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园“小学化” 考试社会里的教育竞赛

    幼儿园“小学化” 考试社会里的教育竞赛

    来源:时代周报

    身在上海的杨霓是一名护士,她在教育理念上坚持快乐育儿,在女儿中班之前,兴趣班只有乐高,学校的内容也只有跳绳、拍皮球、儿歌等。她曾以为,孩子可以度过一个没有作业的快乐童年,但是一切都被升小学的压力改变了。

    因为从郊区搬到了近市中心,杨霓女儿去年升大班前转了学校。周围的小孩不再是那些只会跳绳、拍皮球的“弱娃”,而是在小班就开始学英语、逻辑思维,中班就学钢琴、古筝、架子鼓的“牛娃”。女儿和周边孩子的差距,使得杨霓开始怀疑自己的理念。

    杨霓的一位同事在值班间隙会拿出孩子的奥数题进行演算。有一次午夜12点,这位爸爸还在电话里指导孩子英语习题,全程英文交流。这件事,让杨霓一下子感觉压力山大,“意识到自己在养育教育孩子方面太过散漫”。

    杨霓似乎没有选择,临时抱佛脚,替女儿报了某知名培训机构的幼小衔接班,加入到幼儿园“小学化”的潮流中。

    “这个社会就是一个考试社会,在这样一种竞争性很强的考试社会中,会有压力传导机制,会一层一层地从高考,到中考,到小升初,再到幼儿园,所以家长们都是一种草木皆兵的状态。”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学前教育政策研究中心主任王海英说道。

    “衔接班”的化身

    对于幼儿园“小学化”,7月4日,教育部发布《关于开展幼儿园“小学化”专项治理工作的通知》,严禁幼儿园提前教授汉语拼音、识字、计算、英语等小学教育内容。

    其实类似的禁令,教育部在2011年、2012年、2017年都下达过,但是并没有多大作用。

    专家分析,这是家长焦虑、升学压力下沉、教育培训市场等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呈现出复杂而矛盾的社会生态。

    与杨霓的选择一样,江苏扬州,今年9月开学就入读小学一年级的伊伊,已经在一所公办幼儿园学完了幼小衔接的全部课程。

    “你不教,家长就不把孩子送来了,没办法。”伊伊所在的幼儿园当然明白,教育局不准幼儿园教小学内容,但幼儿园“很聪明”,向上级教育局打了书面申请,园内有两三名学生放学后家长不能按时来接,要留园1小时上课后延迟班。教育局批准后,留下来上延迟班的却变成大班全部学生50名,由园内老师统一教拼音、数学和英语课程。这种操作在扬州很常见。

    不愿透露姓名的扬州某公办幼儿园副园长说,孩子上幼小衔接班,在当地很正常,国情就是这样。扬州市一直管得很严,所以绝对不会出现在正常教学时间内有小学化教学,全部的“小学化”都在课外时间教学,额外收费,家长都是自愿报名,怕落在别人后面。

    在广州,同样存在幼儿园“小学化”的现象。某知名地产商投资的双语幼儿园,在国际班里包含小学内容,且向家长承诺:每周教会孩子三首英文歌,学会歌中的8个单词、3个句子。幼小衔接班上完之后,孩子可以拼读任何标注拼音的读物,“100以内的加减法也不是问题”。

    一边要躲检查一边要偷着学,这是东部地区的常态,而西部地区的幼儿园“小学化”不躲不藏。

    “我知道幼小衔接班,我孩子上的就是。”山西大同的黎楚婷对时代周报记者说。幼儿园从小班开始就进行知识技能教学,并且是正规的教学内容,大大方方搞“小学化”。

    黎楚婷的女儿妙妙念中班,早上8时10分到幼儿园早读,8点半开始上第一堂课。老师制定的学习计划是:一个月认字量70个,一个学期400个。大班上完,再加上阅读书上认识的字以及动画片里认识的字,5岁的妙妙识字量在2000个以上,英语词汇量达到200个,100以内的加减法更不是问题。

    9月份开学,妙妙还需要再读一年的学前班,这是当地独特的幼儿园分级制,明年才可以上小学。对于妙妙看似沉重的“小学化”任务,妈妈黎楚婷反而看得开,不觉得是负担。走在街上,遇到不认识的字,妙妙总会问妈妈黎楚婷:“妙妙想认识更多的字,这样就可以看更多的故事书了。”

    抢食“小学化”蛋糕

    教育部规定的专项整治中,要求社会培训机构不得以学前班、幼小衔接班等名义提前教授小学内容。但从时代周报记者的调查和访问看,这项规定的强制力有限。在优质公办或民办小学的入学考试中,语文、数学(逻辑思维)、英语成为必考内容,而它们又不在幼儿园的教纲上,于是各种各样的补习班、幼儿园升小学衔接班等大量涌现,承接了这一庞大的教育需求。

    7月21日,周六上午,记者来到广州天河区某一培训机构,机构前台上醒目地放着“幼小衔接·入学准备”的拼音教科书,封面上写着“轻松上小学,一本全突破”,由明天出版社印发。书内目录上列明学习内容有单韵母、声母、复韵母、整体认读音节以及三套入学模拟测试卷,共计120余页。

    除了拼音教学书,还有标明适合5岁孩子的“幼小衔接”数学书,但是里面却是教育部严令禁止幼儿园小朋友学习的内容。在该幼小衔接的数学书里,100以内的加减法是最基础的内容,100以内的乘除法才是其主要内容,课后习题则是“5×9=”、“28除以4=”以及“32的四分之一是多少”之类,更有如何区分奇数和偶数的内容。

    培训机构的易老师介绍,他们提供源自德国的数理逻辑课程,48节课每课时收费200元,每节课一小时。工作人员为了说服家长买课,强调说如果家长觉得书本内容难,不适合自己的小孩,机构还可以重新调整课本,来帮助孩子顺利进入小学。

    学完整个课程花费9600元,这对于培训机构而言算是一笔不错的生意。事实上,包含了幼小衔接班的幼儿园收费也都不便宜。前述广州某知名地产投资的幼儿园国际班4800元/月,普通班2800元/月;而扬州伊伊所在的公立幼儿园,5000元一学期,其中伙食费1000元,托管费1000元。

    幼小衔接班正以各种课程、辅导班、国际班等名义融入国内逾千亿元的幼教市场。另有IT桔子数据显示,截至今年7月20日,国内发生260余起教育融资,超过去年全年的251起,融资总金额超过140亿元,接近去年151.1亿元的全年融资总金额。但是,儿童早幼教、素质教育、教育信息化等细分领域后来居上,成为融资数量前三的类型,三类总数超过130起。

    幼儿教育的真正目标

    2017年,日本倍乐生教育综合研究所对学龄前儿童的母亲做了相关调查,数据显示,在注重外语学习的比例方面,日本38%,不到中国(81%)的一半,印尼和芬兰分别为79%、52%。该研究所分析称:“中国的妈妈更注重为孩子上小学后的竞争做准备。”

    “家长的焦虑显然是有依据的,叫传导性焦虑,很多时候根本不是理性的,而是非理性的焦虑,看到别人家的孩子都上了,自己家孩子不上,会非常痛苦,所以,一比较,就觉得也得上。”王海英说道。

    在成都生活的叶云飞,是长期研究日本幼儿园的幼教专业人士,他曾带领中日幼儿教育交流团遍访日本幼儿园,与日本几十所幼儿园建立了友好合作关系,跨日本关西(大阪为中心)和关东(东京为中心)两大经济圈。

    叶云飞在比较中日幼儿园时,“小学化”也是他惦记的问题之一。参访日本幼儿园时,他每次都会问幼儿园园长一个问题:您认为幼儿教育的真正目标是什么?而园长们的回答都会提到:为孩子们储备生命的能量。

    在山梨县北杜市,有一所与日本著名幼教杂志《piccolo》同名的森林幼稚园,园长中岛久美子要求所有的老师不准??向孩子??说指令性的话语,包括“快去洗手”“快吃饭”“出发了”等,而要使用对孩子有启发和提示性的话语,比如“你看看周围的小朋友是怎和做的”“你觉得该怎么办”等。

    与中国形成对照的是,为减轻父母的焦虑,不让幼儿园过早大规模地实施英语教学,日本文部省承诺:无论孩子在学前阶段接受了什么程度的幼儿英语教育,到小学一年级后,通过一个学期的学习,所有的孩子都能达到一样的英语水平。

    王海英认为:“‘小学化’自然不能保证孩子在小学中占有先机,因为所谓的“小学化”是用小学的方法、小学的策略、小学的内容、小学的形式来对幼儿园的孩子进行教育。所以它一定是违背这个年龄段孩子身心发展特点的,既然违背规律,那可能更多地是伤害了孩子的现在,而不能成就他的未来,更不要谈给这个孩子带来多少后劲,所以在特定的年龄段做特定年龄段的事是比较科学的方式。”

    沮丧的一天

    5月19日、20日,杨霓的丈夫带着女儿面试两所小学,分别是闵行区的复旦万科和浦东新区的福山正达南校。杨霓没有陪考,她担心自己的焦虑情绪会影响孩子发挥。

    5月21日下午3点开始,家长陆续收到孩子录取的短信通知,焦躁的杨霓把洗好的衣服晒进晒出好几回,金刚经抄写了两遍,经文全文是6700多字。最后,杨霓没有收到好消息,女儿落选了。

    “幼升小不仅考了孩子,更考了我们家长。”杨霓后悔报班太晚,言谈之间流露出懊悔。

    在幼升小的竞赛中败下阵来,让杨霓意识到孩子和一流民办里“牛娃”的差距:自信心、流利的双语应用,以及将孩子教育放第一位的父母。杨霓永远忘不了女儿落榜那天的情景,她称之为家庭“沮丧的一天”,她甚至觉得陪考两天的丈夫一下子老了几岁,吃饭时的恍惚也让杨霓觉得他压力很大。

    最终,女儿上了当初“放弃”的那所公办小学。杨霓安慰自己:即使没有考进理想的民办,但也没被统筹进离家远的小学。

    “所幸孩子还没有完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应被采访者要求,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