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德散文」离情别绪说乡愁

  

  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古时交通不便,出一次远门,便是长年累月的事。那时又无现代化通讯工具,捎个口信都极为困难,对于远方的亲人,除了内心无尽的牵挂之外,便唯有不时在梦中相见了,此外还有什么办法呢?所以那个离愁别恨,真教人望穿秋水,归心似箭了。

  南朝江淹作《别赋》,代表了他文学创作的巅峰,因为后来再也写不出这样的好文章了,乃至为后世贡献了一个成语——江郎才尽。江淹在文中开篇便直接指出,世间最让人失魂落魄心碎不堪的,便是别离——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然后他用细腻的笔调,描摹出七种生离死别的销魂情状:一是富贵之别,香车宝马醉饮东都,空前鼎盛的送别排场,让人感伤好景不永而黯然伤神;

  二是侠客之别,侠客报主厚恩,通常是舍生取义、用命去酬报的,一脚踏出家门,与亲人从此阴阳两隔,便成永诀,这个是非常悲壮的。所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便是这种境界;

  三是从军之别,南北朝是战乱不断的时代,所谓忠孝公私两难全,好男儿当沙场马革裹尸还,今宵新婚帐暖,明朝别过妻子爹娘奔赴战场。慈母倚门望子归,闺中结发守空房,但遥遥不知归期,那是何等的愁恨。

  四是绝国之别,南北朝之际,南北鲜有往来,一入异邦,去国怀乡,从此鸿征远域,江南江北,天堑难越,渺无归期,实教人望水长嗟,不知归路也;

  五是夫妻之别,本是琴瑟和鸣,西窗剪烛,一旦夫妻离散,从此枕孤被冷,顾影自怜,那是何等的寂寞难耐;

  六是方外之别,虽是修道之士,忍舍亲情求仙籍,但仙道未成,入世出世之间不无牵挂,即使是功行圆满,白日飞升,亲友异途,依然是惜别伤怀;

  七是情侣之别,情人之间,如胶如漆,一朝分离,肝肠欲断,别君一日,如隔三秋,这种牵挂如何诉说?

  所以最后他说:“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虽渊、云之墨妙,严、乐之笔精,金闺之诸彦,兰台之群英,赋有凌云之称,辨有雕龙之声,谁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着乎?”人生有别离必生怨恨,让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即使是王褒、扬雄、严安、徐乐、司马相如这样的大文豪,竭尽了才华,也是无法描画出离别时那种难舍难分的悲恋之情的。这是江淹对离别的种种感慨了。

  

  六朝离乱,生离死别如同一出出戏。北方五胡,杂沓席卷中原,生灵涂炭,汉人十室九空,西晋皇室贵族纷纷衣冠南渡,于建康(南京)建立东晋,更有一部分人,继续南逃闽粤一带避难。社会是如此的动荡,上至皇室,下至黎首,都惶惶不可终日,活得如流浪猫一般。这些深深的触动江淹的神经,于是写下这篇脍炙人口的《别赋》,将板荡乱世的种种别离,以赋的形式写将出来,令人读之感触良深,如同身受。

  后来杨坚结束了中国南北对峙的局面,一统了六朝江山,建立隋朝。但由于其子炀帝的倒行逆施,老百姓还来不及过上太平安稳的日子,便江山初靖,刀兵再起,十八路反王,七十二路烟尘,将隋朝江山重新推入惊涛骇浪之中,直至李渊父子起兵建立大唐,天下重新大治。治世的离别,从兵荒马乱流离失所的主题转换成亲友的长亭送别了。

  初唐四杰的王勃,除了他那篇天下第一骈文《滕王阁序》外,那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的五律,也是离别诗中的千古咏叹调:“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三秦大地,巍峨长安,远眺蜀地泯江,是风烟弥漫渺茫,雾锁长河渡口。我们都是在宦海中漂泊沉浮之人,如今却就要分道扬镳了,那种离别之情,岂可言表?岂不魂销?但四海之内皆兄弟,只要是知己,即使彼此天各一方,也就跟比邻而居没什么分别了。我们无须效仿那些凡情俗态,在分手的岔路上,儿女情长,以帕巾拭泪而痛哭流涕。“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已经成为两地友情诗句中的经典,与他在《滕王阁序》中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一样,都是流传千古的名句。

  至于情人的别离情愫,那是别离种类中的重头戏,古来这类诗文,可谓是汗牛充栋,而佳句亦不可胜数,读之令人神伤,每每不能自已。白居易的爱情之路颇是波折,真爱的人最终也是劳燕分飞,相思煎熬伴其一生,所以情诗往往感人至深,譬如《长恨歌》,通过描写别人的爱情来寄托自己的相思。又如“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表面是写女子相思,实则是他在宣泄自己那刻骨铭心的相思之情罢了。

  范仲淹虽说是个文才能安邦、武略能定国的伟丈夫,但他感情的细腻,并不逊于那些多情郎,所以每每“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当然,他相思的对象是自己的情人,抑或是远方的亲人,这个很难说,也可能是二者兼而有之吧。

  而最负盛名的要数元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了。这是他的悼亡妻诗,表达了对亡妻矢志不渝的爱情,大有世间除卿之外,更无别人之叹。所以这诗在后人借来转达爱意的情诗中,使用频率应该是最多的。

  晚唐的温庭筠虽然长的丑,但笔下却是多情种:“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千帆都过去了,还没看到你回来,离别后的相思是何等沉重,而这种苦苦等候又是何等的失望?

  风流倜傥的白衣卿相柳三变,虽然日夕混迹于花间柳巷,但他并非那种玩弄感情的花花公子,人在风月场中,用情却是真挚的,所以才有在晓风残月的杨柳岸边,执着情人的纤纤素手,发自灵魂深处的那一句“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这千古的叹息,便知长情的无限和无奈了。

  

  人世间还有一种别离,便是出世修道与迷恋红尘之间取舍两难的诀别。仓央嘉措是其中极致的例子,他贵为六世达赖,为一代宗教领袖,但却不爱“江山”爱美人,将清规戒律抛弃一边而纵情恋爱。当然,他的情感世界也很无奈的,所以才有“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的苦恼,矛盾的心理在诗文中和盘托出,他最终也因为男女之情而坏了宗教教主的形象,这个是当时西藏佛教界所不能容忍的,所以结局是悲壮的。

  而仓央嘉措并不是唯一这样矛盾的,还有那个“取次花丛懒回顾”的元稹,也有“半缘修道半缘君”的艰难抉择。而民国时代的风流僧人苏曼殊,则直接盗用了唐人张籍《节妇吟》的诗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将其移花接木到自己的爱情诗:“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虽然盗用,但化用得妙,不失为一首好诗佳作,很形象地表达了他坚持自己的信仰、谢绝了心仪女子重返红尘卿卿我我的要求。从此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情丝何许物,一刀断便休,再无牵挂了。

  而比苏曼殊更出名的是弘一法师,弘一法师俗名李叔同,出身书香门第富贵家,才华横溢,在当时已是一介社会名流,但他却在事业的巅峰之际选择了出家为僧,从此与红尘诀别,他那首《送别》歌,也成了影响巨大的传世之作,历来传诵不衰:“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古人送别,多在郊外大路边的长亭,眼前是连天碧草地,晚风吹拂垂杨柳,远处断断续续的传来牧童吹笛之声,而夕阳,则在层层的山峦之外慢慢坠落隐去。这应是一幅何其美丽静谧的夕阳郊外送别图。然江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人生是暂短的,离别是在所难免的,彼此虽为知己,却海角天涯,天各一方。而且人生无常,多年以后,蓦然回首,发现昔日的挚友,有些已是提前离场,再也无法相见。不知不觉间,差不多凋零过半了,这是教人何等的唏嘘伤感?朋友就此要分别了,古道西风,长亭凄草,一壶浊酒,彼此尽情畅饮吧。临去之际,执手依依,殷勤询问重逢之期,万般叮咛,他日来时可如期为盼,切莫躇踌爽约了。然后洒泪挥手而别,从此夜寒宵冷,故人唯在梦中相逢了。人生就是如此的,欢聚一堂是很奢侈的事,而离情别绪,则往往是陪伴一生……

  其实上面所说的种种别离,多是与故乡为背景而展开的。故乡的人,故乡的云,故乡的水,故乡的根,故乡的情,这一切的一切,无不加重了乡愁。尤其是晚清和民国,这段时期风云变幻,人民的生活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轻舟,在历史洪流中被冲刷得四海飘零。为了生存,有的被漂泊到欧美,有的被漂泊下南洋,有的被漂泊过台湾……曾经的出生地大陆,成了他们永远回不去的故乡,在远方游子的心中,乡土情结,应会又是一番什么样的滋味呢?

  台湾诗人余光中的《乡愁》,便道出了去国怀乡浪子的心声,故乡成了他们永久的乡愁,梦寐之间,挥之不去。这个是历史留给他们那代人无法痊愈的伤痛,在梦魂萦绕望乡台上,极目故里而挥泪不已:“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这是海外游子对故土的真挚思念,令人读之热泪盈眶,久久不能平静。乡愁,从儿时离家怀念母亲的家书开始,继而是成年后牛郎织女式的爱情,丈夫对妻子的牵挂;人生过半,此时父母已经不在人世,乡愁,变成了眼前的一抔黄土;树高千丈,落叶归根,人临老了,多希望能魂归故里,因为那是自己出生的地方,狐死首丘,这是生灵的本能,人与动物无不如此。但故里大陆,虽然隔着一湾浅浅的海峡,却因历史原因,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此时的乡愁,便只能是向着大陆望洋兴叹空垂老泪了。所以余老先生这首诗,是如此的撩动海外华人的心扉,最能引起华侨强烈的共鸣。

  而生长在大陆的国人,虽然说没有去国怀乡之痛,但并不是说因此便没有了别离、没有了乡愁。80年代,改革开放春风吹开了南下打工大潮的序幕,往后几十年的春运,便是乡愁最真实的写照。每年春节前后的神州大地,上演着人类史上最庞大最长久的迁徙剧。那些年,火车票成了最大的乡愁。

  近年随着交通网络的不断完善,以及南下打工浪潮的消退,这种炽热的乡愁才逐渐的缓解了。但世人的乡愁就因此消退了么?这些年经济的高速发展,城乡一体化愈演愈烈,落后地区的农村人纷纷涌入城市,发达地区的乡村城镇化进程已启动多年,传统的村落早已面目全非,已不是当年那个传统的样子了,昔日熟悉的乡村,已经荡然无存,永远回不去了,这便是乡愁罢。

  时代是发展的,世法是无常的,沧海桑田,物换人非,片刻不作停留,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但还是尽量少些离别吧,正如梁实秋说的:“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要去接你。”因为要走,因为别离,所以我不送你,但是你来,我无论如何都去接你,因为这是欢聚。离开故土时,感受到故土在身后那沉静的目光,在注视着自己远去的背影,而当回来的时候,一定能够感受到故土那热切的眼光凝望着自己呢。

  这,也许就是别离,就是流逝,就是乡愁的症结所在吧。

  

  【作者简介】梁国德,岭南洪拳名家,广东省社科院国学研究中心理事长,广东省武术协会会长,广东省象棋协会名誉会长,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中国日报》《诗刊》《羊城晚报》《广州日报》《中华诗词》《诗词百家》《环球日报》《茂名日报》《南方城市周刊》《诗词月刊》《当代诗词》《岭南诗歌》《诗词报》《高凉诗词》《新华在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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