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语学生:比被妖魔化更让人难受的是就业

  鸟瞰缅甸仰光。(图/视觉中国)

  今年8月中旬,还有10天左右,就读于华南某高校缅甸语专业的李平和他的同学就将结束在某省下属市、县派出所的暑期实习,返回家中等待大四开学。

  前不久,李平在一次“三非人员”(非法入境、非法居留、非法就业)骗婚案件中,为中国警方和骗婚的缅甸妇女做陪审翻译。另一位同学则被分配到某市局,承担指导缅籍“三非人员”填表的任务。

  然而,伴随着电影《孤注一掷》的热映,一封伪造的某高校缅甸语专业录取通知书,带着“当你被缅甸语专业录取”的词条跃上各平台的热搜,直接将这个原本冷门的语种推上风口浪尖。

  李平在实习的派出所里,也会被同事打趣:“学缅甸语的,是不是好搞诈骗啊?”

  过度玩梗的互联网狂欢下,“学缅甸语”逐渐被“电信诈骗”“致命危险”等概念裹挟。但拨开甚嚣尘上的舆论,“缅甸语人”的标签背后,是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和一个个再平凡不过的家庭。

  在妖魔化走向的事件中,他们代表着一个真实的切面——一门小语种专业的盛衰,注定与对象国的国情牢牢绑定,但对于小语种学习者来说,就业与生存仍是永恒的焦点。

  没有诈骗,只有陪审、陪产、寻人

  接受采访时,李平和他的同学都还分散在各个派出所里。暑假开始前,学院为2024届学生安排了专业实习。报名的同学会被随机分配到华中地区某城市的市局及其下属派出所里,从7月上旬开始,实习6周左右。

  李平被分配进了乡镇派出所。实习的时间大部分是枯燥无味的,没有工作的时候,他就待在派出所安排的宿舍里。

  从开始实习到现在,同批分来的越南语专业的同学已经“出工”好几次,李平才等来寥寥三四位缅籍“三非人员”,陪审了一起骗婚案。

  涉案人员只有18岁左右,表面上是被买卖的缅甸新娘,实则是“仙人跳”事件的同谋。她告诉李平,等同伙收到打款后,自己会想办法再偷渡回缅甸。

  像这样年轻的缅甸女性,在“三非”案件中并非少数。李平的师姐、2022届的林丽,甚至因此有过一次陪产经历。

  2021年7月14日晚上10点30分左右,和所有学生一样正在家里过暑假的林丽,突然从老师处接到了本地警方的求助——一位“三非”缅甸女工即将分娩。

  林丽在一位同县师兄的陪同下匆匆赶往县医院,但师兄被拦在产房外,留下当时21岁的林丽独自陪产。“告诉她,抬头用力,要贴着床!”时隔两年,林丽仍记得当时医生要求她翻译给产妇的指令。

  陪产、接生,无疑已大大超出了学校课堂的教学范围。“紧张、害怕,双手控制不住颤抖。”对于为各种突发情况提供临时翻译的缅甸语学生来说,自己注定只能成为很多事件中某段过程的参与者或旁观者。

  除了帮助警方翻译,偶尔也会有少数缅北失联孩子的父母联系上他们,请求援助。

  2022年11月,2023届缅甸语专业的学生于化曾接到两个家庭的援助请求。两家孩子是同学,都在某边境城市的中学读初三。出走后,他们告诉父母,自己在缅甸妙瓦底地区一个公司务工,但在离家10天时,就彻底失联了。

  两家父母已在当地报警,但无法联系上缅甸警方。由于支付不起高昂的专业人士寻人费用,他们辗转找到了大四在读的于化。

  然而,于化能做的,仅仅只有拨打中国驻缅甸大使馆提供的电话,尝试帮他们向缅甸警方报警。“我的国际长途是开启的,但这个号码是空号,无法接通。我还在校友群里询问了如何联系缅甸警方,但也无果。”

  距离事件过去大半年,《孤注一掷》上映,于化在电影中看到了更多被困者,他们都像极了自己当时想要努力解救的少年。

  “三非人员”、失独家庭、交流使团……一群年轻的学生架起了一座座跨越灰色地带的沟通桥梁。当刺耳且饱含偏见的声音攻向缅甸语专业,大概没什么比每一级学生的真实经历更能作为有力的回应。

  一门冷门的语种,一块敲门的金砖

  汉藏语系中的缅甸语属于拼音文字,书写、语法和汉字都没有相似之处,读写上还有口语体和书面语体之分。因此,要想在短短4年内基本掌握缅甸语,只能下苦功夫多背、多说。

  于化用“严格”“有特色”来形容这门“小专业”。有别于一些“大专业”,缅甸语专业的师生联系更加紧密,小班教学下的氛围既温馨又严格。

  “毕业后能有出息”是许多学生主动选择缅甸语专业的理由。“进外交部”是许多学生刚入学时所共有的、隐秘的梦想。如缅甸语这样冷门的语种,无疑是一块性价比极高的敲门砖。

  除了“进外交部”这样遥远的梦想,“进入一条竞争更小的就业赛道”是许多人选择缅甸语的现实理由,已经毕业两年的2021届学生左小雨就是其中之一。

  “选择这个专业,就是为了避开更激烈的就业竞争,获得更多的就业岗位。”她直截了当地表示。

  2023年8月19日,云南昆明。第七届中国-南亚博览会上,主宾国展馆缅甸馆受到许多观展者的关注,来自缅甸的歌舞表演者用婀娜曼妙的舞姿吸引着来往的人。(图/IC)

  2017年4月,中缅油气管道正式投产,左小雨预感这是一个不错的机遇。“就业方向很明朗,两国合作多的情况下,感觉之后的就业不成问题。”因为分数恰好过一本线的学生并没有太多好选择,7月填报志愿时,左小雨勇敢地决定剑走偏锋。

  而许多早期就读于缅甸语专业的学生,确实尝到了小语种专业的“甜头”。在专业迎新会上,每一位学生都能看到师兄师姐们令人艳羡的就业去向,其中不乏如中石油、中信、华为等大型企事业单位。

  此外,在考公方面,目前缅甸语专业的学生面临的竞争也相对较小。

  “比起不限专业的公务员岗位,限定了缅甸语专业的岗位竞争会相对小一些。一些这两年毕业的师姐告诉我们,国考、省考都准备一下,应届生更容易‘上岸’。”即将步入大四,李平班里有近半的同学已经开始为考公做准备。

  今年毕业的于化记得,自己将国考和省考的准备工作提前了大半年,“去年12月国考,今年3月陆续开启省考,我在去年4、5月就开始准备了”。不过他后来被一家大型三资企业早早录取,同宿舍的同学也都“上岸”了。

  缅甸语固然是一块高性价比的敲门砖,只是进入公司后,学生们才发现,只懂一门语言是远远不够的。

  入职后的于化就发现,公司对自己的要求是:既懂缅甸语又懂技术。而对他而言,技术要从头学起,这让他“心里会有一种很大的落差感”。

  和于化有同样感受的,还有他的师姐左小雨。

  “早上接受采访可以吗?10点左右,我起床洗漱一下,边处理文件边接受采访。”中午11点30分,左小雨发来道歉的消息,提及自己人在仰光,比北京时间晚一个半小时。“驻外”“外派”是小语种学生在本专业就业过程中几乎绕不开的工作安排。

  左小雨记得,自己在2021年1月提前开始实习,缅甸政府2月就宣布进入紧急状态,此后她经历了近一年的业务调整。

  “在缅甸全国断网的情况下,公司业务停滞,所以一开始把我调去了越南组,再调去了泰国组,后来又调回了越南组。等情况稍稍稳定,才让我重回缅甸组。”毕业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左小雨只能用英语或中文进行一些协助性工作。

  直到2022年11月,左小雨才踏上去往仰光的驻外之路,此时距离她大三出国交换已过去近两年。

  和几年前与班里的同学一起出国时的兴奋不同,虽然彼时缅甸还未深陷“缅北电诈”的舆论旋涡,但左小雨还是对陌生的城市感到害怕和担忧。

  “花了两三个月适应仰光的生活”,独自在缅甸办公,也让左小雨在异国他乡得以快速成长。

  “除了需要去执行领导的指令之外,我还要站在决策层的角度,去应对很多这边的情况。”去年6月,一直在业务上帮助左小雨良多的师兄离职,她开始独自撑起缅甸市场的业务,此时距离她大学毕业也仅仅一年时间。

  “舆论对就业的影响,只是一部分”

  “简单来说,我们在缅甸扮演着中方和缅方之间沟通桥梁的角色。中资企业也需要缅甸语专业的人在国外帮助中方争取更大的利益。”在左小雨看来,如果仅仅因为“缅北电诈”的舆论,就对缅甸语专业乃至去缅甸工作的“缅语人”怀有偏见,实则是一种短视。

  事实上,舆论已经在无形之中影响了大众对于缅甸语专业的看法,而这些影响还体现在缅甸语专业招生和在读学生的职业规划上。

  不久前,李平的老师在校友群里遗憾地宣告:“今年招生没招满。”对缅北诈骗团伙的恐惧和对赴缅的担忧,让愿意主动选择这门专业的人更少了。

  与此同时,在过去数届缅甸语专业的毕业生看来,这代表着“高薪”的驻外工作也被大家排除在选择之外。几位2024届的受访学生几乎都表示,不会主动考虑需要外派的工作机会。

  李平表示,他虽然因为专业原因对缅甸有一定了解,不会对缅甸抱有偏见,但还是会考虑家里人的意见。

  高考填报志愿时,李平的父母综合多方考虑帮他填报了缅甸语专业,现在却强烈要求他通过考公或考研留在国内。

  从2021届到2024届,短短4年内,缅甸语专业毕业生的职业规划发生了显著的转变。

  正在缅甸工作的左小雨认为,国内的舆论环境对就业的影响只是很小的一部分,真正导致缅甸语专业就业遇冷的,还是对象国的政治和经济。

  左小雨观察到,在新冠疫情和缅甸“2·1紧急状态”后,不少试水投资的企业都迅速从缅甸撤离。

  能够长期坚持缅甸地区业务的几乎都是央企、国企的项目公司,或根基深厚的私企。它们虽不会受舆论的影响,但招聘要求相对较高。

  企业撤离、缅甸语专业的就业岗位锐减,但人才的供给却仍然有增无减。缅甸语专业的红利期正在渐渐远去,这已成为众多在校师生的共识。

  从缅甸语专业毕业近10年、曾从事缅甸相关研究的张楠告诉记者:“至少在云南,缅甸语专业已经不算小语种了。”

  《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21)》显示,云南省共有12所高校开设有缅甸语专业,在校人数约有1293人,仅次于泰语专业。

  而根据我国市场供需和非通用语种专业人才配比调查(2019年),泰语、缅甸语等的专业人才在2018年就已出现井喷现象,学习人数超过市场所需。

  张楠介绍,自己读研时,缅甸语专业只有五六个研究生,2015年前后专业扩招,研究生越来越多,有的学校的缅甸语专业甚至出现了20多个研究生的情况。

  过去,几乎所有学生本科毕业后都能走上工作岗位,缅甸语专业也以培养应用型人才为主,因此考研者属于凤毛麟角,想要在学术领域深耕的同学更是少数。

  “本科生都可以去很多学校当老师,研究生班里有同学是老师来在职读研的。但研究生的课业也不多,几乎只有一年是在国内正儿八经地上课。”

  张楠介绍,这样的学术背景下,很多学校虽然开设了缅甸语专业,但培养的人才的水平却难以达到用人单位的要求。同时,大量毕业生涌入市场,也导致了学历快速贬值。

  随着越来越多的学生涌入这片曾经的就业“蓝海”,所有人都感到脚下的路渐渐变得逼仄。

  李平的老师从大一就开始叮嘱他们,尽早准备考研。此外,因为疫情,2022届到2024届学生缺失出国留学的经历,也被师生们看作就业竞争中的短板。

  缺乏外语环境的熏陶,从网课中毕业的学生们对自己的口语水平并不自信。因此,许多人选择考公或跨专业考研,不再与缅甸语“死磕”下去。

  张楠记得当年毕业时,有许多泰语专业的同学准备考研、考公。而现在,缅甸语专业也迎来了相似的时代进程。

  剥离沸沸扬扬的舆论,缅甸语专业和一些经历过“从小到大”的小语种专业的发展过程、就业前景,并无太大不同。

  一把开启陌生国度的钥匙、一块敲门的金砖、一条竞争者从少到多的就业赛道,都是流言蜚语下缅甸语专业真实的各个切面。

  采访结束前,一位正在老家准备考研的学生说:“我正在家附近的学校蹭自习室备考,缅甸语教材就摊开摆放在桌面上,我每天都坐在那里,明天早上我也依旧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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