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根清净方为道——王充闾解读禅悟诗

  

  

  以“六根清净”方可习禅悟道,比喻插秧时洗净秧根可以有利于秧苗成长,令人拍案叫绝。“六根”一词,源出佛典,指眼、耳、鼻、舌、身、意。它们分别接触色、声、香、味、触、法(称为“六尘”)。佛家认为,人要修行、得道,就是要使自己内在的“六根”不被外面的“六尘”污染,时时保持自性的清净。

  ——王充闾

  心性触事而明

  开悟诗

  灵云志勤

  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

  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灵云志勤禅师,约9世纪时在世,是沩山灵祐禅师的弟子。这是一首非常著名的见道诗。关于诗的本事,大体是:灵云志勤初在湖南沩山学道,久未开悟,一日出行见桃花灼灼,因而悟道,平生疑处,一时消歇,遂有此作。

  诗中形象地叙写了他求道、开悟的历程。诗僧说,三十年间,我像古籍中记载的寻觅神器干将、莫邪那样,一直扮演着“寻剑客”的角色,不知见过多少次“落叶”(秋)、“抽枝”(春),节序交替的情景了。直到有一天,蓦然见到桃花怒放,灼灼其华,佛性禅心,随缘而起,这才得以开悟,达到了所谓“直显心性,触事而明”的境界。这个时候,也只有这个时候,才真正感到像宝剑在握那种的实实在在,再也毋庸置疑了。

  禅悟是心性的感受,它并非哲学,并非思想、学术,也不是思辨的推理认识;而是个体的直觉体验,所谓“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就是说,要靠日常行事来体现,由生命体验来提升。当代著名哲学家李泽厚先生指出,禅宗的“悟道”,“不离现实生活,可以在日常经验中,通过飞跃获‘悟’,所以,它是在感性自身中获得超越,既超越又不离感性。一方面,它不同于一般的感性,因为它已是一种获得精神超越的感性;另一方面,它又不同于一般的精神超越,因为这种超越常常要求舍弃、脱离感性。禅宗不要求某种特定的幽静环境,或特定的仪式规矩去坐禅修炼,就是认为任何执着于外在事物去追求精神超越,反而不可能超越,远不如‘无所住心’”。

  佛学专家指出:历代高僧大德开悟的途径、开悟的契机,因人而异,千差万别。“有言下荐得,有从缘悟得,有读经明得。就中以从缘悟得,得力最大。因为从缘悟得,需要有长期的修行作基础,是量变到一定的程度而发生的质变,而且完全是无心而得。因此,一旦悟得便永不退失。”

  比如,香严智闲禅师,锄田时偶然拾起一块瓦片,随手一掷,瓦片落到竹子上,发出声响,他遂从中悟道。还有,无尽藏比丘到各地遍参,回来后,在庭院中笑拈梅花,终于开悟。而灵云禅师则是目睹桃花盛开,即得悟道。他们开悟的契机差异很大,但有一点相同,就是长时间的修行为一朝开悟打下了底子。看似偶然,实有必然。这里揭示了平日积累与一时开悟的辩证关系,所谓“得之在俄顷,积之在平日”。

  灵云禅师正是有了三十年的苦修基础,才能从花开花落、自然界盛衰更替中,领悟到世事变迁和色空、有无的关系: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从而对过去所学得的“空非真空,空为妙有,色非实有,色为空无”的禅理,有了真切的理解。

  诗中理趣、意蕴丰富,而且诗情浓郁,意象超拔,形象鲜明。

  

  曲折而明

  梅花

  无尽藏

  着意寻春未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

  归来笑捻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无尽藏,是晚唐比丘尼,唐亡前十年去世。在这首著名的禅宗开悟诗中,作者写道:她踏遍了高山云岭,着意寻春,却始终没有见到春的踪影。抱着满怀惆怅归来,下意识地手捻梅花,在鼻头一嗅,却发觉原来春就在眼前的枝头,而且已经十足地充分了。

  从美学欣赏角度,我们悟解到:“道不远人”,春就在我们身旁,就在我们心里。记得西方有一部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名剧——象征派戏剧的代表作家梅特林克的《青鸟》。剧中的情节是,樵夫的两个小孩在圣诞节前夕梦见仙女委托他们为病重的女儿寻找象征着幸福的青鸟。于是,这对小兄妹就用一块附有魔法的钻石,召来了面包、糖果、水、火、猫、狗等各种物事的灵魂,在光的灵波的引导之下,穿过丛林,跨越坟场,开始了长途跋涉。可是,他们走遍了记忆之乡、暗夜之宫、幸福之园、未来之国,历经千辛万苦,那幸福的象征——青鸟却仍然没能到手,最后只好怅然而返。失望伴着焦急,他们也就从梦中醒来了。就在这当儿,一位貌似梦中仙女的邻家阿姨走进了屋里,是为她的正在患病的女孩来讨圣诞节礼物的,小哥哥决定把自己心爱的鸽子赠送给她。出人意料的是,这只白鸽顷刻间忽然变作青色,竟成了一只地地道道的青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那跋山涉水、历险犯难所要寻找的青鸟,那上天入地寻之遍,四处茫茫皆不见的青鸟,原来就在自己家里!于是,把它送给了邻居小姑娘,其病顿愈。

  不过,比丘尼无尽藏却是从见道、悟道角度来写这首诗的。原来,禅宗开悟是“曲折而明”的,亦即有一个从理性到“直显心性”,乃至“触事而发”的过程。禅学史告诉我们,参禅悟道有三种境界:第一种境界,是对于禅的本体寻而未得,举目所见,只是客观对象本身,所谓“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第二种境界,似悟非悟,处于摸索、体悟过程,所谓“空山无人,水流花开”。需要一番静悟功夫——静下心来谛听、凝视,以期切实地感悟其中妙谛。第三种境界是一朝顿悟,“直显心性”,所谓“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这在诗中得到了形象生动、情趣盎然的展现。再者,禅宗说法,常常通过言行或者具体事物来暗示教义的机理,叫作禅机。本诗在表述方式上,正是体现了这一独特性。

  本诗的哲学意蕴十分丰富,读者可以从中解悟多种道理。比如,美,在生活中是到处都有的,关键在于要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比如,“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人情之常,是对自己已经拥有的视而不见,却劳神费力去追求无法得到的东西,总以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跑了的鱼是最大的”;还有,“芒鞋踏破岭头云”,这种刻意的追寻并非全然无用,应该视为必要的准备,因为禅理、灵思的开悟,往往需要有个量的积累到质的转变的过程。

  

  禅悟人生

  插秧歌

  契此

  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契此,是唐末暨五代高僧。常杖荷布袋,四境化缘,人称“布袋和尚”。布袋和尚出身农家,人虽矮小,身体却很强壮,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插秧又快又好,一口气能插上数十亩田。有人请他谈插秧感想,他随口吟出一诗,即此《插秧歌》。

  作者说,手里拿着青秧,低着头一把把地插向田间。这时候,心头没有任何私心尘念,不经意间,发现水中映出一片明净的蓝天,原来,竟是别有洞天。正是在一步步后退着插秧时节,才能看到满田尽是青青的秧苗。于是,恍然解悟:“退步原来是向前!”说的是插秧,实际上远远超越了这一物象,而深蕴着哲理禅思。

  诗中借农夫插秧说明人生悟道之理。应该说,禅机中的哲理,原本是深奥难懂、不易解说的。可是,在这里却讲得生动活泼,饶有情趣。按普通常识,望天都要抬头,作者却说“低头便见”;见什么?水中的天光云色。按普通常识,都是迈步向前,这里却说“退步原来是向前”,并且讲得头头是道——看着是后退,实际上却是前进;这种退步,不是消极的倒退,而是积极的转进。诗中比喻手法,也运用得十分圆妙。

  第三句以“六根清净”方可习禅悟道,比喻插秧时洗净秧根可以有利于秧苗成长,令人拍案叫绝。“六根”一词,源出佛典,指眼、耳、鼻、舌、身、意。它们分别接触色、声、香、味、触、法(称为“六尘”)。佛家认为,人要修行、得道,就是要使自己内在的“六根”不被外面的“六尘”污染,时时保持自性的清净。

  

  以上三篇文章选自王充闾《诗外文章——文学、历史、哲学的对话》与《千古诗心一趣通》,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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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充闾《诗外文章——文学、历史、哲学的对话》

  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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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起先秦、下及近代,作者对具有代表性的哲理诗进行了赏评、剖析。每诗一文,写成近五百篇随笔。依托哲理诗的古树,绽放审美鉴赏的新花,创辟一方崭新的天地。在准确理解古籍的前提下,作者努力增强文章的可读性。其取径是:采用散文形式、文学手法,交代事实原委,展现人物精神风貌,尽量设置一些张力场、信息源、冲击波,使其间不时地跃动着鲜活的形象、生动的趣事、引人遐思的叩问;为了增加情趣、吸引读者,广泛联想,征引故实,取譬设喻,坚持抽象与具象结合;遇有细节勾勒、形象刻画,都尽量做到出言有据。即便是运用知性和理性结合的手法,也坚持从明确的思想认识和清晰的逻辑关系出发,选用清通畅达的性情化、个性化语言,尽量增强作品的表现力与可读性;在这里,说理应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点醒,有时是抒情、叙事的必要调剂;这种理往往来自生活的感悟,带有个性色彩。

  王充闾《千古诗心一趣通》丨人民文学出版社

  首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中国好书”荣获者

  当代著名散文家王充闾

  解读一百八十多首哲理诗

  与古人进行心灵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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