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记本上写下同学的坏话,谁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呢?

  

  《小间谍哈瑞特》,[美] 路易斯·菲兹修 著 李冉 译,译林出版社 2021年7月

  想当作家不是好事吗,却为何引来一堆麻烦?

  半个多世纪前,在出版《小间谍哈瑞特》的那位天才童书编辑厄苏拉看来,这本书堪与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相媲美,但更适合十一岁左右的孩子阅读。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位也许不怎么讨人喜欢(至少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的女孩哈瑞特已成为儿童文学史上的经典形象,还曾两度被改编成颇受欢迎的电影(1996年的《超级大间谍》和2010年的《小小间谍:博客战争》)。这部常读常新的儿童小说到底具有怎样的魅力呢?

  初次阅读或只是快速浏览这本书的读者,容易只将关注点聚焦在故事中最具争议性的冲突上:六年级女生哈瑞特的私密笔记被同学们在无意中发现,其中对所有人直白却刻薄的记录触犯了众怒,因而引起了全班同学与她一个人之间的“战争”。

  作者菲兹修对这一过程的讲述的确非常生动,精准地把握住这个年龄段孩子的心理,校园中看似单纯实则复杂的人际关系得以充分呈现,这样的故事在情感上很能唤起中小学生读者的共鸣。每个人都很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对号入座,设身处地想象自己将如何面对如此棘手的问题。当事件陷入僵局,自始至终扮演智者角色的保姆高丽提供了与朋友和平相处的箴言——“有时,一个善意的谎言有益无害”,于是对高丽言听计从的哈瑞特勇敢地做出调整和尝试,再加上孩子们之间特有的宽容和友善,终于令结局皆大欢喜。

  如果仅聚焦于此,这部小说很可能被局限地理解为一场在学校里如何妥善处理同学关系的伦理示范,但显然它远不止于此。值得特别留意的是,哈瑞特在整个核心事件中并没有过错,她的笔记是完全私密的,只是无意中被别人公开。对身边的同学她从未有一丝恶意,相反,其中两位(斯波特和珍妮)还是她的密友。那么,为什么她会让自己陷入近乎毁灭的困局呢?

  原因一目了然,但摊开来你或许还不相信,那就是:哈瑞特渴望成为一名真正的作家,而她实际上已经非常接近了。你或许会说:“天哪,想当作家不是好事吗?”当然是好事,但事情往往还有不被留意或不受控制的另一面。如哈瑞特所述,“高丽告诉我,如果我想当作家,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写下我看到的所有人和事”,换句话说:留心观察,勤于记录——这是成为作家的秘诀之一。

  小说虽着墨不多,但我们知道高丽出身贫寒,却是热诚的文学阅读者,从其驾驭语言的能力和标志性的引经据典习惯来看,绝对是高阶文学爱好者。哈瑞特在阅读习惯和阅读趣味上深受其影响,在该睡觉的时候却打着手电筒看书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因此,哈瑞特刚会识字就被点燃了成为作家的梦想之火,所谓“间谍”,只是带有游戏性的称谓,实质是在进行日常的写作训练。可是,哈瑞特到了十一岁时,竟然观察、记录成瘾,这成了她用来学习、生活与思考的依赖性的习惯,一旦不让她当间谍、写笔记,她的生活状态近乎崩溃。这是好事吗?

  作家对生活的记录与呈现,也不仅仅是“立此存照”而已,还需要探寻和追问:自己想过怎样的生活(参见哈瑞特的笔记)。哈瑞特通过大量的窥探和冷静的观察,再结合她自己的大量阅读,她对于家里、小镇、学校里的人与事,都有自己的判断与思考。聪明且早熟的孩子,往往有种看透世情的自恋,在表达上也会寻求更“好玩”的方式,因此玩味嘲讽往往成为其主打的风格。哈瑞特笔记中的文字生动幽默,有时会让人捧腹,但如果读到文字的恰好是当事人,就会受到严重冒犯,甚至感觉自己的生活被她抹黑。

  哈瑞特无意中触碰到成为作家可能面临的最大难题:在忠于自己探索到的真相,在接纳自己、忠于自己的感觉的同时,如何不冒犯(伤害)他人?如何让自己在现实生活中得以幸存?我们会发现,哈瑞特之所以已经很接近一名真正的作家,是因为她真的很孤独,或者也可以说特立独行吧。她在家里、学校和小镇上,都是一个孤独的存在,她在观察和记录中保持着局外人的距离感,父母、密友都并不真正了解她,她也不愿意像任何她观察到的人(包括她父母)那样生活,甚至对斯波特的爸爸(一位职业作家)也没有太多认同。说起来,她可能对养猫、做鸟笼的哈里森·维泽最为认同,因为他既热爱工作,也热爱生活。但想想看,哈里森又是何其孤独的存在。

  从这个角度看,《小间谍哈瑞特》的结尾完全是开放式的。哈瑞特与朋友、同学和解了,但她还是她自己。她接受了“人们的生活方式是不同的”这样的事实,如此而已。她仍然处于自恋状态,对于真正的作家而言,恰当的自恋是必须的。哈瑞特决定继续探索成为作家之路,同时接受高丽关于善意谎言的建议:“写作是为了让世界充满爱,而不是用来对付你的朋友。但是对自己,你要永远说实话。”哈瑞特在成长之路上要探寻平衡之道。

  

  八卦成瘾的趣味和禀赋反而成就了伟大的作品

  有趣的是,对于作者路易斯·菲兹修而言,《小间谍哈瑞特》正是她成为真正作家的一次成功的尝试。这是她的小说处女作,在此之前,她还只是一位画家兼童书插画师。最初,她是因为想出版一本图画书来向哈珀出版社投稿,没想到随身带去的几页手稿引起了编辑夏洛特·佐罗托(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图画书作家)的注意。在夏洛特的推荐下,哈珀童书部负责人厄苏拉·诺德斯特姆满怀热情地与路易斯签约,而那几页手稿当时还只是虚构的哈瑞特的一些笔记而已。厄苏拉从中嗅出了一部了不起的儿童小说的味道!

  “小间谍哈瑞特”的人物原型是路易斯的一位闺蜜,在成人与儿童世界两栖创作的著名作家M. E. 克尔(原名:玛丽珍·米克)。这位玛丽珍继承了妈妈八卦成瘾的趣味和禀赋,从小就喜好哈瑞特式的窥探方式,以至于她哥哥奉送其一个外号“小间谍玛丽珍”。路易斯从闺蜜的童年故事里借来了这个创意,但严格来说,小哈瑞特却是童年时的路易斯。

  路易斯出生、成长于美国南方城市孟菲斯的一个有权有钱的家庭,但父母离异,她小时候几乎见不到母亲,而父爱也很缺失。因为对黑人境遇充满同情,她对当时南方的种族隔离环境深恶痛绝。在孤独中成长的她,十一岁就开始迷恋写作与绘画,常常沉浸于自己的精神世界中,与身边的人格格不入。等到成年,她在纽约立足后再也不愿回南方,甚至立下遗嘱,死后也不愿被埋葬在南北分界线以南。

  创作《小间谍哈瑞特》期间,路易斯仍处于生活困顿之时,厄苏拉付给她的出版预付金对她来说是一大笔钱,让她得以喘息,潜心写作。作为插画家,她非常善于观察并捕捉人物的特点,所以她用文字和图画描绘的人物都非常生动,很耐琢磨。但如何将这么多有趣的人物图谱串联在一个富有启发性的儿童成长故事中,确实是一次艰难的探索,路易斯正是在这场探索中成长为一名出色的作家。当然,厄苏拉与夏洛特这两位编辑也为她提供了很大的帮助。

  整部小说中,除了哈瑞特,最耐人寻味的角色就是高丽了。在创作之初,路易斯只是让高丽直接出现在故事中,后来在厄苏拉的建议下,高丽带着哈瑞特和斯波特回去看望自己的母亲,这样一来读者才得以一窥高丽的身世。在作品中,高丽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形象。作为保姆,她的文学修养之高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对于哈瑞特而言,高丽其实更像她真正的母亲,或者说她渴望拥有的那种母亲,但高丽却选择离开并宣布“你不再需要我了” ——很像一场果断的精神断奶。M. E. 克尔说,高丽最像现实中的路易斯,睿智、幽默,极富文学与艺术趣味,同时带有浓浓的神秘感。但也有研究者认为,高丽与厄苏拉也颇为相似,因为厄苏拉在文学创作上可以说是路易斯的伯乐兼导师,正是她给了路易斯极大的创作空间,反复强调(正如高丽那样):“要忠于自己的感觉。”

  在美国儿童文学史上,《小间谍哈瑞特》被誉为“新写实主义”的开篇之作,引领了一代创作风气。在这部作品中,我们没能读到一个“完美儿童”的形象,却遇到一个似乎被惯坏了的、自以为是,甚至常常很粗鲁的小女主人公,这样的故事反而让人感到非常真实。而当我们理解并认同了这位哈瑞特之后,我们可能还会发现她的自恋非常有道理,因为她的确非常可爱,认同她也在很大程度上等于认同了我们自己的与众不同。

  当读者释然地接纳了哈瑞特和自己,很可能会与最后来到河边散步的哈瑞特产生共鸣:“感觉世界如此美好,而且会一直美好下去。”

  撰文 | 阿甲

  编辑 | 申婵

  导语校对 | 李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