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城异梦

  国人如今言必称“国际”,却不知真正的“国际”恰恰是由无数个“本地”构建而成的。

  上海和香港从城市地理上来讲始终有一个非常相似的地方,即上海被一条源远流长的“母亲河”黄浦江分成东西两岸,而香港也自古因为港岛(Hong Kong Island)和九龙(Kowloon)中间隔着维多利亚港湾(Victoria Harbour)而使其在同一城市中形成诸多不同的人文情愫。

  上海人对浦西(意即黄浦江以西,英文为Puxi)和浦东(Pudong)在感情和认知上的区别从1843年上海据《中英南京条约》开埠以来就已形成。当年英军舰船沿黄浦江驶入,率先在如今堪称上海最经典部分的外滩(The Bund)安营扎寨。

  不久,当时英资背景的丽如银行(又称东方银行,Oriental Bank)便在外滩设立分行,由此成为进入中国的第一家外资银行。受到上海开埠的影响,当时中国对外贸易中心也很快从广州转移到了上海,上海更因为外滩金融中心的崛起而经常成为各大海外媒体争相报导的焦点。

  相比之下,关於上海浦东在19世纪末的历史就比有关浦西、外滩的记录少很多,很大原因在於当时的浦东仍以本地居民勤劳耕作的小农经济为主要生产力,和浦西直接受英法租界势力影响而日渐崛起的远东金融和贸易中心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回顾香港的殖民地历史,和上海在19世纪末的租界命运相比真可谓异曲同工。晚清政府由於在第一次鸦片战争(1839年至1841年)中被英国打败,被迫在1841年将香港割让给了英国,次年,政府再与英国再签订《南京条约》,条约不但包括上海等口岸的开埠要求,也同时将香港岛(简称港岛)正式从法律意义上列为英国在远东的一个新的殖民地。

  英军拿下港岛後,率先在中环(Central)一带常驻,并在那里建成香港第一条主要街道“荷里活道”(Hollywood Road),随之带动起港岛中区的整体性发展,使之很快成为当时香港的殖民地行政和商业中心。

  至于九龙和新界(New Territories)被纳入英国在香港殖民地管辖范围则分别是1860年《北京条约》和1889年《中英展拓香港界址专条》的事情,较最初英国在港岛中环的发展至少晚了差不多20年。

  发展是硬道理,早发展,早受益。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港岛已是当时亚洲商业中心,几乎所有国际大牌公司均清一色选择中环一带进驻,随着资金和人才的流入,港岛还建起许多高级住宅区,比如现在的中环半山区、太平山顶和浅水湾都是从那一年代开始逐渐发展起来的。而九龙、新界因殖民地发展较晚、基础设施和卫生条件薄弱,在同一年代中仍以本地居民为主,很少有外国人出入。

  如果说国家的命运好像一部宏伟的史诗剧,那麽个人和家庭的命运如同这部史诗剧中数之不尽的一个又一个小标题。一个小标题虽不足以影响全局,但把所有的小标题汇聚在一起却不知不觉影响到了上海和香港的人文地理发展轨迹。

  上海历来有句俗话:“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这个极富戏剧性色彩的观点虽然在中央政府於1990年决定开发开放浦东之後已得到显著改观,但至今在很多上海人的微观生活层面仍然有着重大心理影响。

  从城市硬件上来讲,因为上海政府一直希望借中央对浦东开发开放的机遇在浦东新区(Pudong New Area)建立起可以同当年外滩媲美的远东、甚至全球新金融中心,浦东当地的基础建设和房地产开发在1990年以後得到雨後春笋般的发展,其中尤以和外滩隔岸相望的陆家嘴(Lujiazui)金融贸易区最为抢眼。如今陆家嘴的摩天大楼的建筑密度几乎可以和香港中环叫板,但凡中国人叫的出名字的外资银行也都在过去二十年里于陆家嘴纷纷安营扎寨,由此也加重了香港人对香港的国际金融中心地位陨落的担忧。

  进入21世纪,浦东地价逐年看涨,大有和浦西竞争的势头。据政府官方数据,以2004年上半年为例,浦东商品房成交均价超过每平方米7000元,一年之内涨幅超过26%。当时有上海本地媒体宣传,这标志着浦东已经俨然跻身上海中高级住宅区域。但从上海全市排名看,浦东目前的平均房价水平仍低於静安、黄浦、徐汇、卢湾、长宁等中心城区,排行“老六”,而排前五位的则都是当年隶属英法等国在上海的租界势力范围。

  在我父母那个年代,一条黄浦江不但将上海在地理上分隔成浦西和浦东,也足以影响到了同一城市中的浦西人和浦东人的恋爱“软实力”。在那个年代,先不论阶级成分、富贵贫贱,许多上海女孩对浦西男人的钟情远远大於浦东男人。道理说来也简单,试想一个住在南京路(注:上海市区一主要道路)的大小姐又怎会愿意“下嫁”到黄浦江对岸的小乡村,虽然大家名义都是上海人。

  据说同一年代甚至更早时候的香港也有与上海人择偶相似的观点可循,例如香港中环的住户多为“大班”(注:银行家,意即“big banker”)和政府官员,子女也都习惯性轿车出入,真可谓“金枝玉叶”,因此一旦有香港新女性为追求恋爱自由“下嫁”九龙苦力男的故事发生,必定会登上许多港报社会版头条,成为港人茶余饭後的八卦谈资。

  中国还有一句俗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对上海的浦西和浦东而言,因为历史客观原因,发展差距之大甚至一度都不止于三十年,但自浦东1990 年开发开放以来,浦东地价飞涨,政府因发展需要而不断向当地居民收地,不少本来一直靠耕地为生的浦东农民就这样摇身一变成了新中国的“新地主阶层”,因为出售农田而换得大量现金,有的投资建厂,有的干脆在浦西买下新居,成为浦东开发开放的最大受益者。

  近年来一直盛传美国迪斯尼乐园(Disneyland)要落户浦东川沙地区,那里本来是浦西人眼中“上海乡下中的乡下”,如今却成为房地产商竞相争逐的热土,楼价从本来仅1000多元每平方米一路拔高到上万人民币,而当地许多一直以农田为家的“川沙男”如今也变身成为许多“浦西女”眼中难得的金龟婿,一旦农田被迪斯尼相中,“川沙男”转眼便是“王百万”、“刘百万”。

  有趣的是,受多重因素影响,浦西的居民结构在过去十多年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本来以上海出生的本地居民为住户主体的浦西如今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上海的“新冒险家乐园”,这些“新冒险家”不但包括因为工作原因被跨国公司派驻上海的老外(注:港人常称“鬼佬”)高管,也有许多创业成功或高学历留学归来的“新上海人”,即非上海出生,但因其海外留学或工作经历突出,被在上海的雇佣单位作为人才引进。

  从租金上来看,例如座落在浦西静安区(原属英国租界)高档楼盘“静安枫景”两房一厅动辄15000元甚至更高月租,绝非普通上海工薪阶层可以负担。此外,上海在本世纪初大兴土木,兴建隧道高架,同时开发了包括“上海新天地”(Xintiandi)、南京西路商圈等在内的诸多浦西高档生活和消费区域,随之也使得许多在上海市中心生活了几代人的浦西人受政府或商业动迁影响,在过去十几年中不得不陆续搬迁至房价相对低廉的浦东郊区居住。

  无独有偶,香港的租屋情况和上海也类似,如今绝大部分在港岛居住的“非富即鬼”──例如被跨国公司派驻香港的“鬼佬”高管和香港本地富商是中环半山豪宅的最大常住阶层。当然,香港历来以金融业和地产业为两大经济支柱,那些在资本和地产市场叱诧风云多年的老江湖们在九龙或新界各买几处别墅供家人周末小聚也绝非什麽新鲜事。

  因为老外、“新上海人”不断涌入浦西市中心区域居住,他们中的许多人于是又结婚生子,孩子长大了进入市区的幼稚园学习,未料如今幼稚园儿童居然超过一半均以“普通话”为母语,而非一口浑然天成的上海话。加上上海不如香港主推粤语节目,上海方言类电视节目的播出比例受到政府严控,孩子们缺乏一个轻松的上海话学习环境,使得不少上海市民在过去几年投书当地报纸,呼吁要“救救上海话”!

  2009年2月,一篇刊登在上海《新民晚报》(Xinmin Evening News)上的署名文章称“说上海话是没文化的表现”,文章本意是想表彰“新上海人”为上海发展做出的贡献,却未料一石激起千层浪,在上海滩掀起有关捍卫上海话的轩然大波,甚至在此後演变成一场有关“浦西好,还是浦东好”的民间激辩。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住港岛或者浦西,不少香港市民经常抱怨港岛因为商业繁华程度高,空气污染严重,港岛人的平均寿命自然也不如诸如南丫等香港离岛的居民来得长寿。对许多上海年轻一代来讲,因为包括花旗银行(Citibank)、通用汽车(General Motor)等世界500强企业都已纷纷在浦东安营扎寨,从上下班实际考虑出发,住在浦东自然比浦西在出行上要方便许多。

  人们总是喜欢拿“双城故事”来形容上海和香港的相似或不同,其实在同一城市之中也存在很多人文地理上的不同,关於浦西和浦东、港岛和九龙的比较性讨论相信会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虽然这样的讨论很可能永远只有问题,没有答案。

  香港想保持国际金融中心地位,上海则争着要在2020年之前跻身新国际金融中心之列,国人如今言必称“国际”,却不知真正的“国际”恰恰是由无数个“本地”构建而成的。试想一下,只讲英语的香港会是怎样?同样,满城普通话的上海总有一天会让你觉得好像很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