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庆忠:我们能为今天乡土中国做些什么
新浪财经讯 主题为“和而不同,思想无界”的 CC讲坛第46期演讲于2022年1月15日在北京以线上直播方式举行。来自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社会学系教授孙庆忠出席并以《我们能为今天乡土中国做些什么》为题发表演讲。
以下为演讲全文:
大家好,我是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社会学系的老师孙庆忠。
2014年我在河南省新乡市辉县的南太行山区,协助创办了一所以幼儿园为依托的乡村社区大学。这所学校位于群山环绕的侯兆川的中心,因此又被称为川中幼儿园,我们的社区大学也因此而得名。七年来,以幼儿园老师为主体,意在服务乡土社会的乡村教育实验,被教育界的业内专家称为川中传奇。
也许你会追问,为什么一个农业大学的老师跑到乡村来做教育实验,这本该是师范大学老师的事情,这也正是我今天要和朋友们一起分享的一段经历,一种思考。所谓的一段经历是我和乡村幼儿园老师们共同推动的,以教育来撬动乡村建设的实验,一种思考,就是我今天要给大家讲的主题,我们到底能为乡土中国做些什么?
2011——2013年,我们中国农业大学社会学系,进行了为期两年的中国乡村教育调研,共走访了七个省,八个县。在走访的过程中,我们目睹了为数不多的,还在乡村的学校里的老师和孩子们的生存状况。孩子们虽然还在乡村,但是他们很小就开始住校了,他们被高墙大院隔离,虽然远山近水,都可见可闻,但是却没有机会去亲近,他们和自然已经疏离了。他们因为在城市使生活更美好的话语之下,越来越觉得应该逃离乡村。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心念,所以他们对于家乡的历史文化无知,所以他们对于乡村里边的礼俗更加不感兴趣。
那么我们的老师们呢?老师们迫于生计压力,她们要生存在乡村,但是一个词却一直围绕着她们的生活“等待”,年老者“等待”着退休,年轻者“等待”着回城。这是我们所目睹的,十多年前中国乡村教育的现状。在逃离乡村的大背景之下,在这样的一个特殊的社会情境之下,我们又不得不接受一组数字给我们展现出来的事实:2013年年底的时候,有部门统计,我国的流动儿童有3581万,留守儿童有6973万,在流动儿童当中有56.8%的孩子与他们的户籍无关,有超过一半以上的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家乡所在乡镇的名字。
当我们接受这样一组数字之后,我们就不得不感慨,乡村文化的传承已经面临着深度的危机,我们已经身处在一个忘却乡土的,“集体失忆”的年代了。也许正是因为这两年极富有冲击力的乡村调研,它强烈地刺激了我,让我就一个农业大学的老师,希望能够走到乡村,通过一所学校去求证两个,对于今天乡村教育来说一直难以破解的难题。
第一,乡村教师到底能不能安住在乡村,而后成为乡村建设的一股力量。
第二,我们的乡村学校能不能冲破它原有的围墙,发挥其传播乡村文明的功能呢?
正是在这样的一种心念之下,也是因为多种机缘的聚合,2014年的5月30日,在老园长张清娥的积极筹措之下,川中社区大学正式的揭牌了。在我看来,这是一种让教育回归乡土的努力,更是一条通过成人学习,不断地去拯救乡村的自主之路。
社区大学揭牌了,我作为积极的倡导者,筹办者,我给乡村上了第一堂课,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学校周边300多位村民跑来听我讲课,他们觉得非常意外,什么原因北京的一个教授跑到这里来办社区大学,我们这里连小学都难保了,还办什么社区大学?这是他们的追问。也正是在这样的一次讲课上,我为我办的这所社区大学做了明确的定位,也有了我自己的构想。
那就是依托幼儿园的乡村社区大学,尽管它的初期学员可能都是家长,但是它绝不是家长学校。在乡村农业技术不可缺少,但是它不是农业技术学校,它是什么呢?它是一所成人终身学习的公民学校。
当我把这样的定位抛出来之后,问题来了:农民们疑惑,这样的免费的社区大学,我们到底能学什么?老师们也困惑了,因为我的老师们是中师毕业,她们说:我们自己没上过大学,我们怎么给成人上大学?
她们那个时候追问我最多的问题就是:孙教授我们讲什么?我们怎么讲?我说:社区大学有一个核心,它的基本主题就是让美和艺术走进乡村,走进的生活。如果让那些留守的妈妈们,那些80后和90后的宝妈们觉得,生活在乡村不是毫无意义的打发时光,在她们陪伴孩子们的同时,也能够拥有自己丰富多彩的生活。让那些留守老人每天不是在孤单寂寞中生活,而是在六七十岁的时候,还能够圆一个早年未曾读过书的梦,让他们还能够有点尊严的活在乡村,这就是我乡村社区大学的总体构想。
七年走下来了,社区大学的幼儿老师们大胆的尝试,勇敢的创新,这是超乎了我的想象的。她们从最早开设的4门课到如今开设了24门课,这课程到底是什么?从家乡的自然风物到人文历史,从老百姓唱歌跳舞到烹饪美食,从书法绘画到手工制作,每一门课程的设置,都让她们感觉到是在讲自己的生活,是让自己原本平淡的日子不断的美起来。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我目睹了80后90后年轻妇女,目睹了留守老人,更目睹了我们幼儿园团队老师的那种深刻的变化。
2015年的6月1日,在我们乡村社区大学一周年庆典之后的座谈会上,第一批学员19位,她们是代表,和我们的义工老师在一起座谈。座谈中,每一位都讲述了在过往的一年生活里,她们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社区大学到底带给了她们什么?
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的一位学员郎小云,轮到她讲话的时候,她说:“我是我们一期班的班长,我要说几句,我自从嫁到西沙岗村以来,每天过的就是刨地,就是围锅台转的生活。我要养孩子,我一天在无望的生活中生存着,我除了受累,就是和我在外地打工的丈夫通过电话吵架,每天什么时候是最快乐的?就是我到麻将桌前狠狠的去摔麻将,麻将的声音越大,我就觉得我获得了解脱。但是这是一年前哦,自从有了川中社区大学,我的生活发生了太多的变化,一种叫做美和艺术的生活和我连在了一起。”说到这儿的时候,她捂起自己的脸失声痛哭。我们在场的每一位在那一刻间无不落泪。那一刻间的我是什么心情?我觉得正是这样的一份乡村教育,它给生活在乡村的妇女带来了一份希望,一份今天在心灵深处永远都无法想到的那份希望。
小云今天已经发生了太多的变化,在去年七周年庆典的时候,她专程从城里边跑回来,因为她在城里已经独立创业了,跑回来特地跟我说:孙教授,我告诉您个好消息,我已经自学完成了大学专科的全部课程。那一刻间我该有多么的欢喜。
其实在我们与社区大学为伴的几年里,我看到了乡村妇女们发生的变化,在我们的学堂里有我们的手工达人常春梅,有现在已经当上了小学代课老师的琚秀丽,有能画梅兰竹菊的杨辉云,还有那么多的年轻的宝妈们,她们因为社区大学而获得了一次新的生命。所以在这个过程中,我只能感受我们做的一点点小事,却给乡村妇女带来了无限的希望,让她们感受到了这生活的无限美好。
在与社区大学与妇女们相伴变化的同时,我们也有一个欣喜,2016年老年人渐渐的加入到了我们乡村大学的社区大学的学堂。这位老人叫王合月,今年已经70岁了,五年前在我去给她上课的时候,她认真地听,狠狠地盯着我,于是我就叫她的名字起立,结果她站起来说:教授我不会写字,我不会说,我放过牛,我捡过柴,我就是没有拿过笔。我说:那好办,从今天开始我来教你写字,我们做的第一项工作就是要你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在此之后,报社的记者,电台的记者在后续的几年中,每一次走到她的家中,她永远不会忘一件事儿,就是拿起笔给人家写王合月,川中社区大学。老年人在这个过程中获得的那份幸福感,是我们今天会读书会写字的人无法想象的,会写自己的名字,那是今生最为荣耀的一件事情。
社区大学改变了老年人的生活,读书、唱戏、敲非洲鼓、练太极扇。她们中有一节课都舍不得落下的秦移英,有善于书画的崔海青,有热心为大家服务的魏玲,刘改香,是社区大学改变了她们的生活。我每一次回到川中,她们都会告诉我:教授,我们多么感谢社区大学,我们多么感谢幼儿园的老师们,是她们让我们的晚年生活变得这样的快乐。
那在我讲完学员们的变化之后,我还要特殊的强调一下我的幼儿园团队老师的创造性工作。因为没有她们不会有川中社区大学的今天,她们创造性的工作在哪里呢?在七年的工作过程中,在一路与乡村陪伴走过的日子里,她们没有拿过一分钱的报酬,她们完全在自我奉献中,创造性的为今天冰冷的乡村,寂寞的乡村传递了无数多的温暖。
她们编辑了每年三十万字的川中社区大学年刊。这年刊不是一般的期刊,这里边记录了每一位村民,每一位老师,在这一年中经历过的每一门课程,每一项活动带给她们的心灵感受,这是我们社区大学七年最好的见证。
再来看看一年一度的川中社区大学庆典,她们一起登上舞台是什么样的感受?我在第二年的时候,我给它起了一个名字,每一年一度的川中社区大学的这一夜,庆典的这一夜,那是侯兆川的不眠之夜。在这一天,从幼儿园的孩子到80岁的老人,从教师到学员都一起上场,竞相献艺。你千万不要认为这仅仅是一台平淡的晚会,因为那是她们一年来学习的综合展演,她们要在这样的一个舞台上,在这样一个瞬间,去表达她们这一年来的活的状态,她们的情绪,她们的情感。
所以这一台晚会实际上是她们彼此之间的亲情的回馈。每年在庆典过后,我的团队们又在这里安排了一个特殊的环节,那就是庆典过后的诵读和交流。你千万不要认为她们诵读的是名家名篇,不是的,她们诵读的是幼儿园老师创作的诗歌,她们诵读的是60多岁的老大妈创作的快板,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她们有着那么多的欢欣的笑语,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交流会,让她们把一年所有的快乐与不快都能够在这里倾诉。所以我才说这一年一度的庆典之后的交流,实际上是泪水与欢笑并置的精神盛宴。
更为可贵的是这年轻的团队,她们的创造力就在于不仅仅带来了这样的变化,她们作为乡村建设的主要力量,她们在想乡村的教育应该如何发展。所以从2020年的9月以来,她们在社区大学辐射的周边15个村落,次第开放了三个乡村学堂,也就是她们把学堂办到了老百姓的家边。因为在社区大学里有行动困难的老人无法走入到学堂,那么怎么办?她们就想办法让那里的老人,也能够享受到在学校的快乐。于是她们和村民一起去把那些废弃的屋子重新整好,去把曾经是麻将屋的一个房间腾出来,改造成我们乡村的学堂,让这里成为老人们在村子里尽情的享受学习快乐的自由空间。
2021年的9月,她们又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那就是把我们过往的六届七届的优秀学员中,13位留在村里的学员纳入到了我们义工老师的行列,让她们成为服务乡村,服务家乡的志愿者。正是我幼儿园团队的这些创造性的工作,让我们不断的看到乡村变革的希望,也在不断的叩问我们自己的心灵。
我记得在川中社区大学五周年庆典之后,也就是2019年的6月5号的晚上,我和我团队的伙伴们一起座谈到了深夜,我问她们一个问题,我说:“小伙伴们,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你今天所做的工作,你们每一个人的生命和中国的教育事业和中国的乡村建设有关吗?你以为教育就是教育部的事儿?你以为乡村建设就是农业农村部的事吗?”我的团队的老师们被我问到了,她们低头不语,后来告诉我说:“老师,我们只是想作为一名合格的幼儿教师,但是这几年被你给我们带的,我们都不知道我们自己有多少能量了。”我说:“这就对了,我问你们的问题,也是我做老师的反复追问的问题。”第二天她们每个人给我发了一小段的文字,核心话题是:老师,我们明白了,我们在侯兆川在这块土地上上好每一节课,走进每一个村庄,对中国教育事业,对中国乡村建设的最大贡献。听到她们这样讲的时候,我感动不已。
而今我的幼儿园教师团队她们被称为“川中精灵”,她们弥补了乡土社会里的裂缝。在七年间她们奉献了她们的青春,她们的家都在城区,一个礼拜回家一趟,其他的时间她们要在这里琢磨每一堂课,要认识每一位学员,要叫上她们的名字,她们有家庭纠纷的时候,她们要去帮忙解决。所以七年,十五个村落,636位村民成为我们社区大学的学员,这就是我们今天在太行山的一个角落,乡村教师她们为中国乡村建设,为中国教育事业做出的巨大贡献。
七年的教育实验让我自己,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老师,目睹了个人,家庭和村落因为行动干预而焕发的生机。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一份教育实验,总能够让我面对着冷漠的,寂寞的乡村的时候,隐隐约约的能够看到一线希望。尽管有很多人质疑我今天的乡村教育实验,他们说:年轻人并没有留下,年轻人依然要流出村庄。我说:是的,他们走向城市的脚步,我无法阻止,也无力让那些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回家乡创业。不过这也恰恰说明了城乡格局的改变并非是教育所能独立承担的任务,乡村振兴尚需时日,所以它才是一项国家战略。
但是在这个时代里,我们必须要想的一个事情是,如何能留下一个实体的乡村,如何让我们精神的故乡能够永续,如何能够让五亿还生活在乡村的老百姓能够有尊严的活着,这是需要国家的智慧,更需要我们全社会的力量。
川中社区大学虽然办在乡村名为大学,但是不过是以幼儿园为依托,以幼教团队为主力办起的乡村学堂。但是在这里我却亲身的体验到了一种源于底层的力量,乡村教师可以安住在乡村,并且可以成为乡村建设的脊梁。乡村学校可以跨越围墙,成为乡村文明传播的中心,可以成为培育乡民自信的一种精神参与。我想这恰恰是今天乡村振兴不可或缺的文化根基。
也许我们今天在太行山南麓这么一个小地方的实验,仅仅是一个微小的个案,但是我们却可以通过这么一个点,去看到通过教育来重建乡土的希望。因为这样的教育没有背离乡村,一刻都没有,同时乡村也拥有了与之共生的教育。表面上看来教育撬动乡村是柔性的,但是在我看来却极富有弹性,它所能发挥的社会效应也是刚性的。
回首我自己的七年,我个人的生命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我对乡村、对学校、对教师、对农民所期待的那份改变,也同样折射到了我的身上。2013年的12月,北京大学的钱立群教授,曾经在我们中国农业大学讲过一次讲座,他在最后讲的时候说的一句话令我今生难忘,令我坐在那里边眼前模糊,为什么?因为钱先生说:“作为一个行动者,你一定要知道你的生活可能是孤单的,可能是寂寞的,但是请你不要希望去影响太多的人,就从我们自己开始,去改变周遭,改变社会,实现生命的悄悄变革。
在与川中社区大学同行的日子里,我目睹了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群体、一所学校的变化,也越发觉得有三种角色一直与我相伴。三种角色是什么呢?第一个角色是巫师,因为今天的乡村已经身处于“集体失忆”的边缘,乡村没有魂了,因为人去村空了,所以要想换回乡土文化之魂,就要让自己成为一个巫师。可是一个巫师够吗?远远不够。在这样一个时代的洪流当中,需要无数个巫师,所以我要培养我的学生也不够,所以我要和我乡村的幼儿教师一路同行也不够,所以我要我们一起合力培养我们的农民,培养社大的学员。因为我相信当农民有足够多的自救能力的时候,我们乡村振兴的日子就不远了。
作为巫师之后的角色是什么?是医师。因为一个人失魂了,就好像是大病初愈,一个人,一个村庄也一样,乡土中国的疗痛,它的伤痛是需要我们耐心的,去为它治疗的。所以要成为在这个时代里边为乡土疗治伤痛的医师。等一个人,一个又一个的村庄精神丰满的时候,我想我就该回归到我现在的角色了,那就是教师,要站在我的讲台上,履行我这一辈子做教师的职责,那就是要培育人们去热爱生活的能力。正是这三种角色的相互切换,构成了我今天的孙庆忠。我也越发觉得在这个过程中,在这个时代,我们的角色应该多角度的变换,在这样不断的穿换的过程中,更觉得这个时代需要我们,乡村需要我们,我们要为乡土中国做些事,谢谢大家。
新浪声明:所有会议实录均为现场速记整理,未经演讲者审阅,新浪网登载此文出于传递更多信息之目的,并不意味着赞同其观点或证实其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