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学生发小猪仔视频爆红后 支教侯老师却有点担心

  1月6日,在云南昭通彝良县一座山村教学点支教的侯长亮,平静的生活因为一条小视频被打破了。在当天,侯长亮支教的教学点,为每一位优秀学生发放了一份特殊的奖品——1头小猪仔。

   

  侯长亮把一段拍了不到半分钟的视频,放在了自己的自媒体号上,没想到,仅仅两三天,点击量就超过了500万,数十万人点赞,上万人评论。

   

  这不是侯长亮的视频第一次成为热点,在此之前,他在山村支教的生活,曾经被无数人围观,但每一次,他都会有同样的担心,热门视频,会不会给山村里的孩子们,带来新的烦恼。

   

  

  孩子们领到了小猪仔。受访者供图

   

  当体验变成坚持

   

  每一次回想当初,侯长亮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快到原本做好的计划,几乎完全用不上。

   

  2011年,大学刚刚毕业的侯长亮,决定去做一名支教老师。

   

  在大学生群体中,想要到偏远山区支教的人很多,但是真正付诸实践的很少。侯长亮出生于农村,知道山区孩子读书的难处,更在互联网上看到了太多山区孩子渴盼知识的眼睛,这让他下定决心真正走进深山。“我想做点儿有意义的事情。”他对记者说。

   

  侯长亮计划做两年支教老师,一来为山村的孩子们贡献点力量,二来也为自己积累一些阅历。但他没想过,一做就是10年。

   

  侯长亮没想过自己会坚持这么久,他当初觉得,自己普通话都说不好,怎么能当好老师呢?

  一同支教的人,来了又走,只有侯长亮一直没走。

   

  

  支教老师侯长亮和孩子们。受访者供图

   

  山区太难了,太缺老师了。

   

  10年中,广西4年,贵州2年,云南4年。每一次换地方,都有原因。

   

  第一次离开广西,是他的事迹被媒体报道了,而且还被评为“楷模人物”。那时候,铺天盖地的报道和纷至沓来的媒体,让侯长亮觉得,自己该走了。他觉得自己并没有真正为山区教育做多少事情,更觉得,不断涌来的报道和荣誉,让他静不下心来支教。

   

  第二次离开贵州,是因为他支教的山村学校将要来8名专业老师,他觉得,应该去更需要老师的地方了。那时候,他认识了爱人雷宇丹,一个同样想要支教的女生,他们一起到了云南昭通的大山里,一直到现在,他们已经结婚了,都还没有走出大山。

   

  10年很短,也很长。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对教育来说,10年确实太短了。但对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来说,10年,又太长了。

   

  “10年,我对得起教过的孩子,但对不起自己的家人。”他说。

   

  操场上的婚纱照

   

  2020年,侯长亮准备结婚,他和爱人都是支教老师,在那个山里的教学点,一起待了4年。教学点只有4间教室,有4个年级,正好每个年级一个教室。没有教工宿舍,侯长亮和爱人在教室里隔了一小块地方,充当宿舍。

   

  他们想过回老家办婚礼,去海边拍婚纱照。

   

  所有的想法,最终都没有成行。

   

  后来,侯长亮想,自己的婚纱照,就在学校的操场上拍。

   

  

  侯长亮的婚纱照就是在学校操场拍的。受访者供图

   

  一位做公益的摄影师知道后,愿意帮他们拍婚纱照。那位摄影师常年在山里,为山村里的居民拍全家福,了解大山里的一切。

   

  在侯长亮的自媒体号上,还能看到这组婚纱照。

   

  平坦的水泥操场上,孩子们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心形,围住了他们年轻的老师。

   

  

  孩子们手拉手围住了拍婚纱照的老师。受访者供图

   

  黑白的西式礼服,大红的中式喜服,他们在操场上,在黑板前,在大山顶,留下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合照。他们准备了呼吁重视山村教育的标语,准备了大红喜字,也准备了糖果给学生们吃。

   

  照片发到网上后,不出意外地火了,这对年轻人的故事,感动了很多人。但侯长亮觉得有些遗憾,时间有点仓促,准备的不充分。他想着,以后还要再拍一次,可能是在山村大雪纷飞的时候,可能是在满山鲜花盛开的时候,也可能去他最开始支教的地方。

   

  再拍一次婚纱照的想法,来自于对山村教育的焦虑和期盼,这里太缺老师了,他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唤起更多人对山村教育的重视。“山里需要优秀的老师来坚守,而不只是我们这些不专业的支教老师。”他说。

   

  受关注后的烦恼

   

  和爱人在一起后,两个人偶尔也会拍视频,把山里的生活,孩子们的动态,发到网上。很多视频都成了热点。

   

  于是,大量的衣服、书籍、学习用品等被捐赠过来,但这并不能让侯长亮和他的学生们开心。

  侯长亮曾多次写文章呼吁,不要轻易捐赠物资,也曾专门开直播,劝想要捐赠的人,用更合适的办法去帮助山里的孩子们。

   

  

  大山里孩子们的课堂。受访者供图

   

  侯长亮告诉记者,在云南大山里,学生们经常会收到各种捐赠的物资。“让孩子对外界帮助有了依赖,觉得贫穷就应该被帮助,贫穷就可以不劳而获,这可能会毁了孩子。”

   

  还有很多不恰当的捐助,比如高跟鞋,还有人捐助后让孩子们拿着东西拍照,“这会严重挫伤孩子们的自尊心”。

   

  还有其他的烦恼,比如山村里往往不能收快递,侯长亮要专门去取,许多代收点还要收费。侯长亮曾经去县城取捐赠的物资,没有赶上回村的车,只能在县城住一晚上。“每次取快递,吃饭、住宿、坐车都要花钱,一个月取3、4次快递,生活补贴就所剩无几了。”

   

  更多时候,他们要去镇上、山下的村里取快递,然后靠人力背上山,有一回,他和爱人两个人背了90多斤的书上山。

   

  山里更缺的是老师

   

  其实,山里的孩子,物资远没有外界想象得那么匮乏。

   

  侯长亮告诉记者,这些年来,偏远山村的学校,基本上都已经翻修翻建,校舍、课桌、黑板等基本的硬件,都算不错了,孩子们上学不花钱,国家也有营养餐,现在的生活,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即便真有不足,侯长亮也希望他的学生们,用自己的劳动去获取,而不是依靠别人的捐赠。“只有通过自己的劳动获得的回报,才是有尊严、有力量、有自信的。”

  侯长亮会鼓励孩子们自力更生,增加收入。比如春季,学生上山采笋,一般都能赚好几百元,有一个4年级的女孩子,一个春天靠采笋赚了1000多元,还没有耽误学习。

   

  

  侯长亮带着孩子在山里。受访者供图

   

  但山村教育,依然存在至关重要的匮乏——老师。

   

  侯长亮所在的教学点,有4个年级,65个学生,但只有4个老师,2个代课老师,和他们夫妻2个支教老师。

   

  “这里太缺老师了”,侯长亮说,如果缺少的是物资,在网上发个消息,很快就会有人捐助,但因为缺老师在网上求助,很少有人愿意来。

   

  没有老师,再多的物资也用处不大,侯长亮告诉记者,有些山村学校因为缺老师,捐助的电脑都生锈了,体育器材也只能让孩子们自己玩,没人教他们怎么用,还有大量的课外书成了摆设,上面落满了灰尘。

   

  “山村里最需要的,是站在三尺讲台上的那个人。”侯长亮说,但这恰恰是最难的,很多支教老师都难以坚持。支教老师只有少量的生活补贴,大部分人短时间支教后就会离开,一位曾经支教的老师告诉侯长亮,如果能解决经济收入的问题,他愿意一直待在山里。

   

  但这同样不容易,侯长亮目前每个月只有800元的生活补贴,他和妻子两个人1600元,尽管山里消费不多,但也总是捉襟见肘。

   

  侯长亮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单身的时候无所谓,结婚后,要考虑的事情多了。”侯长亮告诉记者,他和爱人还会继续关注公益,但未来是否还继续支教,他不能确定。

   

  山村教育的错位

   

  2022年元旦刚过,学期即将结束,有爱心人士想要给侯长亮所在的学校捐助。侯长亮告诉记者,校长和对方商量后,最终确定了给本学期的优秀学生,每人发一头小猪仔。这是实用且有意义的奖品,对孩子,对孩子的家庭,都有帮助。

   

  “山里人都养猪、养牛,一头小猪仔,可以实实在在地给他们的家里带来收入,而且还能激励孩子们。”他说,“在山里,这比许多奖品都好。”

   

  

  优秀学生家里领到了一头小猪仔。受访者供图

   

  侯长亮觉得,给优秀学生发小猪仔,或许不是创举,但引发的思考,绝不简单。不论是公益捐助,还是乡村教育本身,是不应该脱离乡村生活的。

   

  可惜的是,大多数时候,乡村教育和乡村,都是脱节的。

   

  大约100年前,陶行知在《中国乡村教育之根本改造》中说,“中国乡村教育走错了路!他教人离开乡下往城里跑,他教人吃饭不种稻,穿衣不种棉,盖房子不造林。他教人羡慕奢华,看不起务农。”

   

  支教10年,侯长亮觉得,这样的现象依旧存在,不论是公益组织,还是捐助者,抑或是老师、家长,都在告诉孩子们,好好读书,努力走出大山。

   

  甚至给孩子们的教材,也和乡村离得很远。

   

  有一回,一个二年级的学生,拿着课本问侯长亮,“书里说的河滨公园是什么?游乐园是什么?电影院是什么?”

   

  有人喜欢捐“学生作文”的书给偏远山村,侯长亮不太愿意孩子们看这样的书,因为书里的作文,多是城市的孩子写的,缺乏乡土元素。

   

  大山里的孩子们,身边更多的,是新鲜的竹笋、盛开的野花、悠远的白云、苍茫的大山……但这些,教科书里没有。

   

  教育离山村越远,离城市越近,受教育的孩子就会越来越爱城市,他们不爱自己的家乡,也不会回到大山里,下一代依然如此。山村的教育,也就依然缺老师。

   

  “山村要留住老师,留住好老师,先要让山村里的孩子们,真的爱这里。”他说。

   

  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编辑 张树婧 校对 危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