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生家庭带给你的痛苦到底有多大?

  可能我伪装的太好,大家都觉得我阳光乐观一点都没有原生家庭受影响,包括关系最亲密好朋友,只有我清楚,自己有多冷漠冷情和情感认知障碍。或许一辈子都无法摆脱它带给我的不可逆伤害,但确实在努力脱离黑暗消极的想法,努力生活,努力爱自己。

  很早很早以前就有过寄人篱下的感觉,我渴望拥有自己的房子。

  这份渴望里有着一份旁人难懂的偏执,偶尔和别人提及,也是百分百被嘲笑。

  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便离异,长到可以独自坐大巴的年纪,我就开始背着书包,在父母各自的家里辗转。

  那些年,书包里总是放三个鸡蛋和一本书,三个鸡蛋是奶奶放的,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听来的说法,孩子出远门,三个鸡蛋能保平安。

  书则是我自己放的,我在途中总是感到畏惧,年纪太小了,就算被邻座压到了衣服,就算前座的座椅放到了膝盖处,我都不敢吭声。

  这种情况下,读书是最好的,我完全沉浸进去,不管周遭的环境如何,自有自己的一番天地。

  我母亲在我十多岁的时候再婚,结婚前就和男方约定,不要孩子,再加上两个人都经济独立,所以婚姻比旁人的顺遂许多。

  大概是五六年级,一直不联络的母亲来找我,我们面对面站着,却认不出彼此,还是学校警卫室的老大爷过来告诉我,他说:孩子,她是你妈。

  那是个乍暖还寒的春天,陌生的女人叫着我的名字,语气里都是怜爱,怜爱到,我无所适从起来。

  她很漂亮,比我们县城的女人都美,大波浪,风衣至脚踝,一双眼睛深邃明朗,嗅不到一丝生活的捶打。

  我们在那一天相认,我也在那一天第一次吃上了奥尔良烤鸡翅。她说你太瘦了,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但我吃得正香,根本理解不了她的情绪。

  “你怎么现在才过来当我妈?”

  她明显被我的问题问到了,几秒后开始一通解释,不过我听不下去,完全听不下去。

  我只知道,她确实没在我需要的时候在我身边,我也习惯了没有妈妈。

  她问我恨不恨她,我说不恨,她先是喜极而泣,而后又问我是不是在安慰她。

  那表情我至今记得,眼角的黑色眼线隐隐被泪水浸润,微微花了,但还是很美。

  “我不是安慰你的,我真的不恨你。”

  我望着她的眼睛,郑重地给了她答案。

  她这才放下心来,把眼泪擦干,跟我安安稳稳吃了顿饭。

  我确实是不恨我母亲的,因为......没有有关她的记忆了。

  曾经拥有再失去,或许能够生出怨憎,但我从没有触碰过,又谈什么恨意呢?

  所以很小的时候我便有些奇怪,怎么电视剧上被母亲抛弃的孩子恨意那么强烈,为什么我没有?

  我后来仔细想了想这个问题,大概是,爷爷奶奶从小就没有引导我什么,而我因为少有人爱,在那几年里又经历了父亲再婚,弟弟的降临,所以太渴望多一个人爱我了。

  于是我轻而易举原谅了对我不管不顾十多年的母亲。

  我在想,有一个人带我吃大餐,给我零用钱,减轻爷爷奶奶的负担,为什么要拒绝呢?

  我才不拒绝。

  从此,我就开始面对另一个家庭,母亲重组的家庭。

  母亲家在上海,叔叔不爱说话,家里有一个规矩颇多的老奶奶,她人很好,但讲话严肃,眼神犀利,和我的亲奶奶相比,似乎面目凶狠了点。

  我起初是一年去一次,而后是一年一到两次,我很少主动过去,对于上海的印象停留在听不懂的上海话,停留在好像在嘲笑我的窃窃私语里,去上海,总会面临一些难堪。

  比如我要穿质量好一点的鞋,要穿不让母亲丢脸的衣服,否则即便到了母亲家里,母亲也会半开玩笑说我太上不了台面。

  我在母亲家里不敢打开任何一个抽屉,不敢主动拿零食,更不敢坐姿不好看,随意在沙发上斜躺。

  尽管母亲多次跟我说,要把那里当自己家,但是爷爷奶奶的嘱咐言犹在耳:

  要懂事、要听话、要规矩,不然被人家说没有教养。

  我小心翼翼,就算是在母亲家里,也没有丝毫的归属感。和朋友通话,聊在上海的感受,我发现我的语言驽钝。

  “我在我妈家很好,我妈家在7楼,我妈家......”

  是的,不是我家。

  这种无措好几次侵袭我,让我感到一阵失重的无力感。

  当然,在母亲家里的无措,在父亲家里也同样发生。

  尤其看到父亲重组的家庭没有我的房间,到处摆满了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却没有我的蛛丝马迹。

  我在想这个世界其实没有一个角落是完全属于我的,我也没有被任何人放在心上过,被排除在父母各自的家庭,而原本属于我的,早就不复存在。

  买房的念头正是在此间疯长。

  就算扒了层皮,花费所有的力气,我也想要拥有自己的房子,我要在墙上挂我和爷爷奶奶的照片,在卧室摆上一张温馨的大床,我还会拥有专属女孩的衣柜,柜子里都是我自己爱穿的衣裳。

  抱着这样的决心,我在毕业后很努力赚钱,毕业第三年,我的愿望达成。

  两室一厅,毕业后攒的钱都花在上,付完款,卡里还剩下3万多。

  过去挑灯伏案的光景还历历在目,热流涌动,但不是辛酸,是一种真正的自我认同。

  很不幸,我赶在了最高点,这事儿现在聊起来,我爸还说我心太急了,责怪我没再等等。虽说看是“冤大头”,但是那种急不可待的迫切和喜悦,我至今都觉得无价。

  现在的房子,装修不是网红风,也不是所谓的精致的,就是一般风格,钱不是大风刮来的,网红风确实需金钱砸。

  我志不在此。

  只不过阳台被我打造成了办公角落,还有一间房原本也考虑打造专门的书房,但是考虑到爷爷奶奶会跟我一起生活,所以放弃了这个想法。

  两室一厅一卫,小小的房子承载了我多年的渴望。说真的,我今天突然觉得,“得偿所愿”真的是个再美好不过的词,那里有期待成真,有不扑空的踏实,有我踩着刀尖变耀眼的证明。

  住进来的那一晚,我失眠到了凌晨一点多,欣喜是真的,落寞也有,除了和我的读者朋友分享,这份心底的渴望我不知道如何跟身边的人讲。

  我的愿望被小心翼翼托住了,神明也听到了我的心声吧。

  当夜,月光如华,撒在阳台的地毯上,我第一次感到温温柔柔的圆满和心安。

  8年前,继父强奸我后,我妈问我怎么不去死。

  后来我成了连环杀手。

  在我妈作为全国优秀教师领奖的时候,告诉她:你知道你丈夫去哪了吗?他被你炖汤吃掉了呢。

  1.

  今天我妈双喜临门。

  既是她的55岁生日,也是她作为被评选为全国优秀教师后,在我们市接受表彰的大日子。

  台上的领导们排排坐,我妈坐在第一排。

  精心烫过的头发,落落大方的妆容,昂贵的衣饰,让她整个人看上去雍容华贵,容光焕发。

  一切都如此得体,如此令人称羡。

  我坐在中间的位置,笑着看她,看她得体授奖,看她激情发言,看她完全沉浸在她伟大的表演中。

  真是期待,一会儿面对我送她的大礼,她会是个什么反应呢。

  “教书育人,真的就像园丁一样,需要时刻关注小树苗,既要给予小树苗全心呵护,也要给予小树苗充分的生长自由。最重要的,其实是尊重每一颗树苗,因为每一颗树苗都不是不同的,需要因材施教。我就是这样,才培养出了多个考取清北的学生,我所在的班级,重本率一直在百分之三十以上。”

  全场掌声雷动,都为我妈的教育理念和教育成就鼓掌。

  这时候礼堂的大门开了,几个真枪实弹的警察闯进来。

  在全场的震惊中,警察将我拿住,戴上手铐。

  “祁阳阳,我们接到举报,你与多起谋杀案有关,请你跟我们回去配合调查。”

  大家窃窃私语,纷纷猜测我是谁。

  而台上,我妈精心维护的伟大面具,正在一丝丝扭曲、裂开、脱落。

  我望着我妈,面露笑容,大声告诉大家:“警察同志,我不是涉嫌,那些举报都是真的,我一共杀了16个人。”

  “我呢,就是台上这位——全国优秀教师祁秀之女士唯一的孩子。”

  “感谢祁秀之女士,数十年如一日的对我的栽培、浇灌,我终于长成了一个杀人犯!”

  全场哗然。

  我妈的得体、端庄、体面,彻底消失于无形。

  此刻这位全国优秀教师的脸上充满恶毒、狠厉,她终于撕碎了她美丽的画皮,将她恶鬼的本质暴露于人前。

  众目睽睽之下,她像一个疯子一样冲下台,不顾警察的阻拦,狠狠甩了我一个耳光:“丢人现眼的玩意,你怎么不去死?!”

  我的口腔里立刻弥漫出一口铁锈味,这个味道让我疯狂。

  我龇牙一笑,说出了准备已久的台词:“妈妈,你上次这么说我,还是你老公偷看我洗澡的时候。对了,你知道他去哪了吗?他被你煲汤喝掉了呢。”

  我妈脸上浮现出震惊、恶心、恐惧,她一向绷直的腰终于弯下去,哇哇大吐。

  周围都是她桃李遍天下的得意门生。

  他们从各地赶来,庆贺他们曾经的老师一生的荣誉。

  但此刻,他们脸上带着惊恐,没有一个人扶她一把。

  任我妈像蛆虫一样委顿在她的呕吐物里。

  原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妈妈,有一天也会渺小、恶心如一条虫子啊。

  “妈妈,我送你职业生涯最大的礼物,你喜欢吗?”

  我笑眯眯地望着地上如同烂泥一样的女人,而回馈我的却是她神经地呢喃:“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2.

  “你怎么不去死?!”

  是我妈的一个口头禅。

  仅限于跟我说话的时候。

  那个在外文质彬彬,甚至有些高雅的祁秀之,在我面前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在我的记忆中,已经记不清,她到底问过我多少次,我怎么不去死。

  有时候,是因为我做错了事。

  比如,洗碗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碗。

  她绝不会看到我手上流血的伤口,而是会破口大骂:“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你怎么不去死?”

  有时候,是因为我不符合她的期待。

  比如,过年的时候,13岁的我,无法在亲朋好友面前完整背诵元素周期表。

  她会当场露出惯常的冷笑:“我怎么会生出这么笨的孩子,比猪还不如。”

  然后在亲朋好友都离开之后,兜头给我一巴掌:“这么蠢,你他妈的怎么不去死?!”

  但大部分时候,她这么说,单纯只是因为她心情不好。

  比如,她下班回家,我恰巧在看电视。

  她会突然暴怒冲过来关掉电视,然后歇斯底里地将我暴打一顿:“一天到晚就知道看电视,看你妈看,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不管我是在吃饭、睡觉、学习,不管我表现得好还是差,我妈总能轻而易举地找到骂我去死的理由,然后用各种她能想到的方式花样创新地来折磨我。

  在我的家里,我是不能笑的,每当我稍微流露出一点开心的苗头,就会被我妈无情地掐灭。

  我开心、高兴,对我妈来说,简直就像大逆不道一样,令她不能忍受。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几乎很少见到我妈能像一个正常的妈妈那样,对孩子和颜悦色。

  她对我总是皱着眉头、抿着唇角,她的胸腔内似乎蕴藏着巨大的火药,稍有一丝火星,便要将我和她一起炸飞。

  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我在书上读到关于母亲,母爱的描写,我的内心,总是充满困惑。

  妈妈,不应该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存在吗?

  但为什么我的妈妈,对我却仿佛对待有血海深仇的仇人一样呢?

  但是对一个孩子来说,妈妈就是全世界。

  承认最爱的妈妈不爱你,就等于承认这个世界不爱你。

  那个时候,我拼命地给我妈找理由,拼命地告诉自己:我妈不是不爱我,她只是太痛苦了。

  就像局外人无数次跟我强调的那样:“你妈那个人啊,刀子嘴豆腐心,她就你这一个孩子,她怎么可能不爱你呢?”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阿姨充满同情的跟我说,“那件事对她的打击太大了,你是个好孩子,要体谅她。”

  这个阿姨说的那件事,令我恍然大悟。

  那件事,指的是我弟弟4岁那年,被车撞死的事情。

  我仔细在记忆中翻检,终于发现,我妈的确是从我弟弟死了之后,才开始频繁对我说这句话,并对我极其不耐烦的。

  在我弟弟活着的时候,我妈对我,虽然不如对弟弟那么无微不至,但是她总归还是会对我笑,也允许我笑的。

  是啊,这天底下的妈妈,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呢。

  我亲爱的妈妈,她只是因为太痛苦了,无法排遣我弟弟离开的痛苦,所以才会把她的痛苦倾注到我的身上。

  我是她唯一的女儿,我理所应当承受这一切。

  此后,每当我面对我妈加诸我身上的痛苦之时,我都这么安慰自己,慢慢地,获得了平静。

  我爱妈妈,我愿意做她的出气筒。

  她呀,只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3.

  审讯室里的强光灯打在我脸上。

  视野里白茫茫的,如同我贫瘠的人生。

  小的时候,我有很多奇思妙想。

  总觉着长大了会成为了不起的大人,去很多地方,看很多风景。

  谁能想到的呢,我人生的归途,会是黑暗的审讯室和白惨惨的强光灯。

  不过,似乎也不错呢。

  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听见对面的警察问我:“有人匿名举报你杀了16个人。”

  我点头,指指他手头那一摞材料:“是我举报的,那摞材料,都是我写的。”

  “写的不错吧?写了好几年呢,本来我是想整理出书的,小时候,我还曾经梦想着成为一个作家呢。”

  我忍不住笑出来,但对面的警官显然不觉得这很好笑。

  他严肃地看着我:“你杀的第一个人,叫李山东?”

  即使事隔多年,提起这个名字,我还是生理性地反胃。

  我嫌恶地皱着眉头,然后摇了摇头:“他算不上是人,最多算个畜生。”

  警察继续说:“调查显示,这个人是你的继父。”

  哦,对,他是我的继父。

  关于我为什么要杀掉他,那可真是一个漫长的故事。

  不过这一切还是要从我妈讲起,从我妈给我生的那个弟弟讲起。

  4.

  我还记得我弟弟小春的模样。

  我8岁的时候,他出生了,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孩子。

  他的到来,一度解放了我的童年,所以我非常的喜欢他。

  我记得,在他出生前,我妈总是逼我做一些我根本不感兴趣的事情。

  四、五岁的年纪,我只想跟别的小朋友一起在外头撒欢。

  但却被我妈拘在家里背《唐诗三百首》。

  我不想背,想出去玩。

  我妈大发雷霆:“玩什么玩?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受了你奶家多少窝囊气,你就不能给我争口气?”

  我妈的样子像童话里的老巫婆,我被吓得哇哇大哭。

  我妈又吼:“哭什么哭?今天背不下来这十首诗,晚上不准吃饭!”

  啪嗒,门被关上了。

  我哭到声嘶力竭,我妈始终没有开门。

  后来,我在抽抽噎噎中,对着那扇关闭的门,背下十首诗。

  当第十首诗最后一个字音落下,门开了。

  一个馒头被丢进来,伴随着我妈冷冷的声音。

  “记住,每天十首诗,背不下来,别想吃饭,背的慢了,赶不上饭点,就只有馒头吃。”

  我又饿又渴,抓起馒头塞进嘴里就吃。

  可那馒头又冷又硬,我咬了一大口根本咽不下去。

  我问我妈要水喝,我妈一边骂我,一边给我倒了杯凉水。

  数九的天里,凉馒头就着凉水,让我最终上吐下泻。

  高烧三天之后,我再也不敢对我妈说不,每天都老老实实在家背诗。

  那年春节,我在奶奶家的年夜饭上贡献了压轴节目,唐诗百首连背。

  我妈收获了大家高度赞誉:“不愧是当老师的,教孩子就是有一手。”

  我妈眉开眼笑,抚摸着我的后脑勺:“这孩子虽然是个女孩,但还是有一些聪明劲的。”

  在我妈的注视下,我不自觉挺直了胸膛,甚至感觉胸口都热热的。

  小小的我第一次感到,原来被妈妈喜欢、欣赏、期待、鼓励,竟然这么美妙。

  那天晚上睡觉之前,我妈破天荒地头一次亲了我的脸。

  她说:“闺女,你可真给妈妈长脸,妈妈为你感到骄傲。”

  “女孩又怎么样,还不是照样比你婶婶家那个小畜生强。”

  从那之后,我妈似乎找到了在我奶奶家族中,证明她自己价值的方式。

  她执着地要向世人证明,她的女儿我是一个天才。

  英语、数学、钢琴......各种课程成了我生活的主流。

  我并不是多么聪明的孩子。

  当那么多课程如山一样像我压来时,我很快暴露了自己普通的资质。

  而婶婶家的堂弟虽然不会背那么多唐诗,但是英语、数学都比我厉害。

  大人出一道鸡兔同笼的题,我常常还在思索题意,而堂弟已经将答案脱口而出。

  每每这时,我妈就会对我露出深深的失望。

  她依旧对我笑,却是一种无奈的冷笑:“我这辈子算是没什么指望了,生了你这么个蠢东西。”

  即使我年纪小,我也知道,我辜负了妈妈对我的期望。

  无法响应这份期望的痛苦,让我的内心既空虚又难过,仿佛破了一个洞。

  妈妈失望的眼神与叹息,像一记鞭子抽打在我身上。

  不能成为妈妈的骄傲的我,是多么无能与该死呀,似乎都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不停地鞭策自己,紧紧地在婶婶家的弟弟后面追赶,只为了能让妈妈对我真心地笑上一笑。

  每次家族聚会前,我都会焦虑到失眠。

  因为一旦比不过堂弟,我就要面对我妈如同冰山一样的态度。

  往往一连好几个礼拜,她会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不管我做什么,对她来说,仿佛我都是不存在的。

  她会一如既往地照顾我的吃喝,然后在某个时刻突然大发雷霆:“艹你妈!我这么辛辛苦苦有屁用,丈夫是个废物,孩子是个智障,活着他妈有什么意思!”

  在我没有学会指桑骂槐、含沙射影这些词语的时候,我的妈妈已经亲自教会了我这些词的意思。

  我瑟瑟发抖,却不敢哭,因为哭出来,就会面对她更大的责骂。

  我只感觉家里的空气是稀薄的,随时随地,我都有可能因为喘不上气而翻肚皮死掉。

  直到我下一次,赢过我堂弟。

  我又重新变成我妈的好女儿,是她的骄傲与依靠。

  然后周而复始。

  可是突然有一天,我妈不再关心我是不是比堂弟聪明了。

  有一天,我数学考了100分,而堂弟只考了98。

  我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向我妈报告这个好消息。

  但是我妈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然后问我:“阳阳,你就要有弟弟了,你开不开心?”

  她甚至还捉起我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

  她的脸上,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温柔表情。

  我的手,软软地贴在妈妈的肚子上,那种温柔的触感,让我误以为我妈此刻的温柔,是对我一个人的。

  “弟弟真好,弟弟让妈妈变温柔了。”

  那个时候,我这样想着,天真地向我妈点头:“开心。”

  我妈满意地摸了摸我的头:“阳阳是姐姐,以后可一定要对弟弟好哦。”

  我的弟弟,虽然他还没出生,但已经获得了妈妈全部的温柔与爱。

  5.

  自从我妈怀上我弟弟之后,我的童年就空前自由起来。

  我妈不再关心我的成绩,也不再执着于我在家族聚会的时候与堂弟的输赢。

  其实这个时候,在跟堂弟的比赛中,我已经输少赢多。

  但即使输了,我妈也不像从前那么急赤白赖的了。

  她会笑嘻嘻地说:“女孩子嘛,输了就输了。”

  我终于有了梦寐以求的温柔妈妈,但我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破壳而出。

  那是我绝不想看到的东西。

  我拼命捂着那个盒子,但那个盒子最终还是碎了。

  我弟弟四岁那年被车撞死。

  我妈哭得悲痛欲绝。

  我试图安慰她,抱住她,跟她说:“妈妈,你还有我。”

  那一刻,我妈停止了哭泣,她扭头看我,眼神像毒蛇一样,毫不犹豫地向我射出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恶意。

  “死的怎么不是你?”

  那个下午,在我弟弟被撞的血肉模糊的尸体旁边,我亲爱的妈妈,像疯了一样对我拳打脚踢。

  她一遍一遍,歇斯底里地问我,死的怎么不是我。

  我的心也在这声声质问中,割裂成碎片。

  连最亲爱的妈妈,都希望我去死的世界,又怎么指望,我能爱它呢?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恨上了这个世界。

  甚至恨上了小春。

  小春死了之后,我妈就疯了。

  我仿佛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她发泄的工具。

  她在外面是优秀教师,对她的学生和言细语。

  但在家里,尤其是在我面前,她像一个魔鬼。

  她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我,扇我,打我,关我禁闭,将我赶出家门都是家常便饭。

  倒是她对外总是说:“玉不磨不成器,人不教不成材。我这都是对她好,这个孩子这么蠢,我不对她狠一点,将来吃亏的还不是她。”

  听她说话的人,也频频点头,肯定她教子有方。

  只有我爸,会骂她是个神经病。

  当然他也不是为我出头,他只是无法忍受我妈而已。

  那段时间,我爸和我妈总是吵架,时常在家里大打出手。

  我爸吵完就走,留下一地狼藉和坐在狼藉里的我继续迎接我妈的急风骤雨。

  后来,我爸和她离了婚。

  他俩在法庭上,将我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

  因为是女孩,最终我被判给了我妈。

  我很害怕,我求我爸能带我走。

  我爸虽然不理我,但是他至少不怎么打我。

  但是我爸说,要不是因为你这个丧门星,小春也不会有事,你跟你妈一样,是个祸害。

  法院门口,我妈和我爸大打出手。

  我爸打了我妈好几个耳光,我妈挠了我爸好几个血道子。

  望着他们疯狂的样子,我懂了,他们因为小春恨对方。

  是因为他们俩都爱小春啊。

  这个发现,令我更加恨死去的小春了。

  我甚至觉得,小春死得好。

  他都死了,还被我爸妈这样深深的爱着,他就应该死。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经常梦见小春。

  梦见他白白胖胖的样子,梦见他糯糯地叫我姐姐,梦见我故意不理他,他着急地摇晃我的胳膊。

  通常在这样的梦醒时分,我会非常愧疚,我觉得恨着他的我、觉得他死得好的我,才是该死的。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小春的爱和愧疚都消失了,倒是恨意,长长久久地留了下来。

  6.

  听我讲述到这里,审讯室里的警察们,看我的眼神一言难尽。

  我笑了:“我是个连环杀手唉,你们总不能指望,我对这个世界心怀爱意吧。”

  一个叔叔辈儿的警察问:“你前面说的我们都记下来了。现在说重点,你说你杀了李山东,但是为什么没有人报警?”

  我又笑了:“因为,我妈呀,根本就不在乎李山东,说不定,她也盼着他死呢。”

  警察们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7.

  经历了丧子、离婚之痛,我妈完全垮了。

  重点高中的女教师队伍里势利眼众多,嫁得好、孩子学习好的女人,是食物链顶端的存在。

  我妈这种,即使是教学能手,也还是因为家庭变故,从食物链中间跌落至最底端。

  任谁路过,都可以向她抛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俗称踏上一万只脚。

  我妈受不了。

  由此她对我更加变本加厉。

  那几年,我平均每天听到几十句,“你怎么不去死”。

  有一天我真的数了数,平平无奇的周三,并无大事发生,而我妈,足足骂了我四十五句“你怎么不去死”。

  一切都在我妈嫁给李山东之后,有了变化。

  我妈是在我16岁的时候,通过相亲认识李山东的。

  他们大概只吃了几次饭,就决定结婚了。

  我妈再婚,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她只是告诉我,我们要搬家,“搬进一个很大的房子”。

  李山东是个生意人,跟我妈结婚一年前,刚刚丧偶,儿子在外省念大学,常年不在家。

  他看上去体体面面,温温合合,据我妈说,“这个人在很多方面很有实力”。

  李山东是真有实力,这从他跟我妈举办的婚礼能看出来。

  我妈他们单位那些势利眼,听说我妈再婚,纷纷热情高涨参加婚礼。

  我亲耳听见那些势利眼们发出嫉妒的赞叹,他们说:“祁秀之真是有绝招,钓到这么个冤大头。”

  如此听来,李山东好像真的挺不错。

  但我心里一直纳闷,如此不错的李山东,为什么看上了我妈。

  不过很快我就知道了。

  我看到了他的聊天记录。

  人家问他,为什么要娶我妈一个中年妇女,“又不好看,又没什么背景”。

  李山东的回复是:你们不懂,她闺女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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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村里唯一的独生女。

  同学很羡慕:你一定备受宠爱。

  可他们不知道,我这个独生女其实是偷来的。

  我本来有个小我两岁的弟弟。

  01

  90 年代那会,乡下计划生育正是严格。

  妈妈生下弟弟后很快就被妇女主任「请」去结扎。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弟弟七个月时,被一场高烧带走了生命。

  奶奶每次提到这件事,就对妈妈破口大骂。

  怪她没看好孩子,断了田家的根。

  妈妈只是低着头掉眼泪,从不在人前反驳。

  只是偶尔夜深,她会轻轻说:「你弟弟本来应该没事的,你奶说发烧捂一身汗就好了。」

  「大热的天,非要给他盖一床十斤重的厚棉被。」

  「你那时候还小不记事,小幺真的很乖,三个月就能睡整觉了。」

  村里规矩:男孩满周岁,请族里有文化的人取名。

  弟弟夭折,所以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奶奶脾气差,成天骂人。

  骂妈妈是丧门星,骂小婶是下不出蛋的鸡。

  直到我十岁那年,生了三个女儿的小婶东躲西藏,总算生下了儿子。

  作为家族里唯一的男丁,堂弟得到了最高规格的宠爱。

  奶奶从我家捉走两只下蛋的老母鸡,给小婶补身体。

  从前跟妈妈同病相怜的小婶,一朝翻身了。

  拉着妈妈的手:「男娃就是难带,夜里哭个不停,我就没睡过整觉。」

  「以前小幺也这样不?」

  奶奶端着鸡汤进来,冷嗤:「她把小幺都养死了,你问她也不嫌晦气。」

  妈妈的脸色本来就不好,听了这话更是煞白一片。

  我见不得她这样,反驳道:「奶奶,当时你要不给弟弟盖厚棉被,或许他还好好活着呢。」

  「为什么要把所有的错都推给妈妈?」

  02

  奶奶大怒,放下鸡汤抬手甩我一巴掌。

  「你个小杂种,谁教你的,敢这么跟我说话!」

  她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力气很大。

  我被甩得脑瓜子嗡嗡的,脸瞬间就肿了起来。

  妈妈一把将我拽住护在身后,奶奶从门后拿了扫把铺天盖地抽,嘴里骂个不停。

  堂弟吓得嗷嗷哭。

  小婶发了脾气:「好不容易哄睡着了,你们这是干什么,要打出去打!」

  正是混乱间,爸爸回来了。

  他脸色通红,浑身酒气。

  我拽着妈妈躲在他身后。

  奶奶一把鼻涕一把泪控诉:「你现在有了老婆孩子,不把我这个老娘放在眼里了,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们几个拉扯大,我多不容易……」

  爸爸将我拎起,一脚踢在我的膝盖窝。

  我猝不及防,膝盖狠狠砸在地上。

  他吼道:「你皮痒是不是?连你奶奶也敢顶撞!」

  他接过奶奶手里的扫把要往我背上抽。

  奶奶得意地笑了。

  她一直是这样,装可怜提过往。

  爸爸愚孝,妈妈经常受委屈。

  妈妈冲过来护住我,哀求:「她还小,不懂事……」

  我死死瞪着爸爸,眼泪不受控制淌下来,吼道:「弟弟死了,难道是妈妈一个人的责任吗?」

  「我是你女儿,妈妈是你堂客,你就不能有一次,站在我们这边吗?」

  爸爸举着扫把的手微微发抖。

  奶奶见状,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干嚎:「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爸爸的扫把,最终还是落在了我和妈妈身上。

  回家后,妈妈在屋里给我抹红花油。

  爸爸站在门口,训斥着:「她毕竟是我妈,你看你都把甜甜教成什么没大没小的样了。」

  我张嘴要顶回去。

  妈妈拽我的衣服,轻轻摇头。

  她眼眶红红的,低声说:「没用的,别说了。」

  一个女人,要失望多少次,才会连一个字的辩驳都不想说呢?

  堂弟出生后,奶奶的心偏到了屁眼里。

  奶奶把妈妈正月里砍的柴火,一筐筐地运到小婶家。

  把妈妈种的还没熟的花生,拔了一大片,去给小婶炖汤催奶。

  从我家的鸡窝摸蛋给大孙子补身体。

  城里的姑姑回家,买了很多肉包子。

  上锅一蒸,香气四溢。

  奶奶给了小婶好些个,看到我经过她家院子,「嘭」地一下关上了窗户。

  生怕我去讨吃。

  我有点馋,还有点难过。

  妈妈知道后,步行五公里去镇上,天黑了才回来。

  从怀里摸出两个包子。

  「肉包子卖完了,只剩糖包子,还是热的,快吃吧!」

  那时家里真穷,但妈妈总是尽她所能来爱我。

  奶奶如此过分,妈妈偶有抱怨,爸爸总说:「都是小事,你不要斤斤计较。」

  可这样无数的小事叠起来,足以将人伤得千疮百孔。

  后来早稻种下后,奶奶得寸进尺。

  提出要用小婶家的两亩薄田,换我家两亩良田。

  「你弟家人口多,现在又有了田家唯一的孙子,你当哥哥的,要让着点。」

  03

  爸爸抽完小婶递来的一根白沙烟,不顾妈妈的反对,点头同意了。

  那天下午,我陪妈妈去村支书家给外婆打电话。

  妈妈用我听不懂的海南方言,跟那头的外婆舅舅不知说了什么。

  说着说着她眼眶就红了。

  村支书本来坐在堂屋抽烟,见状站起来,拉着我到外面地坪里。

  隔着薄薄的门板,我听到妈妈低低的呜咽声。

  老支书一边抽烟一边叹气:「你妈妈这样的勤快媳妇,你爸和你奶都不知道珍惜。」

  「甜甜,你要懂事点,晓得不?」

  我那时真的好想快点长大。

  长大了,就可以保护妈妈。

  电话也没打多久。

  那时电话费很贵,妈妈不舍得。

  她出来时,眼泪已经擦干,从口袋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五块钱,坚持塞给了村支书。

  那天傍晚,我经过奶奶屋子时,听到老支书在劝她:「小虞多好的儿媳妇,你也莫做得太过分。」

  奶奶不以为意:「她娘家那么远,难道还能跑到哪里去?」

  「又没要她的命,你莫管我们家里闲事咯……」

  爸爸是在海南当兵时认识的妈妈。

  他承诺会好好对妈妈,妈妈才不顾家人反对,远嫁湖南。

  最后却是这般结果。

  农闲时,爸爸会出门卖茶叶。

  从各家各户收了散茶,然后去隔壁不产茶的县市里卖。

  不过次次都是赔本,有一年妈妈卖了两头大肥猪给他当本钱。

  两个月后他回来,除了十斤快发霉的茶叶,兜里只掏出了一百块钱。

  妈妈便不再指望他了。

  我念初中后,镇上开了个茶叶厂。

  妈妈去堵了厂长五六次,最后进厂当了女工。

  茶叶厂就开在我们初中旁边。

  早上妈妈骑着自行车,载着我一起去上学。

  中午茶叶厂管饭,妈妈打好菜在学校门口等我。

  学校食堂是可以自己带米过去换饭票的。

  我从食堂打好饭,跟妈妈一起坐在大樟树下分吃她的菜。

  那时过日子,都是能省则省。

  妈妈总把肉丝挑给我:「你吃,我不爱吃肉。」

  茶叶厂清明前到端午最是忙碌,总是要加班到很晚。

  那时加班就管一顿晚饭,象征性地一晚上发五块钱。

  有时候弄到十一二点才下班,我在门卫室等得都睡着了。

  每每到家后,满院子都是鸡粪,厨房的大锅里堆满了没有洗的碗。

  爸爸换下来的脏衣服扔得到处都是。

  若是不小心吵醒了爸爸,必然会招来他一顿臭骂。

  04

  「婆娘,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你看看家里乱成什么样了!」

  你看看。

  这就是男人。

  哪怕他躺在家里一分钱都不挣,依然认为家务都是女人的责任。

  初中我交了新朋友——胡梅。

  她成绩好,性格也很开朗。

  有段时间,她突然神色郁郁。

  我追问之下,她告诉我:「我爸妈离婚了,我劝的。」

  「我爸一喝醉就打她,醒了就哭着道歉,反反复复,我妈身上一块好肉都没有。」

  我当时很震惊。

  因为那时在乡下,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每户人家都是磕磕碰碰地过一辈子。

  是鲜少离婚的。

  夕阳西下,逆光的胡梅脸上一片阴影。

  「我妈已经走了。」

  「那你以后怎么办?」

  她笑了:「什么怎么办?难道我还能饿死?」

  「我赶我妈走的。」她头低下来,声音有点发颤,「我盼着她走,不然这样打下去,她活不下去的。」

  干了一年多,妈妈严防死守,存了一笔钱。

  四千块。

  那天爸爸出去喝酒,妈妈坐在五瓦的白炽灯下,反反复复数了三遍。

  「有了这笔钱,我总算可以回去看看你外婆了。」

  因是远嫁,家里又穷。

  妈妈已经快十年没回过娘家了。

  昏黄的灯光,照出她眸底的期待。

  「下个月回,到时候厂里能请到假,而且荔枝、芒果、菠萝蜜都熟了……」

  「菠萝蜜你小时候吃过,估计不记得了,那个肉好吃,籽煮熟了就跟红薯差不多,也好吃……」

  「你外婆总说,我再不回去看看她,她就等不到我了。」

  说着说着,妈妈的眼就红了。

  那一个月,她情绪激昂,走路带风。

  我从来没有在她脸上见过这么多笑。

  她买了很多种子,晒了好几包干货,难得买了一身新衣,还花钱理了发。

  奶奶对此很不满,成日里骂骂咧咧,指桑骂槐。

  「建家,你家碗筷还在不,冒被你堂客搬空噻?」

  妈妈假装听不见。

  很快,到了出发前夜。

  妈妈已经把行李都收拾好了。

  她去床板下摸自己藏起来的钱。

  摸着摸着,她的脸色变了。

  钱不见了!

  我陪着她把床上的褥子稻草板子全掀过来,仔仔细细找了一遍又一遍。

  妈妈哭了:「我明明放在这里的,怎么就不见了?」

  「家里进贼了?」

  我想到之前爸爸出门时,鼓囊囊的裤子口袋。

  拽着妈妈出了门。

  经过小婶家时,听到奶奶咬牙切齿的声音:「你堂客居然藏了这么多钱。」

  「都准备带回娘家啊?」

  「没良心的婆娘,喂不熟的白眼狼,白给她吃那么多年饭!」

  我们冲进屋,老太婆手里捏着一沓钱。

  那四千块,我陪妈妈数过无数次,每一张的模样,我都能清晰地记得。

  老太婆将钱往裤兜里一塞,凶巴巴道:「搞么子?」

  「这是田家的钱,你还想带回虞家?做梦!」

  「一分钱都不会给你!」

  05

  妈妈上前想去抢,爸爸一把抓住了她胳膊。

  她眼眶通红,浑身发抖:「建家,我票都买好了,也跟妈说好了要回去。」

  「这钱你先给我,以后我发的工资都给你行不?」

  「你知道我妈身体不好,这些年我也没给她拿过钱……」

  爸爸神色有点松动。

  奶奶眼睛一瞪:「谁知道你有没有偷偷拿过?」

  「你嫁到田家,就是田家的人,赚的钱也该给田家。」

  「你弟要盖新房,不然我田家大孙以后住哪儿?」

  小婶在旁边皮笑肉不笑的:「大嫂,你回娘家也不急这一时半会的,我们这房子倒是不能拖了。」

  「这钱,就先借我们用呗。」

  奶奶翻着白眼:「什么借不借的,谁叫她保不住自己的儿子,这钱就该出!」

  妈妈的嘴张了又张,似乎有无数的话想说。

  可最后,她只泪水涟涟,满目哀求看向爸爸。

  爸爸避开她的眼神,语气冷冷的:「你明年再回吧。」

  明年复明年,明年何其多。

  体弱的外婆,是否能再等一年?

  妈妈的眼睛慢慢垂下去。

  她从希望的云端坠落,像朵瞬间枯萎的花。

  不!

  她是我妈妈,我不能让枯萎。

  我冲到厨房,拿起最重的菜刀。

  用尽平生的凶狠,举起来对着老太婆:「把钱还给我妈,不然我剁了你!」

  老太婆梗着脖子:「你敢,我是你娭毑(奶奶)!」

  「有什么不敢的。」我把菜刀往前又递了几分,「我还不到十四,杀了人也不用坐牢。」

  「你不还钱,我杀了你再杀了你孙。」

  感谢胡梅,这些话是她和弟弟护被打的妈妈时,跟她爸说的。

  被我借用了。

  不过那时,我真的有剁了老太婆的心。

  她到底怕死,心不甘情不愿地把钱掏出来,扔在地上,还不忘啐口口水。

  妈妈已经呆了。

  在我催促下,才将钱捡起来。

  跟妈妈离开小婶家时,我把菜刀「哐当」丢在老太婆脚边,吓得她打了个大哆嗦。

  我们走到地坪,身后传来她惊天动地的咒骂。

  回了家,妈妈抱着我掉眼泪,她似乎有无数的话要说,最后只一句:「是我没用,你以后再也不能这样了。」

  爸爸彻夜未归,安抚受惊吓的老太婆。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骑着自行车送妈妈去镇上搭早班车去长沙。

  天地朦胧,只手电筒一盏小小的光亮,照亮乡间的泥巴路。

  帮着妈妈把行李提上车后,我扒拉着车门,仰头看她。

  轻声说:「妈妈,这次你别回来了。」

  「别回这里了,随便去哪儿都行。」

  06

  离婚得男方同意,这很难。

  很多女人忍受不了就抛夫弃子离开。

  村里的婆娘们每每数落:好狠的心哦,家里还有几个孩子。

  以前我不懂,那会却深深共情了那些可怜的女人。

  不是走到绝路,她们不会如此选择。

  妈妈软弱,却很勤劳。

  如果离开这个家,她一定可以过得更好。

  司机催促着。

  妈妈摸摸我的头:「我很快就回来,自己在家注意。」

  回村时已然天亮。

  老太婆在池塘边洗衣服,气咻咻地跟村里的女人们诉说着我的恶行。

  我经过池塘时,她们叫住了我。

  八姨奶训我:「甜甜,以后不能对你娭毑动刀子晓得不?这要放以前,你是要吊起打死的。」

  其他人也纷纷说:「再怎么样也是长辈噻。」

  王寡妇挑着眉:「细妹子怎么这么恶毒咯?」

  跟妈妈分别,我本来就很难受。

  被她们一说,更是来火。

  我没个好气,狠狠看了她们一圈:「关你们屁事,当心我以后连你们一起剁。」

  第二天村里就有了流言:说我估计被隔壁的夏家婆娘传染了神经病。

  现在听来多可笑。

  可那时,她们笃定地认为:精神病是可以传染的。

  妈妈原定回去一周。

  因为稻子快熟了,家里要双抢,她得赶回来。

  可到了约定的日子,直到天黑,也没有等来她的影子。

  奶奶顿时爆发了,她将矛头对准我:「你妈要是跑了,就是你的责任。」

  「我早就晓得外地婆娘靠不住!」

  爸爸喝了半斤谷酒,脸红得像是猴屁股,嘲讽地盯着我:「如你意了吧,以后你就是没娘的崽了。」

  我坐在小板凳上,看着暗无星子的夜空。

  无声地笑了。

  妈妈,你现在在哪里?

  你的那片天空下,一定是星月灿烂吧。

  不必担忧我。

  我已经长大。

  我庆幸自己是助你逃离的翅膀,而不是困住你的牢笼。

  妈妈,你以后一定要幸福呀!

  爸爸心情不好,看到我笑顿时火冒三丈,抓起墙角的扁担朝我身上招呼。

  「我打死你这个小杂种!」

  我跳起来反抗,就在这时,燥热的夏风送来了熟悉的声音:「甜甜……」

  07

  是妈妈。

  我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乡间小路黯淡,妈妈用扁担挑着两大袋东西,腰都被压弯了。

  我冲到她面前,质问:「你为什么要回来?」

  她慢慢蹲下来放下身上重物,摸摸我的头,红着眼笑:「没赶上火车,换了票,所以回来晚了。」

  「你是妈妈的崽,妈妈不回来还能去哪儿?」

  爸爸闻声赶来,帮着去挑东西。

  结果一上肩膀,脚下一个趔趄。

  他骂骂咧咧:「带的么子鬼东西,这么重!」

  妈妈带了菠萝蜜、荔枝、红毛丹这些水果。

  两袋东西估计有两百来斤,从海南岛上的某个小县城到湖南的这个小山村。

  她一米五八的个子,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老太婆又有话说了。

  「她才不会跑,她们娘家穷得要死,饭都吃不饱。」

  「哪有在我们这过得舒服!」

  妈妈把带回的水果分给村里人。

  菠萝蜜是湿包。

  小婶很嫌弃:「黏糊糊的,像鼻涕一样的,太难吃了。」

  老太婆不顾妈妈叮嘱把荔枝全剥给金宝吃,结果两三岁的孩子上火直流鼻血。

  老太婆叉着腰在院子里骂:「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想害死我宝贝孙子是不。」

  你看。

  坏人永远都会为自己的错误找借口。

  这年夏天发生了很多事。

  第一件是大堂姐带回了一个男朋友。

  那男孩快一米九,一手托着一个大西瓜进我家门时,必须弯着腰。

  两人在一个厂里上班,大堂姐个子娇小,两人站一起就是后来流行的最萌身高差。

  但这门婚事没成。

  因为小叔小婶要六万块彩礼,为了给儿子盖房。

  那时彩礼远没现在夸张,只是走个过场。

  1888 或者 2888,8888 也是有的。

  大堂姐被锁在家里不让出门,成日以泪洗面。

  没多久,她就相亲,行尸走肉一般地嫁了个比她大十岁的男人。

  出嫁那天,我去新房守门。

  她拉着我的手,虚弱地笑着。

  「甜甜,你一定要好好读书。」

  「我那时要是读了高中,读了大学,现在就……」

  她说不下去了,新房的门被撞开。

  她被新郎和两个伴郎粗暴地扛起来,带走了。

  我突然想起有天傍晚放学回来,看到她和前男友在村里逛。

  夏日多雨,他们面前有一大摊水。

  前男友蹲下,她跳到他背上,小小一只故意不安分动来动去,银铃一样的笑声传得很远。

  原来,男人与男人,差别是巨大的。

  第二件是胡梅辍学了。

  去广东之前,她顶着烈日,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来跟我道别。

  九年义务教育,不让孩子读是犯法。

  可实际在乡下,没有读完初中就去打工的比比皆是。

  胡梅爸爸不愿意供养两个孩子,胡梅决定南下打工,赚钱给弟弟读书。

  「妈妈走了,我就是他的依靠。」

  「他从小身体就不好,不读书怎么行?」

  「甜甜,你要连我的那份一起努力学知道吗?」

  太阳那么烈,刺得我们眼含泪水。

  第三件是老太婆要求妈妈以后每个月都把工资上交给她。

  08

  简直是离谱她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

  妈妈也不同意:「每年给您孝敬的稻子猪肉,我也没少过啊。」

  老太婆直拍桌子:「你什么意思?你孝敬我不是应该的吗?」

  「这钱你不给我,是准备又拿回娘家是吧?」

  「虞春香,你要是把小幺好好养活,我一分钱都不要你的。现在金宝就是你半个儿子,盖房子你不出钱啊?」

  妈妈脸色顿时颓然。

  次次如此。

  早夭的弟弟是妈妈的心结,老太婆每次都往她伤口上戳。

  爸爸抽着烟:「春香,你上次都说了,只要让你回娘家,以后工资都上交的。」

  妈妈脸色更加难看了。

  火气快把我天灵盖掀了。

  愤怒之下,我拽着妈妈:「别答应,大不了你跟爸爸离婚。」

  小婶皮笑肉不笑的:「甜甜,你妈最疼你,不会舍得你的。」

  我握紧妈妈的手:「妈妈,我跟你。」

  我有点迫不及待,去过摆脱爸爸的新人生。

  老太婆大怒:「想得美,你姓田,你是田家人。」

  「离婚就离婚,我还怕你们不成?」

  「你妈敢离婚,我就敢去茶叶厂闹得她丢工作!」

  「你马上就满十四了,初中毕业就能去打工,过两年就安排你嫁人。」

  那时默认孩子都是男方资产。

  如果男方不愿意,女方休想带走孩子。

  乡下人离婚,又有几个会闹去法庭。

  室内光线黯淡,闷热异常。

  我的呼吸都是黏滞的。

  妈妈反握住我的手,深深看我一眼,轻声道:「不离婚,工资我可以交。」

  「交给建家。」

  出了屋子我哭了。

  又气又愧疚。

  「妈妈,我不读书了,我去打工,这样他们就不能用我来捆住你了。」

  妈妈脸色大变:「闭嘴!」

  她难得发了脾气:「我怎么跟你说的,你一定要读书。」

  「那会你外公死了,我没办法,读到小学三年级就辍学养弟弟妹妹。」她声音哽咽,「我要是多读点书,就不会……」

  「甜甜,妈妈就算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一定会送你读书,你要争气,好不?」

  开学后就是初三,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读书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妈妈。

  我只有变好变强大,只有站得更高翅膀更硬,才能跟她一起抵挡风雨。

  我数学不好,妈妈给我找了个免费家教。

  是茶叶厂的会计张姨,以前是数学老师。

  后来因为被婆家逼着生二胎丢了工作。

  没想到二胎是女儿,加上其他事,最后离婚收场。

  我日以继夜地学,每天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座上下学,都在背单词背诗词。

  换来了老太婆的嘲笑。

  「就你这脑子还想考一中考大学啊?」

  「细妹子读这么多书做么子?」

  爸爸每每说:「考上一中我也不会供你。等初中毕业,你就出去打工,我辛苦一辈子,也该享受享受了。」

  「到时候你自己存点钱,再找个上门女婿生个儿子。」

  09

  田家这姓氏,就这么重要吗?

  哪怕是找上门女婿,也要延续这个姓氏?

  其实这一年来我劝过妈妈多次,离婚吧。

  可她观念传统,加之又舍不得我。

  总是犹豫不决。

  如今,学习之余我却心有隐忧:「妈妈,如果你们不离婚,就算我考上一中,老太婆和爸爸不会让我去的吧?」

  那天晚上,我在做数学题时,听见妈妈跟张姨在嘀咕着离婚什么的。

  回去时,夜风将她的外套吹得鼓鼓的。

  她的声音送入我耳朵。

  「甜甜,我会跟你爸爸离婚,我一定会送你念高中念大学。」

  「那什么时候离?」

  「离婚容易,但我得争取你的抚养权,你张姨给我提了个法子,得要点时间才行。」

  「什么法子?」

  「这个你别打听,妈妈答应你一定让你继续读书,你安心学就是。」

  到家已是十点。

  爸爸不在家。

  自从妈妈把工资都交给他后,他就跟老太婆吵过几次。

  他只把一半钱给老太婆。

  剩下的他全揣自己兜里,天天喝酒到后半夜才回来。

  妈妈拿钥匙开门,隔壁的夏婶子站在院墙外。

  她只有发病的时候神志不清,平时人挺正常的。

  夏叔叔对她也不错。

  「我今天看见你男人进了王寡妇的屋……」

  妈妈插钥匙的手顿了几秒。

  夜色黯淡,我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得她轻轻说:「好,我知道了。」

  王寡妇比妈妈还大两岁。

  生过两个儿子,养活了一个。

  寡妇门前是非多,但据我观察,她的确不是个安分的主。

  妈妈哪怕不加班,也总是陪我在张姨那待到很晚才回家。

  村里渐渐有了流言蜚语。

  村里组织修路,王寡妇更是公然到爸爸面前,让他帮忙挠挠后背上的痒。

  妈妈叮嘱我:「你什么都不要想不要听,只管好好念书,妈妈一定能将这件事处理好。」

  初三第一期期末考,我从年级四十考到年级十五。

  班主任单独留下我:「田甜,看得出你很努力,进步也很大。」

  「但按我们学校往年的录取比例,你必须在年级前十,才比较稳妥。放寒假在家也不能松懈,知道吗?」

  这年冬天,妈妈所在的茶叶厂财务开始出现问题。

  过年的工资都没发出来。

  老太婆和爸爸骂骂咧咧的。

  大年三十,爸爸说要出去拜年。

  一直到十一点半放鞭炮关财门都没回来。

  正月初六我们重点班就开学了。

  那会老师真的很好,完全是无偿在为我们加班。

  妈妈让我带给班主任的腊肉,他也没收。

  「你能考上一中,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了。」

  夜里我学习,妈妈都会陪在我身边,做手工赚零花。

  听张姨说读书费脑子,得多补补。

  家里下蛋的老母鸡,她也一只只杀给我吃。

  还托人去县城给我买奶粉。

  如此,五月份的月考,我考到了年级第八。

  拿到成绩单的那一刻,我兴奋得手都在抖。

  妈妈和张姨的眼也红了。

  「稳住,稳住这个成绩,你进一中没问题。」

  可我还来不及多开心两天,一个爆炸性的消息砸来——

  王寡妇怀孕了,孩子是我爸的。

  10

  村里八卦的婆娘们忙不迭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妈妈。

  妈妈很平静,甚至还微微笑了下。

  到了家,爸爸和老太婆已经等着了。

  爸爸脸上难得有点愧疚:「我当时喝醉了……」

  老太婆老神在在的:「春香,这都是你的原因,一天到晚不在家。男人在家里吃不饱,自然要去外面偷腥。」

  妈妈垂着头:「以后你们断了,孩子拿掉也就算了。」

  我都气疯了。

  想要说话,妈妈死死掐住我,对我摇头。

  老太婆坚决不同意:「怀都怀了,怎么能拿掉?神婆都说过王寡妇是宜男像,肚子肯定又是个儿子!」

  爸爸大怒:「那是我儿子,是我的根,你怎么这么歹毒?」

  妈妈一字一句:「你们想那孩子姓田,除非离婚,甜甜让我带走。」

  那时非婚生子上户口很难,而且传出去十里八乡也不好听。

  原来妈妈的算计在这里。

  为了继承皇位的孙子,老太婆和爸爸才会放弃我的抚养权,让我跟妈妈走。

  当初张姨的前夫就是因为小三怀了儿子急着上位,才答应把两个女儿的抚养权让出的。

  与此同时,王寡妇那边也闹起来,说要去城里打掉这个孽子。

  爸爸两头安抚。

  两头都想要。

  他还企图从我这找突破口:「甜甜,你要是有个弟弟,以后嫁人也有娘家人撑腰啊。」

  笑死人。

  撑腰?

  吸血才是吧。

  妈妈打死不松口,毕竟她是原配,舆论还是站在她这边的。

  王寡妇本来人缘就不好,此时更是被骂出屎。

  那天她端着一碗药站在我家院子里嚎:「你们田家狼心狗肺,孙都不想要,我现在就喝药把他打了。」

  老太婆和爸爸大惊失色,扑上去拦住她。

  老太婆训斥爸爸:「你堂客现在赚不到钱,工资都欠了几个月,儿子又生不出,要来做么子,早点离了算了。」

  第二天,我请假陪妈妈去领离婚证。

  协议书上明明白白写着:我的抚养权以后归妈妈。

  拿好离婚证,妈妈又趁热打铁去办户口迁移。

  拿到新户口本的那一刻,我跟妈妈在公安局门口抱头痛哭。

  爸爸摸着鼻子:「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以后有么子事还是可以来找我。」

  「我会护着你!」

  妈妈盯着他看了几秒,狠狠地——

  「呸!」

  「滚!」

  因为急着离婚,妈妈什么都没要。

  当然,家里本来就穷。

  老支书把旧土坯房借给妈妈住,房子年久失修,屋顶铺的是稻草,天上下大雨,屋里下小雨。

  老太婆在村里大放厥词:

  「她一个外地婆娘,没有收入,我倒要看看,离婚后她怎么活得下去!」

  「到时候她就晓得,家里没个男人还是不行。」

  「她绝不可能再找到像建家这样的好男人。」

  11

  妈妈采了一大把沾着露水的红蔷薇插在捡来的缺口玻璃瓶里,在万丈霞光里对着我笑。

  「甜甜,我们会越来越好的。」

  「专心考试吧,再也没人能阻止你了。」

  是!

  妈妈,谢谢你。

  为了我,变得坚强勇敢,不再懦弱。

  谢谢你,竭尽全力,助我飞翔。

  很快,我参加了中考。

  王寡妇靠着肚子翻身,在村里走路带风,闹着要办酒席正名。

  爸妈当初头婚,老太婆欺负妈妈是外地人,没有办酒。

  这回却拗不过王寡妇,应该也有故意要给妈妈难看的意思在吧。

  不仅办酒,老太婆还特意上门请妈妈。

  「春香你也带着甜甜过来恰酒。」

  「你们身上没钱,好久没吃过肉了吧?」

  酒席开了八桌。

  妈妈带着我过去,远远就听见老太婆大放厥词:「她命里没儿子,但我命里有乖孙。」

  「她那样的背时堂客,去茶叶厂打工,茶叶厂都倒闭了,她一辈子都莫想过好日子。」

  我很气,妈妈倒是很平静。

  上了礼,我们找了个位置坐下。

  棚子里众人纷纷看来,狠狠安静了下。

  小婶笑呵呵坐过来,低声道:「我还是只认你这个嫂子嘞,王寡妇算么子咯。」

  她又转而看我:「甜甜,等种完水稻,你就跟着你二姐一起去广东打工撒。」

  「她们厂待遇很好的,你要不是我亲侄女,我还不给你介绍。」

  我怼她:「是因为五百块钱介绍费吧。」

  那时去流水线都是一个带一个。

  老带新是有提成的。

  小婶脸色不快:「你这妹子嘴巴上长刀子啊?」

  妈妈淡淡回应:「甜甜要念高中的,她以后还要考大学。」

  小婶轻蔑一笑:「高中也不是想读就能读的吧。」

  老太婆也听见了,大着嗓门道:「她这种猪脑壳要是考得上一中,我把眼珠子挖出来!」

  「我晓得建家不要你你心里不舒服,也不能信口开河噻?」

  王寡妇托着一肚子肥肉过来,笑着加入战场:「甜甜,以后你要多照顾弟弟哦。」

  爸爸也过来了,神色复杂:「春香,这种时候就不要嘴硬了,甜甜以前连年级前三十都进不去,不可能考得上一中。」

  「不如早点去打工,还能减轻你的负担,我们也是为你好!」

  我气得头发都要起火了。

  就在这时,老支书拄着拐杖急急过来了,高喊着:「甜甜,你班主任打电话来了。」

  「说中考成绩刚刚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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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家里的老大,却是爸妈的第三个孩子。

  上面两个姐姐因为性别不对都被拿掉了。

  小诊所的医生笃定我是个带把的。

  可惜我呱呱坠地,还是个女儿身。

  1

  我是女儿,爸妈大失所望。

  可他们还是没放弃。

  做贼一样东躲西藏,五岁那年,妈妈总算生下了弟弟。

  因为超生,爸爸的工作丢了。

  家里的东西也被搬空。

  妈妈躺在两块门板拼成的床上,看着襁褓里的弟弟笑:「总算不用再怀了。」

  奶奶抱着弟弟喜笑颜开:「再生个儿子,将来贵才也有兄弟撑腰。」

  贵才这个名字是怀我时就取的。

  到如今终于用上了。

  奶奶得了金孙很开心,抱着弟弟满村炫耀。

  炫耀完,就扔回给妈妈。

  她逼着爸妈生儿子,却从不帮忙带。

  爸爸丢了工作,家里捉襟见肘。

  月子里,爸爸去奶奶的鸡窝摸两个鸡蛋给妈妈吃,被奶奶追着骂了一天。

  「就你金贵,我当初生孩子三天就下地干活,天天喝的稀饭,现在不照样好好的……」

  爸爸悻悻地把鸡蛋又还了回去。

  妈妈一边给弟弟喂奶一边哭。

  我上前帮她擦眼泪,她直勾勾盯着我,轻声道:「你要是个男孩该多好,我也不用遭这罪。」

  第二天我去村口的理发店把自己的长发剪成了平头。

  我开开心心回家,告诉妈妈:「你看,我现在是男孩了。」

  妈妈和奶奶轮流骂我。

  「你的头发那么长,至少能卖二十块,你怎么那么蠢啊!」

  「你就是把头发剃光,也成不了男孩。」

  奶奶骂完我后,冲到理发店去找老板要我剪下来的长发。

  一番争吵后,村里很多人都知道了。

  同龄的孩子笑话我:「男不男女不女,周晓燕是小怪物。」

  过完年,弟弟满了半岁。

  爸妈决定带着弟弟去浙江打工,把我留下给奶奶。

  临行前,妈妈拉着我的手,带着愧疚:「你爸一个人去那边我不放心,弟弟太小,我也不敢给你奶奶照顾。」

  「你在家要乖,等我回来给你买糖吃。」

  2

  我哭着求她留下来,我以后永远都不吃糖了,只求别把我独自留给刻薄又凶恶的奶奶。

  她不耐烦了,紧紧皱着眉甩开我的手:「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

  「时间来不及了,我得走了。」

  我追着老旧的大巴车一直跑一直跑。

  在车轮扬起的厚厚黄土灰里,遗失了父母的踪迹。

  村里的留守孩子很多。

  但我应该是比较惨的那个吧。

  我承包了所有的家务活,做饭洗衣服喂猪喂鸡割猪草,连奶奶的内裤都是我洗的。

  我小心翼翼不招惹她。

  可她打牌输了还是会拿我撒气。

  用灶上舀出的热水浇我头上。

  剥光我的衣服,将我推到院子里,用竹扫把狠狠抽打我。

  结冰的天,她让我用屋外水缸里舀出的冰水洗脚。

  ……

  折磨完我后,她继续出门打麻将。

  我独自睡在偌大的一幢砖头房里,夜风吹动后山的树木,发出呜呜的哀鸣。

  我用两床被子紧紧裹住自己。

  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

  抵抗着疼痛、孤独与恐惧。

  一开始妈妈会在每周六晚上七点多打电话回来。

  我每每五点就吃好饭等在刘婶子家。

  我总是说不了几句就哭,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总说:「你嘴甜一点勤快点,别惹她生气。」

  或许是嫌我烦吧。

  慢慢地,电话变成了两周一个。

  天冷之后,变成了一个月一次。

  但她还是答应我,过年回来会给我买一身新衣服。

  还会给我带浙江那边最好吃的糖。

  日盼夜盼,到了过小年这天。

  妈妈打电话回来了。

  我满怀期盼:「七伯五叔他们都回来了,妈妈你什么时候回呀?」

  「晓燕,票太紧张了,我们没买到,等过完年妈妈再回去看你。」

  电话那头南方呜呜的寒风,似乎顺着话筒线钻进我的耳朵,直达我的心房。

  我再也控制不住,吼道:「你怎么说话不算数,你答应过我的……」

  妈妈敷衍地安抚我。

  那头弟弟哭闹起来,含糊喊着:「牛奶喝牛奶……」

  我听到妈妈语气温柔:「乖儿子,不闹,妈妈一会就给你买。」

  我唤了一声:「妈妈……」

  她已然不耐烦了:

  「买不到票回不去我跟你爸也没办法,谁还想在外地过年?

  「你就不能懂点事吗!

  「行了,你弟饿了,我先挂了。」

  妈妈,其实我本来是想说:不买糖不买衣服也没什么,你跟爸爸别那么辛苦。

  但。

  你根本不在乎。

  过完年,能买到票了,他们还是没回来。

  反正年都过完了,回来似乎已经没有意义。

  我,不是他们放在心尖上的牵挂呢。

  奶奶春节打麻将天天输,咒骂我是扫把星。

  拿炒菜的锅铲狠狠敲我的头。

  砸出的包十来天都没消。

  春归的燕子在我的窗户下垒了窝。

  我割猪草时捡到一只被遗弃的小黑狗。

  我用剩饭剩菜喂他,它天天晚上会趴在我床边陪我睡觉。

  早上它摇着尾巴送我上学,放学它掐着点在村口等我。

  我的生活里有那么多伤心难过,也有许多细碎的新鲜与温暖。

  可是。

  我不再期待与妈妈分享。

  又是两年过去。

  他们总算买到了回家的票。

  村里人都问我。

  「你爸妈和弟弟要回来了,你很开心吧?」

  3

  不。

  或许我的期望和欢喜,早就被一点点消磨光了吧。

  腊月二十。

  爸妈拖着大包小包回来了。

  她给我买了一包糖。

  我刚打开拿了一颗,弟弟就过来抢袋子。

  我死死拿着不放。

  妈妈道:「你是姐姐,让着弟弟点。」

  「他不会吃你的,他都吃腻了。」

  果然,弟弟抢过去后就吃了一颗,剩下的全扔地上了。

  我等待几年才得到的奖励,原来是弟弟看都不看的边角料。

  我还在妈妈的行李箱里看到了相册。

  我还以为是给我买的书。

  结果翻开扉页,里面爸爸妈妈和弟弟,他们开心地依偎在一起。

  啊。

  原来是全家福。

  没有我的全家福。

  妈妈给我买了件红色的羽绒服,迫不及待让我试试。

  衣服很长,快到脚后跟,袖子更是像唱戏的。

  妈妈有点尴尬:「王姐家女儿也是八岁多,穿着正合适,你怎么没长个啊?」

  奶奶欢欢喜喜试着自己的衣服,瞟我一眼:「小孩子的衣服就要买大点,可以多穿几年。」

  大年三十,我穿着袖子被挽到胳膊的新衣,过门槛的时候被绊倒。

  磕出一嘴的血。

  奶奶张嘴就骂:「大过年的你不长眼睛,见了血多晦气?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早点死!」

  弟弟跳起脚哈哈笑:「你好蠢哦……」

  他大步跨过门槛,蹲在我面前指着我脸上的血哈哈笑:「蠢货蠢货……」

  妈妈笑盈盈看着他:「都没人教你,你从哪学的骂人的话?」

  小黑一直趴在角落里睡觉。

  此刻突然冲出来,龇牙对着弟弟汪汪叫。

  弟弟吓坏了,往后一仰,后脑勺磕到门槛上,痛得眼泪鼻涕齐流。

  爸妈急坏了,一口一个心肝宝贝安慰。

  弟弟指着小黑号啕大哭:「打死它,打死它!」

  我吓得赶紧把小黑关到柴房里。

  它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汪汪叫个不停。

  初八那天,同族几个叔伯来家里找爸爸喝酒。

  小黑闻到生人味,又汪汪叫。

  弟弟吓得赶紧钻进妈妈怀里哭。

  爸爸指着柴房,笑道:「家里这只狗太讨嫌,咱们今天抓了杀起做个狗肉火锅吃吧!」

  4

  几个大男人说着就往柴房去。

  我的血直冲脑袋顶。

  怯懦的我不知从哪来的勇气,飞一样地冲出去,紧紧抵住柴房门:「爸爸,别杀小黑。」

  「求你别杀它!」

  小黑感应到我激动的情绪,大声「汪汪汪」。

  爸爸不耐烦了:「到一边去,别碍事。」

  「冬天的狗肉火锅最好吃,一会我给你分条腿!」

  说着,他就要伸手来扒拉我。

  我的眼泪不自觉流了出来,对着爸爸吼:

  「这几年你们给弟弟买牛奶买糖买衣服,带他去拍全家福。

  「却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是小黑一直陪着我。」

  我抄起一旁的斧头塞到爸爸手里:「你把我一起杀了算了,反正你跟妈妈也不要我!」

  几个叔伯神色尴尬:「算了算了……」

  爸爸涨红了脸,抬手甩了我一巴掌:「你胡说八道什么,谁不要你?」

  「要不是为了你们姐弟,你以为我跟你妈愿意跑那么远去打工?」

  妈妈听到动静过来拉架。

  奶奶吐着瓜子皮:「你这个女儿脾气大得很,要不是我平时打得狠,她都能上天……」

  她叭叭叭说个不停。

  爸爸看我的目光也带着厌恶。

  妈妈也低声道:「不就是一条狗,天天吓你弟弟,你这么护着做什么……」

  寒风刺骨。

  没有人支持我。

  也没有人在乎我。

  我后背紧紧贴着柴房,感觉一只毛茸茸的爪子,透过门缝扒拉在我手心。

  是小黑。

  隔着老旧的门板,它发出低低的「呜呜呜」声。

  我握住它的爪子,仿佛握住这世上唯一的温暖。

  小黑暂时活下来。

  但在爸妈眼里,我变成了不听话的孩子。

  妈妈指责我:「一条狗难道比你弟弟的命还重要?你怎么那么冷血?」

  爸爸嫌弃我:「天天没人管你,性子都野了。」

  ……

  可是,我为什么会没人管呢?

  我以为小黑安全了,可正月十五这天,我去村头看耍龙。回来的时候,正好撞见狗贩子用三轮车将小黑拖走。

  它双腿双脚都被捆着,绝望地哀号。

  我追着三轮车一直跑。

  可最后,它被淹没在喧天的锣鼓和鞭炮声里。

  我哭着回家,声嘶力竭地质问。

  爸爸轻飘飘地说:「一条狗而已,回头再给你弄条听话的回来就是!」

  奶奶翻白眼:「早就该弄死了,烦死人。幸好还卖了一百五十块钱,不算亏本。」

  也就是在那一刻。

  我恍然醒悟。

  他们不爱我。

  不管我多么温顺乖巧,不管我做得多好。

  他们也不会如爱弟弟那样爱我。

  所以……

  我为什么还要期盼,还要讨好呢。

  第二天,爸妈又带弟弟去浙江了。

  他们要让弟弟在那边念昂贵的私立幼儿园。

  临行前妈妈给我杂费生活费。

  她数了五百块出来,想了想,又抽走一百后递给我:「我跟你爸赚钱不容易,你要省着点花……」

  他们一走,奶奶就露出真面目。

  一言不合,就拿着火钳要打我。

  5

  这一次我不再乖乖被打,而是跟她扭打成一团。

  抢过火钳,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用力抵在她的脖子上,狠狠道:

  「我以后再也不会任你欺负了。

  「我会越来越大,而你只会越来越老。

  「你打我一下,我就打你三下,你剥我的衣服,我就把你衣服也撕了!

  「等你老了躺床上动不了的时候,我还会给你喂屎喂尿!」

  ……

  老太婆被吓到了。

  「嗷」地一嗓子哭了。

  她跟全村的人宣扬我的恶行。

  那些婶奶奶伯奶奶高高在上地教育我:「她是你奶奶,你这样不孝要遭天打雷劈的。」

  我面无表情:「那现在我没被劈死,是不是老天爷觉得我做得对?」

  她们哑口无言。

  这年夏天,村里有了一件大喜事。

  宋伯伯家的朝朝姐考上了一个很好的大学。

  她有个弟弟宋暮,宋伯偏心,不肯供她。

  她是自己费了好大劲,才得以读高中的。

  通知书寄到的那天,宋伯满村炫耀。

  我们这些孩子也去看热闹。

  我摸着烫金的信封,上面的建筑古朴庄重,让人心生向往。

  我傻傻发问:「读了大学,以后是不是就能赚好多好多钱?」

  朝朝姐摸摸我的头:「也不一定,但读了大学,你就不用跟村里很多女孩一样,早早嫁人生孩子。」

  她蹲下来,温柔地注视我的眼睛:「小燕子,你才四年级,现在努力还来得及。」

  她在我心里种下了一颗希望的种子。

  我上课不再分心,会认真听讲。

  放学后不再到处疯玩,开始好好看书。

  老太婆笑话我:「你这个猪脑壳,还想读出一朵花来?读完初中就赶紧去打工。」

  「早点结婚收点彩礼才是正经,女娃读那么多书也是便宜了婆家!」

  ……

  我怼她:「我多读书多认字,以后你死了,墓碑上的名字我可以亲手给你写。」

  老太婆差点被气死。

  那会村子里的孩子读书,大多是看天分。

  像我这样自发努力的并不多。

  大家都是浑浑噩噩地念着,稀里糊涂地毕业。

  我们小学一个班六十个人。

  我以班级第一的成绩进了初中。

  那时人口已经开始往大城市流动,乡里的初中被合并到镇上。

  因为隔得远,所以必须住宿。

  其他孩子哭哭啼啼,我求之不得。

  老太婆骂骂咧咧,说干脆别读,现在就去打工赚钱。

  6

  被村支书骂了一顿:「国家规定必须读九年,你不让她去读书,你要坐牢的,你去坐吗?」

  老太婆瞬间就怂了。

  爸妈不在乎我的成绩,几乎不问。

  但是他们却特意在浙江给弟弟找了家不错的小学寄读。

  是走了后门花了钱才进去的。

  「贵才这么聪明,我们得好好培养他!」

  我入学成绩不错,原以为初中可以大展拳脚。

  可初一的期中考给了我重重一击。

  我只排到班级第十五,年级一百多名。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

  我发现读书真的是有天分一说。

  同桌天天上课睡觉,下课打篮球,可不管什么题,他只要看过一遍就都能触类旁通。

  我需要几十上百遍才能背下的古文,他看三遍就基本能复述。

  对于缺钱的孩子来说,专注读书是一件格外辛苦的事。

  妈妈给我的生活费很少。

  更不愿花钱给我买辅导资料。

  我只能从三餐里省。

  买五毛一包的咸菜,再从食堂一块钱买三个馒头。

  一块五毛钱,就能过一天。

  有时夜里饿得不行,就咕噜噜灌自来水。

  水是免费的。

  赶集十块钱买的一眼假的名牌鞋,天天穿着。

  底部开裂,就买 502 粘上。

  反反复复粘了数次,直到体育课上跑步,整个鞋底都掉了。

  我脚趾和脚底板都破洞的袜子暴露在空气中。

  才不得不舍弃那双鞋。

  我那会已经发育了。

  可妈妈不给我买内衣。

  「小姑娘穿大人衣服,骚里骚气的。」

  所以我只能把五块钱两件的吊带缝了又缝,让它紧紧勒在身上,这样就不会四处晃动。

  比起生活上的窘迫,学业上的艰难才更让我绝望。

  或许我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

  我就是没法像别人那样,举一反三。

  我就是不能七八遍就大致记住一篇课文。

  明明我一刻也不松懈,我的成绩就是难以突破。

  日子很快就到了初三。

  很多同学都不读了,直接打工去了。

  奶奶怂恿爸妈:「贵才念书要那么多钱,让晓燕退学算了,反正只有一年了,读不读一个样!」

  爸妈很意动。

  妈妈道:「要不你跟着我们去浙江,现在厂里带个新人进去还能有五百块奖金!」

  7

  我断然拒绝:「我要读书,我要考高中,我要念大学!」

  奶奶瞪大眼睛:「有什么好读的,反正你要嫁人的。而且你这个成绩也不可能考得上一中!」

  妈妈也道:「读完初中就差不多了嘛。」

  我不想在他们面前哭的。

  可眼眶忍不住红了:

  「凭什么呢?我跟弟弟都是你们的孩子,为什么他就可以陪在你们身边,我就要被扔在乡下?

  「你们给他花那么多钱读书,我一学期所有的费用就一千块,就这样你们都不愿意出?

  「心也不是这么偏的吧!」

  ……

  我的嗓门太大,左邻右舍都被惊动。

  院子里有人看热闹,在问怎么回事。

  爸爸一向爱面子,此刻深觉挂不住。

  板着脸道:「行。就让你再读一年,要是考上一中就让你读,考不上你就打工供你弟弟读书!」

  我绷紧的精神放松下来。

  那一刻,我甚至有点感激爸爸的让步。

  可当晚,我上厕所时听到了他跟妈妈的谈话。

  「要是晓燕考上一中,真让她去读吗?」

  爸爸嗤笑一声:「她不可能考上的。」

  ……

  初三那一年,我真的是除了吃饭睡觉,都在看书。

  经常做梦都梦见自己在考场。

  解不出题。

  然后大汗淋漓被惊醒。

  我已经有同学挺着肚子回来了。

  外面太大,诱惑太多。

  她们没有被父母深爱过,所以猛地踏入社会,很容易就被男孩的几句甜言蜜语迷惑。

  有了孩子,稀里糊涂嫁人。

  浑浑噩噩一辈子。

  我真的好怕,好怕自己也变成那样。

  日子很快到了中考。

  那会流感盛行,很不幸我中招了。

  一边流鼻涕一边咳嗽一边写试卷,头还昏昏沉沉。

  出成绩那天,正好是弟弟十岁生日。

  因为爸妈厂里的设备检修,他们都放假。

  所以一家人都回来了。

  妈妈在县城给弟弟定了一个双层的生日蛋糕。

  家里很多亲戚都来了。

  弟弟坐在中央,众星拱月,接受着大家的祝福。

  「贵才现在越长越帅了。」

  「才十岁就一米五,以后肯定是一米八几的大高个。」

  「听说成绩也不错,在班里前十名,是重点大学的苗子啊!」

  ……

  我想起我的十岁生日那天,想要两块钱买鸡蛋糕吃。

  但老太婆没给。

  那天是周末,我从早上八点等到晚上九点。

  也没有等到妈妈的电话。

  她又忘了我的生日。

  原来生日蛋糕没有想象中的美味,甜得发苦呢。

  我将叉子放下,舅爷爷问:「晓燕这次就跟着你爸妈一起去浙江打工吧?」

  「不,我要读高中。」

  舅爷爷连连摇头:「听你奶说你只会读死书,我看你就不是那块料……」

  亲戚们纷纷附和:「读书是要靠老天爷赏脑子的,不能强求。」

  「你爸妈养你这么多年也不容易,你现在长大了,也该替他们减轻负担了。」

  「一中哪是那么好考的。」

  ……

  你一声我一声中,爸爸的波导手机响了起来。

  他按下免提后,班主任急吼吼的嗓音传来:「周晓燕在家吗,中考成绩出来了!」

  8

  我的心瞬间被高高拽起。

  就听得班主任说:「周晓燕考上了,她真是幸运,就比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