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系列散文 存稿
《童年之月亮》(2006-12-31)
一、月亮与歌谣
“月儿弯弯,
像只小船,
我坐在弯弯的船里笑 ……”
小的时候,我曾学过多少儿歌呀,如今能够记得的,只有寥寥几首了,这首关于月亮的便是其中之一。它是我最早学会的儿歌,竟能在记忆中保留至今,实在是因为月亮在自己心里占据的位置太重要了吧!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最早学会的古诗是这首。三岁的时候,父亲便教我识字和背诵古诗。那时对诗的意思一概不懂,可是背不出来就要受皮肉之苦,只觉得无趣得很。待到后来渐渐理解了文辞的含义,再读这首诗,便能够体会出它的美了。虽然直到离开家之后才真正了解什么叫做“思故乡”,但是多年来,的确是在月亮的陪伴下长大的。童年时的月亮,似乎比现在的月亮要明亮一些,离自己也更近一些。母亲常常晚上带着我到舅舅家玩,一路上月亮就跟着我们走呀,走呀,我一声不响,却在心里对它说着悄悄话,说着说着,就到了舅舅家。
我的小学时代的月亮,就是那儿歌里的月亮和古诗里的月亮。夏天吃过晚饭在阳台乘凉,我一面望着它,一面把记在心里的所有歌曲一支接一支地唱出来。那些歌有动画片的主题曲,诸如《黑猫警长》,《蓝精灵》,《聪明的一休》,也有电视剧的主题歌,如《西游记》,《渴望》,《天涯同命鸟》,更多的还是音乐课上老师所教的歌。我唱到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歌的时候,就把它们从头再唱一遍。直到现在我还奇怪,为什么自己那么不爱说话,却总爱对着月亮唱歌,虽然唱得并不好。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无法解释清楚的。那时我趴在阳台的栏杆上,看月亮一忽儿被云遮住,一忽儿又钻出来,云彩的形状也在不断变化,从片片鱼鳞,变成长长的芦苇,有时又成了丝丝缕缕的棉絮,还有时聚集成一大团一大团的,这时月亮就会长时间躲在后面看不见,使我心急火燎起来。总的说来,我爱缺月要比爱满月更多一些,也许是因为满月太过完美而多少有些不可亲近的缘故吧。
小学时代,月亮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异常清晰的印象,是在毕业前那一年的冬至。那天终于抄完了老师留在黑板上的习题,疲倦地走出教室,一抬头就看见月亮悬挂在头顶,不偏南也不偏北,不偏东也不偏西,恰在正上方,呈现一个极规则的半圆。我仰头望了它好一会儿,直望得脖子发酸,才踏上回家的路。
二、月牙儿
升入初中后,每星期可以到学校图书馆借一本书。那时我爱独自一人坐在校园里僻静的花坛边沿看书。花坛的中心通常栽着一株苍翠的雪松,周围则疏疏落落地点缀一些月季或山茶。一个下午,我捧着刚刚借来的《老舍文集》,读着那篇《月牙儿》,忘记了身边的一切。我十一岁,第一次读到如此悲伤的故事,这故事难道会是真的?我想起自己见过的月牙儿,它总是在傍晚时分悠然自得地出现在西边蓝紫色的天空,那时夕阳刚刚落下,最初显现的一两颗星在它附近静静地闪烁着。每当见到这洁白的月牙儿,哪一次我不是欢欣雀跃得如同节日降临,不由自主就要哼唱起歌儿来?我坐在花坛边,比较着我的月牙儿和书里的月牙儿,心中疑虑重重,我究竟该相信哪一个?没有答案,然而小说令我爱不释手。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我合上书慢慢往家走去,奇怪的是,那天的月亮什么样子,我竟然不记得了。
《月牙儿》这篇小说可算是“少儿不宜”的,我并未对别人说起我读过它,只是从此以后,那凄凉的仿佛总在瑟瑟发抖的月牙儿的形象永远地留在了我的心里,取代了所有美丽的童谣。同时,老舍成了我最为喜爱的作家。他是始终保持着一颗纯洁的孩子般的心灵的,那么亲切,又那么伟大。后来在语文课本里,学到舒乙写的《我的父亲老舍》,读到末尾时我不禁掉了泪。时至今日,想起老舍先生那坎坷的无瑕的一生,想起他的悲惨的死,我的灵魂仿佛又在顷刻间降落在了太平湖畔,对着他布满伤痕的身体失声痛哭,并且希望那可怖的月牙儿永远不要在天空出现。
三、月亮与盆花
高中的时候,有一天母亲忽然把家里的一只破旧的铁桶翻出来,装了大半下土,并且向同事讨了一些小小的植物种在土里,而照料这些植物的任务,就交给了我。桶里的植物全是仙人类的,具有汁液饱满的肉质的茎叶,有的像葡萄串,有的像海石花。我着了魔似的,没事就替它们松土。说是松土,实际上几乎每次都要把它们连根挖出来,然后又重新栽下去。父亲和母亲总嘲笑我这拔苗助长的行为,我则依旧我行我素。事实是那些植物长得都挺旺盛。后来我又从舅舅家的一株吊兰上剪下一枝来,移栽在自家的瓦盆里。这株吊兰疯狂地生长,一年后就抽出花枝,两年后直径竟接近了一米,原因是瓦盆的土里碰巧有一些蚯蚓,它们替我给花儿松了土。
高中繁重的功课使我一天比一天沉默下去,这只铁桶里的植物,还有那盆吊兰,成了我生活中最大的乐趣。每晚临睡前我总会悄悄走到阳台上看看它们。啊,它们被月光染白了的样子,我如何能形容得出呢?我弯下腰,激动地摸摸这个,碰碰那个,心里多么羡慕它们,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变成它们中的一个!可是我终于不得不站起来,关上阳台的门,进屋睡觉了。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间照进来,似乎想要把我的梦也染成一片银白色……
《童年之日记》(2007-3-16)
写日记的习惯,我是没有的,一来由于我的文笔并不十分好,遣词造句常常不能确切和充分地表达出内心的想法,二来自己的想法变得快,往往还没来得及将它们记录下来,当时的感受已经转为模糊,三是我一直认为自己只是一个再渺小不过的人儿,每日所经历的事情并没有多么重要的意义,将这些琐事写下来,也许不过是在浪费白纸和墨水罢了,况且我的字写得又并不漂亮。
尽管如此,还是写过一段时间的日记,当然,是迫于老师的威力而不得不写。
第一次写日记,是在小学四年级。当时教我语文的是小学的校长,一位黑瘦而和蔼的老人,五十岁出头,戴一副棕褐色塑料边框的眼镜。自打我见到他起,他似乎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再没有变得更老,仿佛也从没有年轻过。他讲课说话轻而慢,对学生很严格,写日记的要求就是他首先提出的。并不规定每天都写,但一周至少写两篇,每周上交一次日记本,由他批阅,写得好的日记将获得在课上被朗读的荣耀。我那时的日记,等同于流水账,所得的评语通常是“流畅,通顺”之类,被老师在课上朗读的机会也有,但极少。只记得有一篇写去舅舅家玩,帮着喂兔子的事,老校长在全班同学面前读这篇日记时,我一点都没感到什么光荣,只觉得自己写得既长又乏味,不知不觉头越来越低,最后竟无力地趴在了桌子上。这份苦差持续了一个学期之后,换了语文老师,写日记的作业取消了,而布置的作文越发地多了起来。
再次写起日记,是在初一,同样是语文老师的命令。我的生活变得十分枯燥,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学校的功课上,现在想来,六年中学生活可以用“上课,下课,写作业,考试”几个词来概括。就连寒暑假都不能松口气,我父母都是中学教师,他们总是从其他老师那里借来我下一学期的所有课本,规定我在假期把它们全部自学一遍。在这种生活状态下,我的日记和作文,都多多少少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糟糕的是,我母亲和我的语文老师就在同一个办公室,语文老师常常拿了我的文章去问我母亲,是否真有这回事(一般来说总是没有这回事的)。我母亲回家来虽然不会责怪我,但不免与父亲一起取笑一番,我向来口拙,如何能对付得了他们两张嘴,只好沉默,然而日记里的用语却越发暴躁起来。一次,我一个人在楼下的厨房吃饭,有只老鼠竟然爬上饭桌,躲在一只菜盆后,圆溜溜亮晶晶的眼睛窥视着我,我把它写进了日记:“我大喝一声,那该死的老鼠闻声而逃……”(实际上我只抬手轻轻一挥。)语文老师见了这篇日记后,对我母亲说:“你家那孩子,居然也会‘大喝一声’,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来……”事实是一回事,文章是另一回事,尽管我的日记破漏百出,总是被抄在每周的黑板报上“我们的日记”一栏里示众,以致吸引了邻班同学好奇的目光。啊,这就是那个沉默冰冷压抑的女孩的故事吗?那个总穿着一身蓝色的校服的女孩,体育总是勉强及格,其余功课的成绩则稳居年级前十名,时常迟到,没有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总是独来独往。
这第二次写日记的任务,延续了一年多,之后我就再没写过日记。心情差的时候,怕写下的东西自己看了会更加心寒;心情好的时候,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不需要写;而众多平凡的日子,飞快地逝去,像列车窗外的风景,转瞬就遗忘。
《童年之青鸟》(2007-3-16)
春节回家,听母亲说起,去年曾有一只鹦鹉落在我家窗台上,被父亲捉住,养了几日之后,鹦鹉忽然变得垂头丧气,似乎命将休矣,吓得他们又把它放飞了。那只鹦鹉非常漂亮,羽毛呈好几种不同的绿,母亲说着不由得又叹息了几声。我只得用“现在禽流感还没有消灭,不养鸟也罢”这样的话去安慰她,她也就不再惋惜,本来,不过是只鸟罢了,又是意外得来,失去了能有多么心痛呢?这件事说过就被搁置一旁,然而我的思绪却渐渐飘忽起来,不觉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一个下午。
那天放学较早,我回家后一个人在做作业,静悄悄的,忽然传来父亲急急上楼的脚步声,接着是迅疾的开锁声,他进门后,见我在家,就兴奋地叫我:“快看,我捉了只鸟!还挺漂亮的!”我急忙凑近了去,于是看见他手中握着的一只青色的鸟,乌黑的眼珠,两只尖细的脚爪被一根棉线缚在一起。它看我走近,就挣扎起来,不停地蹬腿,而且张开黄色的嘴惊恐地尖叫了一声。
我家从没养过动物,无论是猫,狗,金鱼,还是鸟,都没养过。这只美丽的鸟儿的到来,打破了家中沉寂的空气,也使得我的心突然间猛烈地跳动了,我想着这只鸟儿不知会给家里带来什么新鲜的生活,一时激动得竟说不出话。而父亲已找来一根结实的绳子,把原先缚着鸟腿的棉线解开,用绳子的一端系住鸟的一条腿,另一端系在阳台的栏杆上,放开手,见鸟儿已被拴牢,飞不走了,他又回身去米坛里取了一小把米,撒在阳台上,然后对我说:“它刚才飞进了我的办公室,被我抓住,我还要回去开个会,暂且就这么拴着它,明天我们去买个鸟笼,让它住进新家。”说完就出门了。
家里又只剩了我一人,不同的是,阳台上多了只鸟,而且是被拴住了飞不走的鸟。我关上阳台的门,回到房间里继续做功课,却发现自己一直在想着那鸟儿,于是起身走到阳台的窗前,隔着玻璃,见那只鸟儿在寒风里跳跃着,正啄着地上的米。它的身子大概有麻雀的两倍大小,我回忆着我所知道的鸟名,却不能辨认出这是什么鸟,姑且就称它为青鸟吧。站了半晌,忽然想起鸟笼的事,心想外面这么冷,不如我现在就给它做个家吧。我翻出一只大鞋盒,在盒子的四面与盒盖上各剪了些孔,然后拿着它推开阳台的门,向鸟儿走过去。接下来的一个错误的行动步骤,使我在一分钟之后失去了父亲刚刚捉来的这只青鸟。
事情是这样的,我本该先抓住它,将它放进盒里,盖好盖子,然后用胶带封住,可是鬼使神差的,我拿起剪刀首先剪断了它腿上的绳子,捏着它的腿,正要把它放进盒子,鸟儿拼命挣扎起来,凶狠地啄了一下我的手,我痛得松开了手,只见它像一支绿箭,穿过栏杆,欢叫着一头扎进了不远处的一棵法国梧桐里,隐没在茂密的枝叶间,就这样从我眼前消失了。
我站在原处,地上的鞋盒,盖子大张着,似乎在嘲笑我,而我剪的那些圆孔,令我想起那鸟儿的黑眼珠,手上被啄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现在的问题是,父亲很快就会回来,我该如何向他交待呢……片刻之后,我再次拿起剪刀,将绳子断处扯烂,看上去就像被鸟儿使劲啄断了一般,然后把鞋盒扔进了垃圾箱。
父亲回来时,我正在做作业。他第一件事就是直奔阳台,看他的鸟儿是否安好,很快,传来他的惊呼:“它飞了!这,这家伙,好厉害……”我飞快地跑到他身旁,他指着空空的阳台,“你怎么没听见动静?你看,它吃了我们的米,有了力气,啄断了绳子飞走了!”我装出目瞪口呆的样子,喃喃地说:“我一直在做作业呀,今天作业多,真没想到,怎么会呢,哎呀……”不久母亲也回来了,父亲又把事情对她说了一遍。那系在阳台栏杆上的绳子还在,地上是鸟儿吃剩的几粒米,现场保存得很好,可见父亲的话是真的。我也没有受到什么责难,谁让那天的作业这么多呢……
这件事的真实经过,我的父母至今蒙在鼓里,母亲说起了鹦鹉,令我又想起了那只青鸟。它从我手里挣脱的样子一直刻在我的记忆里,它飞走的时候,脚上的绳子笔直地拖在身后。我常常想,不知它后来经历了些什么,那根绳子在它的脚上又缚了多久,而我在它的心里,究竟留下了怎样的印象?……
《童年之蜡烛》(2007-3-16)
在超市闲逛,见货架上摆着很多熏香用的方形大蜡烛,一个十几元钱,没舍得买,而过去那种照明用的便宜的蜡烛,现在已经很少见到了。
我小的时候,家里常常停电,所以蜡烛是家中的必备物品,主要就是为了给我做作业照亮。父母怕我的眼睛早早近视,因此给我的台灯安装的灯泡,瓦数很高,而蜡烛则一定要至少点上两支。我那时并不喜欢蜡烛,因为它总令我想到那些没有做完的作业。那种细长的蜡烛,有的白皙光润,有的因含杂质而呈淡黄色或灰黄色。无论哪一种,燃烧的时候,火苗都会不时跳动,而含有杂质的蜡烛还会冒出一阵黑烟,且伴有一股刺鼻的味道。我时常凝视蜡烛的火苗,观察它的不同颜色的三个层次,它虽然美丽,我却不能用手触摸它。我十分清楚它的危险性,因此总与它保持一定的距离。即便我这样小心翼翼,蜡烛总免不了偶尔倒下,滚烫的烛油溅在我的手上,随即凝结,形成一个白色的圆形薄片。我用另一只手将它抹掉。多年以后回忆起这场景,真希望心里的伤痕也能如此轻易地抹去。
烛火跳动的时候,我看不清书上的字,不得不停下来。望着它,不禁对它那痛苦的样子心生怜悯,自己的心几乎要随着它一同痉挛起来。它似乎是由于冷才颤抖得这么厉害。往往散发出一阵黑烟之后,火苗就逐渐平静下来,像是竭尽全力驱走了体内的寒魔。对于一朵火苗,竟会产生这样的想象,实在有些匪夷所思。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搞明白,究竟为什么蜡烛的火焰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跳动一阵子。
烛芯烧得久了,会在顶端形成一个小球。它处在火焰的中心,呈现出金红色或暗红色,形状不甚规则,常见的是像一个裂成几瓣的石榴。结成这个小球后,烛光会变暗,这时就需要用剪刀将它剪去,使光线恢复明亮。这个剪烛芯的举动,在古人的诗词里有很多描写,似乎十分风雅。提到与蜡烛相关的诗词,当然不能不说那句最出名的“蜡炬成灰泪始干”,人们通常用它来歌颂兢兢业业的老师,但单独看这句,其实是极伤感的,总使我想到另一句“一寸相思一寸灰”,同样也出自李商隐笔下。两句诗所写的似乎都是那种痛断心肠的相思和苦恋。焦灼的情感,难免常常要借两行热泪来宣泄,待到烟消火灭,无泪可流,只有化为灰烬,随风散去。
而说起老师,就想起一部电影来:《烛光里的微笑》,小学的时候,学校组织我们集体看过,与我同龄的八十年代初出生的人,也许不少对它都有印象。那是我第一次被一部电影深深感动,和很多同学一起都哭了。但是在现实中,我从没遇见过影片所讲述的那般好的老师,自己对于电影一直没有太过痴迷,大概也与此有关。
蜡烛是同我最初念书的时光联在一起的,我上了中学之后,已经很少停电,它也就被弃置一旁了。再后来家中的抽屉里,竟连一截小小的蜡烛头都找不到,而我的学生生涯,也早已成为往事。前些日子偶然从书堆里翻出一本毕业纪念册,每一页都印着一条名人名言,看到其中有这样一句:“人生应该像蜡烛一样,从顶燃到底,一直都是光明的。”肖楚女的话。不由得肃然起敬,想到人们过生日,总爱在蛋糕上插些蜡烛,也许是不无道理的。
《童年之雪》(2007-3-16)
听母亲说,我出生的时候,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外面是白茫茫的一片,一切都被覆盖在雪下。在这冰天雪地里出生的我,后来性情比一般人要冷,似乎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说来也怪,我对于外界的热度只要稍稍高出平常,整个人就会觉得不舒服,好像一下子被俗世侵染了,惹得自己厌恶起自己来。
去年冬天出奇地暖和,我所在的城市一场雪也没有下,我的故乡也没有下雪,这使我格外地怀念童年时候的雪了。
冬日里,草是枯黄的,除了雪松和柏树仍然苍翠地挺立着,其余树的叶子几乎都落尽了;至于花朵,只有殷红的山茶和金黄的腊梅在这个季节开放。天渐渐地越来越来冷,过了小雪节气,我就开始盼望着下雪。某日,常常是在午后,天忽然阴沉下来,铅色的云遮住了太阳,风一阵紧似一阵,直往行人的衣领子里钻。不久,小小的雪珠撒了下来,打在地上窸窣有声。在我的家乡,称这种雪珠为“雪彩子”,它往往预示着即将来临的是一场大雪。果然,几分钟之后,雪珠转为洁白干燥的小雪花,雪花渐渐变大,后来就几朵结成绒绒的一团一齐往下坠,很快地上就积了薄薄的一层雪。这样的大雪若是下一整夜,第二天醒来,向窗外望出去,就会看见一个银色的世界;太阳在头顶闪闪地照耀着,仿佛在对这下界的杰作微笑。我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阳台上的雪滚成一大一小两个雪球,堆一个小雪人,嵌两粒黑钮扣作眼睛,插一支铅笔作鼻子,再剪一片弯弯的红布贴在鼻子下作嘴。此后一两个星期里,这个雪人就待在我家的阳台上,直到融化成看不出形状的一堆,被父亲铲了扔掉。
打雪仗是男孩子们的事,我只爱站在一旁观战,当然少不了被一两个雪球击中,但是并不怎样痛。一次站在一户人家的晾衣架下正看得起劲,忽然很长很细的一条什么东西,冰凉地掉在头上,我吃了一惊,以为自己把人家的晾衣绳弄断了,但落下的原来只是那积在绳上的雪。地上厚厚的雪若没有被及时扫掉,一天后就会因受踩踏而形成结实光滑的表面。小时候经常可以看到整个街道被雪覆盖的路面都变为晶莹而坚硬的一片,公共汽车即使轮子绑上铁链也很危险,只得停开。走在路上,不时见到行人以各种各样的姿势滑到,我见了这情景总不由自主地哈哈大笑,有一回与母亲一同走着,看见一个人跌倒,自己刚咧开嘴笑着,冷不丁也摔了个四脚朝天。而且老天爷似乎为了惩罚我的幸灾乐祸,那天让我在短短一段路上连摔了三次,现在看来这样的教训实在是很有好处的。
我与雪还有一段小小的情缘。小学五年级,是即将毕业,为初考作准备的一年,那是我生命里度过的第一道难关。每天的作业留得特别多,班主任又喜欢体罚学生,而一旦某次考试成绩不好,回到家里还要受父母的惩罚,压力很大。父母规定我每晚间九点前(也可能是八点四十,记不清了,总之很早)必须睡觉。我有时在规定时间里做不完作业,就想出了个法子,睡到深夜偷偷爬起来继续做,回想起来,当时的自己特别像语文课本里的那个小抄写员,只不过他为了帮助家里挣钱,而我是为了第二天免去老师的一顿打。正值寒冬,我怕弄出声响吵醒父母,连衣服都不敢穿好,打开落地风扇的小灯,在昏暗的光下匆忙地写着。我很小就学会了适应现实,那段时间里自己倒并不觉得多么苦。有一天夜里,我悄悄起来写了不知多久,忽然觉得外面有些细碎的声响,于是踮起脚尖走到窗前,猛然发现阳台的栏杆上已经积了近十公分厚的雪,而大片的雪花还在不停地落。这一次的雪很安静,没有伴着大风。我默默观望了一会儿,然后回到桌前继续做作业,心中觉得万分自豪,因为我是家里第一个看见这场雪的人,似乎这雪是为了我而下,它在犒劳我的辛苦。当然第二天我没有把昨夜的事说出来,这场雪是我心里的一个秘密,而我也因此记住了落雪的声音。
小时候的一部国产动画片《雪孩子》,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它的故事内容现在已经选入小学一年级语文课本。动画做得很美,插曲也很好听,特别是故事非常感人,电视里重播过很多次,每次看都感动得要哭。雪孩子从火里救出小兔,自己化成一片白云飘上天空的情景,令人想起安徒生的童话《海的女儿》,那小美人鱼最后不是变成了空气的女儿了吗……也许,我们短暂的生命的意义就在于爱和奉献,正是由于死亡的存在,生命才更显珍贵。
我听过的歌曲不多,对于影视主题歌有种特别的爱好。与雪有关的主题歌,最喜欢的还是那首很老的《雪城》主题曲《心中的太阳》,电视剧我没有看,歌却是百听不厌,它朴实,自然,传达着一种明朗纯净的生活态度。《大雪小雪又一年》也是部老电视剧,当时是跟父母一块儿完整地看过了的,现在却一点都想不起内容了,主题歌也很好听,还记得第一句是“冻黑的秋梨慢慢儿缓……”还有一年春节前,按照惯例原本全家要去亲戚家作客吃晚饭的,结果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留在了家里,于是一家人围着电视机看《生活歌手》,那天正好连续放了四五集,一个下午的时间就这样消磨过去了,它的主题歌现在也还记得,十分激励人心。除此之外,王菲的《雪中莲》也是非常喜欢的。听着这些歌,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青涩的岁月。
《童年之纸飞机》(2007-3-27)
纸飞机是我童年时代最早学会的折纸之一,它的折法极简单,大概没有人不会折的吧。这种纸飞机一般是男孩玩的,无论什么纸——演算簿,旧考卷,作文草稿,废练习册,甚至某门特别讨厌的功课的书本,他们随手撕下一张来,几下就折好了一只,然后几个人比赛谁的飞机飞得远;或者对着某个目标掷过去,看能否准确地击中它。要想自己的飞机性能良好,就需要掌握正确的折叠技巧:飞机的头部最好偏重一些,可以多折一道或塞点纸进去;两翼要平滑宽阔;所选用的纸张要轻而且挺括等等。话虽这么讲,你可千万别拿我当内行,我自己几乎从没能够折出一个飞得像样的飞机来。通常,满怀着希望,使出浑身力气将自己精心设计的飞机抛出去,只见它“呼”的一声在我眼前仓惶地打了个旋,接着就一头栽到地上,与此同时,总会有某个缺心眼的家伙恰好不偏不倚一脚踩上去,于是我的纸飞机就屈辱地带着一只脏兮兮的脚印,扁扁地躺在地上,再也飞不起来了。失败的次数多了,我便不再自己折飞机,而是在别人把飞机掷出去的时候,拿眼睛死死盯住,瞅着哪只飞机飞得好——既远又稳当,潇洒自若,仪态万方——当它将落未落的时候,我冲过去一把抢在手里,趁飞机的主人还没走近,飞快地把飞机投出去,以这样的方式过一把瘾。
我小时候挺喜欢和男孩子混在一处,因此他们的不少游戏,我都有所耳闻和目睹,但自己都不在行,顶多在一旁充当一个听话的小卒,傻乎乎地随着小头头们发布的命令跟着众人疯跑一气。那些大大咧咧特立独行的小小的男同胞,对于我性格的形成,似乎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我不能确定这作用是正面的多还是负面的多。只是,事情发展到后来,我再也无法融入任何一个女孩子构成的甜蜜的小群体,而男孩子们则私下里把我看成一个怪物。记不清从几岁起,我就开始独来独往,沉默仿佛成了上天专门为我设计的语言。本来,自己这样的性格跟校园集体生活是格格不入的,可是我终于悄无声息地在学校里度过了这许多年,接受了完整的义务教育,就像其他同学,就像任何一个注定要长大的小孩。
似乎没有什么人在我心里留下过重要的痕迹。多年以来,我一直是这样:无论小学,中学,还是大学,毕业之后,就将过去的同学视为路人。学校生活于我是一个持续了太久的梦,久得令人窒息,我常常担心自己的一部分已经与这个古怪的梦连在一块,无法扯断。这样的担心并非完全多余,因为现在我还时常在梦里进行毕业模拟考试,气喘吁吁地在最后一分钟冲进教室,或者在众目睽睽之下结结巴巴地回答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我一直也无法像大多数人那样,在人群中间感受到温暖和友爱,但这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幸而我所需要的温情也并不多。
但是,如果真的有什么留下了痕迹的话,那么不能不说的首先就是我的那些同桌了吧。小学的同桌是经常变动的,到了初中,同桌固定下来,将近三年,我的同桌一直是同一个男生,这是个再也没有被打破的纪录。虽然我的回忆大半粗糙而模糊,但我仍然清楚地记得他。他最显著的特征是头顶有两个发漩,据他自己说这代表了一种福气。他的面相长得也的确有福,看上去像个温和的大娃娃,不过他的脾气绝不像其长相那样温和,实际上倔强得很,内心也十分细腻。我与他其实也没有太多的交流,就是在一张桌上读书写字罢了,偶尔也说笑打闹,翻了脸又和好。直到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有一天我举目四顾,忽然发现班上与男生同桌的女生仅剩了我一人,慌乱起来,立刻去找班主任,请他无论如何换掉我的同桌——换成一个女生。这个要求很快就得到了满足,然而我从此之后就有了一种奇怪的失落感,并且总在心里感到一份歉疚。
为什么会歉疚呢?许多事情是说不清楚原因的,但也许大部分问题并不如我们所想象的那般复杂,因为任凭我如何费力地回忆,思前想后,他给我的最大的恩惠就是教会我折一种特殊的、复杂的纸飞机。记得那个早晨,我走进教室,还没入座,早已一眼看见他在摆弄一只漂亮的精致的小小的纸飞机,并且面露得意之色。我先是拿过来欣赏,继而要求他教我折。他不答应,说是这种飞机他刚刚学会折,全班(很可能全校)只有他一人会折,决不能将这秘法外传。但是我对于喜欢的东西可不是轻易就放弃的,我缠着他,定要他教给我叠这飞机。原以为照我平素对他的态度,最起码要磨上几天的嘴皮,他才会答应,没想到只过了几分钟他就改变了主意,耐心地把飞机的折法教给了我。这种飞机折起来的确很复杂,开头的步骤与千纸鹤的折法类似,但辛苦地完成之后,放在桌上,像个小小的模型,实在漂亮极了。他让我不要再教给其他人,我答应了。从此我成了班上第二个会折这种飞机的人,事实证明,没有第三个。后来我常常在无聊的时候,慢慢地折一只这样的纸飞机,以此给自己解闷。
所以你看,如果希望被一个人记住,最好的办法或许就是教给他/她一种秘密的、独一无二的本领,比如一套绝妙的武功,比如利用天上的星星算命,比如穿墙术分身法……而我记住一个人,是因为他教会我折一种纸飞机。这种纸飞机并不如普通的纸飞机一样,可以投向空中使它轻盈地飞行,不,它一点都飞不起来,它只适于被静静地放置在桌面上,由人们静静地观赏,就像千纸鹤适合用线穿起来,挂在屋檐下随风飘摇,而不是对着空中到处乱抛。它就像回忆本身那样,是静态的,具有某种象征意味——某种值得反复揣摩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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