草面积转化为农耕面积等行动。

  界面记者在访问英格兰的格拉斯顿伯里时,恰好碰到了单元化的生态社区主义的现实案例。

  该市市长和界面记者在Jem Bendell的新书发布会上相识,后来了解到她的女儿在一个叫Zig Zag的生态社区中居住。

  Zig Zag即锯齿形,用来指代该社区楼顶上呈Z字形的15块太阳能板。区区几块,竟能支撑起近40个“货车游牧民”(即改装货车、巴士后,住在其中到处旅行,居无定所的现代游牧民)的日常用电。

  Zig Zag 大楼。拍摄:王梓媛

  Zig Zag成员和他用老虎机卷轴所制作的吊灯。拍摄:王梓媛

  在这博物馆一般的共享社区中,有蒸汽时代的发动机和吊车,还有老虎机卷轴改装成的吊灯。楼外是集装箱、巴士、卡车改成的住所,还有社区花园、池塘和塑料大棚。不远处就是布莱克的一位好友徒手打造的大片永续农地——关于这一概念,会在之后的报道中更详细地介绍。

  一进门,看到的是社区的可持续时尚的纺织工作坊。社区成员和参观者可以免费改造衣物、布偶、首饰,或将报纸、线圈变成玩偶,在门口的集市当中售卖,收益可以再捐赠给社区。

  用报纸、线圈和棉布制成的无脸布偶。拍摄:王梓媛

  爬上二楼,是社员凯瑟琳设计的潘多拉的心灵疗愈剧院(Pandora’s Therapeutic Theatre)。在剧院的主房间内,客人可以随心意选择剧场中的面具、战袍、衣帽,击鼓奏乐、跳舞歌唱,进行角色扮演或流露自己的心情,以疗愈创伤,享受一个富有创意的下午。

  潘多拉的一角。拍摄:王梓媛

  剧院深处的另一个白房间,除了一具古琴和羊皮,就是空旷的纯白空间,房间仅用于冥想、弹琴、或舞蹈。

  “请把话语留在门外,再进入白房间的声音圣所。”拍摄:王梓媛

  社区顶楼还有射击、钢管舞、画展的空间。但整个社区最特别的一点就是,所有的物品全都是资本主义社会下的“废品”。这个社区除了可降解的农作物,不生产、不消费制造业产出来的环境负担,实现了零碳/负碳排的韧性社区。

  “您这简直是个后末日太阳能朋克乐园啊(post-apocalyptic solarpunk fairyland)。”面对界面记者这一评价,创始人布莱克说,“好,我以后就这么叫它了!”

  社区成员一起搭建临时住所。拍摄:王梓媛

  农场旁的社区花园。拍摄:王梓媛

  共享工作室,可修理机械、纺织。拍摄:王梓媛

  集装箱改造而成的房屋。拍摄:王梓媛

  改造的巴士。内含双人床、淋浴间、炉灶、烤箱、花园。拍摄:王梓媛

  夕阳照射着社员改造的用于居住的绿色巴士。在距离伦敦185公里的城镇,Zig Zag这样的生态社区在混沌中发芽,有种脆弱而坚毅的美感,展示着气候灾难下人类这一物种的韧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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