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文字失语症”

  “文字失语症”,失语的不只是文字,更是用概念和逻辑进行深层思考的能力。《瞭望东方周刊》记者骆晓昀、特约撰稿贾璐源?编辑覃柳笛随着网络生活的普及,不少年轻人已被网络用语“包围”(金明大/摄)2023年9月,又一个网络热词“花西币”登上热搜,其意指直播间内花西子品牌眉笔套装销售价格,一个“花西币”等于79元人民币。“真香”“绝绝子”“YYDS”“雌竞”,甚至直接甩出某个表情包,这样的交流与表达某些人已经习以为常。新浪微博9月13日发布的《当代网友冲浪回忆录》用“呼吸不停,冲浪不止”来形容当代人的网络生活,人们因网络认识了更广阔的世界,同时也可能感觉到“被网络绑架”。不少习惯于使用网络用语的年轻人,在日常生活中语言越来越贫乏,他们担忧自己患上了“文字失语症”。豆瓣平台“文字失语者互助联盟”(以下简称“联盟”)成立于2021年1月,截至2023年9月共有超过38万名“话痨”加入。小组成员正通过参与语言文字的表达练习,希望借此摆脱“文字失语症”的困扰。在网络文化的冲击下,找回表达多样性的能力,成为保护文化延续性的必选动作。文字“复健”“文字失语症”也被称为“语言贫乏症”,是指无法用逻辑完整的语言来表达内心想法的现象。全国政协委员王灿龙接受采访时表示:“文字失语症”属于网络时代发展过程中出现的新现象,即依赖网络用语进行交流,致使正常的表达能力弱化。长此以往,将不利于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水平和能力的提升。26岁的周丽从事市场推广工作,她也是“联盟”的成员。她的工作偏向文案撰写,积累词汇的经验就是在小红书搜“文案写作”相关笔记。2023年3月,一篇“文字失语者互助联盟”小组的推荐笔记跃入了周丽的视线。“我感觉自己语言表达能力被摧毁了。”周丽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她发现近几年大家都倾向于在最短时间内接收具有相当密度的信息,自己渐渐习惯于使用“充满网感”且“碎片化”的词汇去描述事物。早在2019年3月,中国青年报社会调查中心联合问卷网,对2002名受访者进行调查:76.5%的受访者感觉自己的语言越来越贫乏,61.9%的受访者基本不会说诗句,不会使用复杂修辞手法的比例也达到了57.6%。显然,语言贫乏的问题不仅存续已久且影响范围甚广。29岁的孙蕊是一名艺术学理论专业的在读博士,她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当看到豆瓣推荐栏中出现了‘文字失语’,便想到无数次经历过的那种有感受却无法表达的瞬间,立刻点了进去。我觉得自己找到了同类。”“联盟”的小组简介写道:习惯了做倾听者和旁观者的我们,逐渐忘记了如何组织文字的逻辑、怎么清楚地运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情绪和观点。据悉,加入该小组的方式并不复杂,只要认真阅读组规,输入专属暗号即可。“组内互相尊重的氛围以及网络本身的匿名性能够让大家尽情发言,不用担心自己说得不好。”在孙蕊看来,小组的文字“复健”活动是围绕一张图片或一个瞬间描述一两句话,相比起系统性的写作训练,这种方式更轻便,也更适合生活忙碌的人,而且没有表达负担。翻看“联盟”热帖,发现有组员提问:该怎么描述窗口凋零的花。跟帖者的回复五花八门:“我被锁于阳光之下,绽放,然后静待死亡。”“我曾拥抱青春,而今在昨日中梦靥。”“装点了过往的梦,咂摸了窗外的光,面对了未来的凋亡。”“透过玻璃,暖阳倾泻而下,而我终是无根之花。”……事实上,“联盟”更像是当代年轻人为提升语言文字能力开展的“自救”行动,而它不过是这个时代年轻人面对语言贫乏窘境的缩影。语言缘何贫乏互联网在中国社会生活中已扎根20余年。人们无法离开网络,也接受着依赖性的反噬。人们语言文字表达能力的普遍退化已成为一个亟待解决的现实问题,找到病因是解决问题的抓手。“‘语言贫乏症’人群主体为网生代,这一代人与互联网媒介伴生成长。”暨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郑焕钊告诉《瞭望东方周刊》。他认为,互联网社交媒介带来了年轻人普遍存在的“现实孤独”,引发对真实世界的社交恐惧,“他们不善于进行线下社交,宁愿选择虚拟形式。共同的次元文化兴趣所形成的‘梗’及其他网络语言成为其社交语言的共同基础。”同时,为迎合互联网受众社交语言的需要,各类公众号的语言表达也日趋口语化、表情包化和粗鄙化,这极大程度地恶化了年轻人的语言环境。周丽向《瞭望东方周刊》举例描述自己的感受,我想形容一件事情很厉害,就会用“YYDS”,这并没有实际意义的表达。久而久之,就会习惯用这样的词汇进行口语表达甚至写作,导致在写文章或应对正式的口语表达场合时“词穷”。当每个人的微信中都储存着样式各异的表情包,以应对网络聊天中的各种场景;当人们遇到“词穷”困境时可以选择搜索、复制和粘贴的方式,意味着传统的以抄写、记诵与应用为基础的语言文字学习方式已被当代年轻人舍弃,日渐消失在生活、学习中。“作为互联网语言的重要构成方式,网络热梗、网络热词成为今天年轻一代的共通语言,年轻人借助网络热梗热词建构彼此的世代与身份认同,同时也通过对网络热梗热词的戏仿、使用进行娱乐。这些热梗热词也因此融入到网生代的语言词汇之中,成为其语言的一部分。”郑焕钊说。郑焕钊认为,这种词汇本身的偶然性、肤浅化和无厘头性质,也极大地冲击了规范性、逻辑性和书面化的语言表述方式,从深层次上,冲击了语言表达的深思熟虑、严谨准确和生动丰富——以及建立在这种语言特征背后的思维方式。“泰酷辣”“一整个破防”等迅速更新迭代的网络流行语,如阵阵狂风不断席卷着网络空间,也深刻影响着人们的日常表达。可以说,文字是展示思想的最佳方式。比起谈话、电影、图画、照片,文字能够更深刻、更精准地阐释思想。语言、文字由思考生成,文字表达也反哺思维的发展。“文字失语症”,失语的不只是文字,更是用概念和逻辑进行深层思考的能力。在郑焕钊看来,更值得关注的是,人们发现语言的贫乏限制了个人情感的抒发,却少有人注意到贫乏的内在精神同样束缚着人们的表达。“从深层次看,语言贫乏是由精神贫乏决定。互联网文化的虚拟化、浅表化、单一化和庸俗化等,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年轻世代的精神世界的深度与丰富。”多管齐下“联盟”像是个窗口,可以由此窥见文字失语者们在提升语言能力时面临的诸多难题。其中最大的一个问题是,在他们欲求跳出网络去增强现实中的表达能力时,依旧难以摆脱泛娱乐化的网络洪流的影响。“豆瓣‘联盟’的出现,体现了年轻的‘文字失语者’的一种自觉的反思意识和纠偏行动。但这种借助社交媒体进行互助的方式,也深层次地展现了互联网社交媒体的深刻影响和悖论性后果——他们对于互联网社交语言的反思纠正也只能通过互联网社交的方式来完成。”郑焕钊说。这无疑戳中了当代年轻人提升语言表达能力的痛点。年轻人面对当下网络环境中存在的问题几乎“避无可避”。作为基于内容创作的社交平台,“联盟”小组可能并非是提升语言表达能力的最优路径。“要帮助年轻人走出‘文字失语’的困境,需要从改善互联网语言环境开始。”郑焕钊说。一方面,互联网内容本身是当今年轻人接受文化影响的重要来源,因而要加强网络内容精品化发展,注重语言文字的准确性、丰富性和美感,通过优质网络内容来形成互联网时代的人文新经典;另一方面,要引导各类互联网媒体语言文字表达规范化,不能一味迎合网民阅读习惯,而要重新承担起文化引导和审美引导责任。年轻一代的失语纠偏行为离不开互联网媒介及其社交渠道,因而,通过打造高品质的语文学习社交软件、节目等,形成年轻人追求提升语言文字表达能力的风尚,应是互联网媒介的可为之处。除此之外,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也不应缺席。2023年全国人民大表大会上,王灿龙提出建议:完善大学语文课程建设,提升大学毕业生国家通用语言文字运用能力。在郑焕钊看来,语言文字既需要应社会发展而发展,也需要坚持人文传统和语言传统。2023年4月,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发布了第二十次全国国民阅读调查结果:2022年,有3.3%的国民认为自己的阅读数量很多,有11.2%的国民认为自己的阅读数量比较多,有55.0%的国民认为自己的阅读数量一般,有30.5%的国民认为自己的阅读数量很少或比较少。对身处网络洪流的年轻一代而言,从流行的网络语言中汲取表达的新方式固然重要,通过人文经典的诵读和模仿而获取语言与思维的资源也必不可少。“年轻一代失语问题,需要从其网生环境的根源去解决,帮助他们摆脱虚拟环境依赖,参与更多线下的、具体的生活体验和表达。”郑焕钊说。举报/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