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自己的故事,一种道德行为

  云也退

  [ 从1760年开始,一直到南北战争结束的1865年,共有101部黑奴自述性的作品问世,其中,《为奴十二年》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是唯一一份关于一名黑人从自由到被奴役,再到重返自由的全过程的自述

  在族群问题、身份政治成为显学的今天,黑奴的遭遇可以唤起许多其他民族与个体的共鸣。诺瑟普的经历,对于大屠杀中的犹太人,内战中的南斯拉夫,种族隔离制度下的南非,以及处于争议地区的巴勒斯坦人来说,都会不同程度地刺激他们的创伤

  麦奎恩或许真的是冲着得奥斯卡奖而去改编的,但所罗门·诺瑟普不是为了被改编而写的,这是我们读他的原作的意义所在。奥斯卡奖很传统,评委认为这部片子的主题、质量和意义配得上最高的荣誉 ]

  在被史蒂夫·麦奎恩看中并设法改编为电影之前,诺瑟普的《为奴十二年》的知名度仅仅限于学府,是那些专门研究奴隶贸易史的学者必须研究的史料;来自特立尼达的黑奴人权积极分子,把这本书收进他们狭陋的办公地,跟激进的黑人民权活动家马尔科姆·X的自传摆在一起。只要还有人生下来就戴着枷锁,这些书,这些人,就有存在和被记住的价值。

  1492年到1502年间,哥伦布四次横渡,让欧洲人认识了美洲,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加上地理大发现,“3R”让西方进入腾飞的轨道,与此同步的,则是黑人和土著人暗无天日的历史的发端。从1501年到1866年间,大约1100万非洲人被卖为奴,有的则是生而为奴,他们啼饥号寒的声音,要晚到18世纪中期才开始被其他人听到。从1851年开始,斯托夫人的《汤姆叔叔的小屋》连载于美国的《国家时代》杂志,成了一部划时代的经典,但是,它毕竟不是一部由黑奴本人以第一人称撰写的作品。据统计,从1760年开始,一直到南北战争结束的1865年,共有101部黑奴自述性的作品问世,其中,《为奴十二年》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是唯一一份关于一名黑人从自由到被奴役,再到重返自由的全过程的自述。

  一本书的命运,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改变。在殖民主义大行其道,其正当性没有受到挑战的前两个世纪,《为奴十二年》仅仅是一个孤立的声音,很私人,最多引起一些帮不上忙的人的唏嘘,但在后殖民时代的语境里,在族群问题、身份政治成为显学的今天,黑奴的遭遇可以唤起许多其他民族与个体的共鸣。诺瑟普因被绑架而成为奴隶,暴力改变了他的命运,遭拘禁,折磨,强迫劳役,这些情形对于大屠杀中的犹太人,内战中的南斯拉夫,种族隔离制度下的南非,以及处于争议地区的巴勒斯坦人来说,都会不同程度地刺激他们的创伤。

  所罗门·诺瑟普原著中密集的暴力情节,麦奎恩无法回避,必须着力呈现。最令人难忘的一场,所罗门被白人处以私刑,他的脖子被套上了绳索,两脚将将离了地面,连续十几个小时,他都处于呼吸困难状态。与此同时,周围的其他黑奴仍然做着手头的工作,不闻不问,视若无睹。凌虐无所不在,其他人只求自保,黑人不把私刑看作一种需要受到干预的暴行,而是他们所身处的现实,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集中营里。只要是现实,不管它多么水深火热,你都只有一种选择——沉默。

  就像委拉斯开兹那样,诺瑟普描绘恐怖的画面,用一个以文字构筑出来的世界吞噬了读者,也吸引了日后的导演,将它拍成可以吞噬观众的电影。奴隶主可以任意摆布黑奴,从肉体折磨到精神折磨,可以逼迫父母杀子女,朋友残害朋友,出于一些我们不得而知的残忍动机。私刑如此难以卒睹,但诺瑟普将它写得扣人心弦,摄影师肖恩·鲍比特则将把这段场景拍成了反映奴隶制的电影史上的经典。一些影评人把《为奴十二年》同《辛德勒的名单》联系了起来,表明发生在两个毫不相干的地方的两件事之间,因为同一种艺术手法的造就而发生了呼应。

  《为奴十二年》还令人联想到安妮·弗兰克的日记,后者是大屠杀的第一手证据。与安妮一样,所罗门·诺瑟普用写作的方式记录下了个人的厄运,并不是出于要为一场集体苦难代言的目的。同样,诺瑟普也不是有意要向后人昭示这些情况,他为自己而写,电影导演的改编也没有经过他的同意。

  大多数人看待《为奴十二年》,就像对待《安妮日记》、《辛德勒的名单》等作品一样,会持一种复杂的态度,承认它们的价值,但不一定愿意看,因为它们太压抑了,让人不快。大多数人只需要一个结论:奴隶制、大屠杀、种族隔离都是罪恶的,应该远离这个星球。大屠杀幸存者普里莫·莱维在他的最后一本书里写道,人们讨厌大屠杀叙事,避之唯恐不及,幸存者的喋喋不休干扰到了他们正常的生活,让他们平白无故地背负了沉重的道德压力,所以他们宁愿闭目塞听,图个清净。当越南人被枭首的画面传到美国,当阿尔及利亚政治犯遭到鞭笞的消息传到法国,美国和法国公众不是震惊于暴行本身的发指,而是震惊于这种画面怎能让自己看到,怎么还不快快消失。同样道理,那些穿皮草的女明星最讨厌动物保护主义者,后者逼迫她们去看红狐和水貂被剥皮的惨状,并且要她们在事实面前表态。

  该不该公开展示暴行,这是一个很老的命题了,桑塔格在《关于他人的痛苦》中说,要让暴行影像令我们寝食难安,真是一个太过理想化的呼吁。《为奴十二年》的好处,在于所罗门·诺瑟普最后取得了与命运斗争的胜利,让读者和观众松一口气。假如一本小说传达出类似这样的结论——“只要能坚持,悲惨命运终有终结的一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等等——那么它的读者还能暂时忍受一下压抑。一个黑奴的故事,变成了一种精神的象征,而这种精神则是大家都喜闻乐见,至少不会主动抵制的。

  麦奎恩或许真的是冲着得奥斯卡奖而去改编的,但所罗门·诺瑟普不是为了被改编而写的,这是我们读他的原作的意义所在。奥斯卡奖很传统,评委认为这部片子的主题、质量和意义配得上最高的荣誉。本届奥斯卡的纪录片奖,也让我们认识了一位110岁的大屠杀幸存者艾丽丝·赫尔茨-索默尔,她是获奖片子的主角,参加了典礼不久之后便溘然长逝。

  一项荣誉有可能改变一件作品的性质,贬低它的价值,商业逻辑会渗透进对它的评判之中,侵害其道德基础;但对于一场集体苦难的受害者而言,活着,写下自己经历过的事,就是一种道德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