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何曾断地脉”

  黄州时期,苏轼在给武昌太守朱寿昌的书简中曾写道:“此中殊少士族。”

  随着谪居地越来越偏远,与苏轼往还的士人群体规模也越来越小。在儋州,他在给周文之的书简中写道:“海州穷独,见人即喜,况君佳士乎?”此简收入了《晚香堂苏帖》(图9),为文集中书简片段。

  

  图9

  尽管苏轼的确有着“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的宽广胸怀,觉得“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是好人”。但在文化上,士人之间的身份认同终究是不可或缺的—对诗文、书法而言尤其如此。自古以来,它们就是士人群体的专属艺术。在谪居地,作为中原士人领袖的苏轼甫一入境,即会与地方官一起,成为当地士人交游圈的核心,也就势在必然。

  对苏轼来说,能在“穷独”之地见到读书人,属“稀阔之遇”—对于海南当地士子而言,当然更是如此了。

  在当时的海南,已经有了学堂,苏轼与“诸生”过从甚密,其中包括老符秀才(符林)以及黎人子弟,他与诸生宴饮诗体现了自古以来儒家文明开化的宗旨:“华夷两樽合,醉笑一欢同。”至于书法,则是与诗文密不可分的教化内容:“和诗仍醉墨,戏海乱群鸿。”在儋州,苏轼除与进士何旻、秀才郑清叟等人有交往,苏轼与琼州人姜唐佐的关系最为密切。元符二年(1099)闰九月,姜唐佐从苏轼学,到第二年三月才离开。在赠与姜唐佐的书作题跋中,苏轼写道:

  元符己卯闰九月,琼士姜君来儋耳,日与予相从。至庚辰三月乃归,无以赠行,书柳子厚《饮酒》、《读书》二诗以见别意。子归,吾无以遗,独此二事,日相与往还耳。

  柳宗元《饮酒》《读书》二诗,是苏轼特意选择的内容,意在记录此段师生之谊。相从半年中,二人惟有饮酒与读书—而且饮酒还是首事。《苏轼文集》中有六通致姜唐佐书简,其中有三简提到饮茶(其中包括昂贵的建茶),另有一简则提到“早来市中无肉,当共啖菜饭”。按文意,在儋州,姜唐佐当是借住在苏轼的桄榔庵附近(姜与当地巡检相熟),二人的尺牍往来是一种士大夫式的书仪—尚有仆役徒步传递书简。

  姜唐佐或许还曾往广州入府学,“知非久适五羊,益广学问以卒远业”。苏轼曾在姜唐佐的课册上题辞并赠诗:“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从此破天荒。”这两句诗在当时岭北士大夫中广为流传,《邵氏闻见后录》称:

  东坡尝作二句赠姜唐佐,“沧海”云云,用此事也。题其后云:待子及第,当续后句。唐佐自广州随解过许昌,见颖滨时,东坡已下世,颖滨为足成其诗。

  苏轼留下断章,欲待姜唐佐及第后续句,但不久后即去世,这一约定最终由苏辙来完成。惠洪《石门文字禅》有诗颂此佳话,颂诗题为“补东坡遗真姜唐佐秀才饮书其扇”。按此,苏轼还曾留真像与姜唐佐,且为其书扇。惠洪还提到,苏轼曾在姜唐佐家的几上题诗—这是书法史上的书圣故事:“羲之尝诣门生家,见棐几滑净,因书之,真草相半。后为其父误刮去之,门生惊懊者累日。”(《晋书·王羲之传》)惠洪曾亲谒姜唐佐家寻访苏轼遗踪:

  (又)谒姜唐佐,唐佐不在,见其母。母迎笑,食予槟榔。予问母:“识苏公否?”母曰:“识之,然无奈其好吟诗。公尝杖而至,指西木凳,自坐其上。问曰,‘秀才何往哉?’言入村落未还。有包灯心纸,公以手拭开,书满纸,祝曰:‘秀才归,当示之。’今尚在。”予索读之,醉墨欹倾,曰:“张睢阳生犹骂贼,嚼齿空龈;颜平原死不忘君,握拳透爪。”

  惠洪被两度流放海南,这些故事有很高的可信度。按惠洪所记,苏轼曾以自书诗与当地黎人“折菜钱”,又在姜唐佐的家用包灯心纸上属对留赠。按《琼台府志》,崇宁二年,姜唐佐考中了进士,成为了海南科举史上的标志性人物。所谓“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从此破天荒”,其中有苏轼的直接贡献。苏轼曾为姜唐佐批点课册,教其作诗文—灯芯纸上所书“张睢阳生犹骂贼,嚼齿空龈;颜平原死不忘君,握拳透爪”就文体而言是属对,而属对正是科举诗赋科目的训练内容。

  苏轼有着天赋的旷达之性,就像中年时在黄州常与民家往来一样,他与海南黎人也相处融洽。其诗中所叙“遍至诸黎之舍”,“负大瓢行歌田间,与老妪共语”之类,均可见其当地人眼中“苏内翰”的和善形象。而他与黎人黎子云、黎子威兄弟的书画交往则是同样具有传奇性的风教故事。在当时,黎子云当属儋州的殷实之家,家中藏有数册柳宗元的诗文集,苏轼每每光顾:

  东坡在儋耳,无书可读,黎子云家有柳文数册,尽日玩诵。一日,遇雨借笠屐而归。人画作图,东坡自赞:“人所笑尔,犬所吠耳,笑所怪也。

  这则故事在苏轼身后出现了再现性图像,那就是《苏学士东坡像》,南宋周紫芝曾有诗:“凭谁唤取王摩诘,画作东坡戴笠图。”(《太仓稊米集》)

  除了与黎子云论农事,苏轼与其的书法交往也颇多。黎子云曾向苏轼求“墨戏”,但苏轼在书简中说,“墨戏”须醉后才能作,但他已经戒酒,只能从手头上的数百幅中选出一两张件得意之作,并许诺另向他人转求相赠。黎子云曾获赠苏轼所书《千字文》并附有题跋:“苦雾收残文豹别,怒涛惊其老龙蟠”。

  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苏轼,黎子云兄弟后来成了儋州地志中重要人物。南宋时期的另一位著名谪官李光(1078—1159,曾官至参知政事)也曾在海南像惠洪一样搜寻苏轼遗迹,他造访了黎子云家由苏轼命名的“载酒堂”并赋诗:“先生已去五十年,遗墨残篇尚多有。”诗中自注:“东坡真迹多为有力者取去,所存但摹本尔。”(《庄简集》卷二)在苏轼身后,苏轼诗文墨迹已是真正的金玉之价—杨万里《诚斋集》称:“率黄金斤易坡文十”,黎子云其后人无法抵挡觊觎其手中藏品的“有力者”。

  苏轼与姜唐佐、黎子云等人交往只是苏轼在海南文化活动的一个侧面。在文化空气稀薄的海南,一位巨匠的到来,是文化上的重大事件。苏轼晚年曾说:“夫学,王者之事也”(《南安军学记》),抱着“他年谁作舆地志”的自我期许,凭借处处留题的书写形式,他完成了文化远征,得以从儋州生还。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正月,苏轼返回中原,行至大庾岭以北的南安军时,当地士人请他为当地军学作记,竟出现了“赢粮而从轼北行三百余里”的盛况。两个月后,苏轼来到虔州,在留驻的半个月中,他每每在市肆、寺中漫游,施药于人,且为人作字。何薳《春渚纪闻》记载了这一行迹:

  (东坡)过郡城携一药囊。遇有疾者。发药,并疏方……每至寺观,好事者及僧道之流,有欲得公墨妙者,必探公行游之所,多设佳纸,于纸尾书记名氏,堆积案简,拱立以候。公即见笑视,略无所问,纵笔挥染,随纸付人。至日暮笔卷或纸尚多,即笑语曰:日暮矣,小书不能竟纸,或欲斋名及佛偈者幸见语也。及归,人人厌满,忻悦而散。

  这种向苏轼求书的情景在很多年前就屡屡出现,在徐州黄楼的燕集中,在开封的翰林院中都曾有过,但没有何薳所描绘的那种感染力。在离虔州不远的新淦,苏轼途经时刚刚建成一座新桥,在当地士绅的带领下,竟有出现了“父老童子二三千人,聚立舟侧,请名其桥”的盛况。当然,这只不过是一次类似于书写德政碑式的题榜,苏轼名其桥为“德政桥”。

  在写给临江军知军王承议的信中,苏轼曾赞其“岂独怜衰朽而借余光,盖将敦风义而励流俗”,事实上,“敦风义而励流俗”也正是苏轼所践行的价值。这年六月间,苏轼安坐船中,前往他生命的最后一站常州时,运河两岸有千万人在大暑中夹岸观其风采,他对座中人说:“莫看杀轼否?”

  万里北归,苏轼在同时代士人中的声望达到了顶峰,片缣寸楮皆为人所珍。所谓“身行万里半天下”,从西蜀到苏杭,从定州到儋州,苏轼的宦游呈现为庞大的地理结构。众多的题刻,作为他游踪所及的见证,在后世成为了各个地方人文建构的重要资源。书法自古而然的笔墨形式与书写内容互为媒介、不可分割的文化结构,在苏轼的书写活动中得到了典型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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