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创作中的意脉犹如练武之内功,如何梳理以达到收发自如境界?
“起承转合”这种结构当中蕴藏的两种不同的力量,一种是调和之力,另外一种是对立之力。篇章整体的调和是非常重要的,没有字与字、句与句的调和,篇章始终是一盘散沙。
篇章的调和充分表现在篇章首尾段落秩序的合理安排和前后文的充分衔接。每一个部分都合理发挥自己的篇法作用,与前后相勾连配合,既不孤立游离于篇章之外,也不会产生突兀不合、龃龉不安之感,做到天衣无缝般的流畅,才是所谓“圆美转如弹丸”的好篇章。中国诗学中的术语“意脉”就是通过篇法的调和和统一的力量来实现的。
中国传统的篇章学强调文学作品在结构上的紧密性,只有篇章各部分充分地衔接,首尾相援,始终围绕中心意思巧妙变化,才能称为作者“眼光不走”,此文才能叫做“意脉贯通”或是“内义脉注”。如果篇章某部分游离于中心之外,只能叫做“断线”,又叫“散神”,又叫“破气”,断线尚可再接,“神”“气”一散,文章就颠倒零碎,不成格局。
和意脉相似的概念还有“脉络”“义脉”“血脉”“筋脉”“气脉”,等等。似乎“线索”“文气”也和意脉有概念重合的部分。不管采用何种称呼,意脉似乎有点类似于人体遍布全身的血管,是一种贯穿全文的通道。意义是诗人创作诗歌的思想核心,“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那么,顾名思义,意脉就是意义的脉络。
意脉作为意义传递和表达的通道,具有三大特点:
首先是要衔接畅通,只有畅通才能顺利地让意义表达清楚,没有阻滞;
其次是要像血管一样周流遍布全部篇章,每一个结构部分都应该处在意脉的统治和控制之下,不允许有任何部分游离在意脉之外,不然篇章会支离破碎,患枯槁之病;
再次,像人体的血管隐藏在皮肤之下一样,意脉也应该隐藏、埋伏在篇章字句之中,最忌浮露在外,如刘熙载所说“贯一尤以泯形迹为尚”。
可以从意脉的这些特性当中窥到其真正的理论内涵:意脉就是由篇章意义表达所形成的管道,它就像血管把血液(诗人的中心思想)输送到篇章的各个结构部分,并且控制着全部篇章结构的组织与发展。
意脉的第一要素就是秩序。
首先,安排好篇章各部分的秩序与意脉有很大关系。“事乖其次,则飘寓而不安。是以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秩序就是文章中的材料有序地安放。篇章的秩序主要依照人类的思维方式来安排;论说文阐述和分析观点,属于因果的推理关系;说明文偏重分析和解释,是总分结构体系,这两种文体按照逻辑思维的发展顺序进行;记叙文主要叙述事件的发展历程,描写文重在描绘事物,这两种文体又主要依靠形象思维,前者是动态的形象思维,寓有因果逻辑关系,后者是静态的,又具有空间的分合关系。
中国古典诗歌当中有以说理和论述为主的玄言诗,以严密的逻辑思辨见长。也有类似于描写文的咏物诗,例如杜甫的《画鹰》就是对鹰动作神态的传神描写,使之如描如画、栩栩如生。另外杜诗名篇《房兵曹胡马》也是如此。还有以叙事为主要内容的长篇叙事诗,一些乐府长诗如《木兰辞》等,白居易的长篇讽喻诗如《卖炭翁》和杜甫《新安吏》《石壕吏》可归于此类。
但是古典诗歌为数更多的短篇作品是以景抒情,设置意象是诗歌最主要的任务。这种诗歌既不同于以时间发展为线索的记叙文,也不同于单纯描写事物的描写文,与说明文和议论文这两种依靠材料的逻辑关系构成的文体更是相去甚远。中国古典诗歌的篇章秩序要依靠什么原则来安排?就得依靠意脉来组织。
中国古典诗歌的构成材料是各种意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意脉就是意象之间深层的联系。意象按照意脉的安排而形成先后,从而构成诗歌篇章的秩序。一般来说,意象间可能是时间关系,可能是空间关系,可以杜甫《夜宴左氏庄》一诗为例:
林风纤月落,衣露静琴张。
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
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
诗罢闻吴咏,扁舟意不忘。
诗中用了:风、月、衣露、琴、水、花径、星、草堂、书、烛、剑、杯、诗、吴咏、扁舟共15个意象。前面12个意象从“风”到“杯”在诗中都是共时存在的空间关系,视角从“风”和“月”的远景移到“衣露”“琴”两个近景,复又转到下景“水”“花径”,上景的“星”“草堂”,最后又回到身边的景物“书”“烛”“剑”“杯”。
意象之间远近上下的空间位置变换非常明显,是按照空间“上下”“远近”的结构方法来安排意象的秩序。紧接三个意象“诗”“吴咏”“扁舟”不与前面的意象群共时,是从视觉中实在的、可触可摸的景象过渡到吟“诗”的行为动作,由听觉引出“吴咏”再引出诗人内心的“扁舟”之意,完成从实景到虚景的转换,这一部分按照“虚实”的方法安排的。而后三个意象又呈现出时间的顺序,“诗”完“吴咏”出,再引出“扁舟”之意,依照“今昔”法的秩序。
本诗当中出现了三种不同的结构,它们之间具有上下层次之分,“虚实”为上位结构,“实”下分空间性的“远近”结构,“虚”下分时间性的“今昔”结构。三个结构之间的切换跟随诗人的主体感受的变化,夜宴的闲适之意就通过这样结构的变化来构成畅通的意脉进行传递,这中间秉承着情感的逻辑是可以追寻的。
有时候,诗歌中的秩序并不总是按照统一的线索来组织,诗人会故意打乱时空顺序。古代的篇章叙事法在《艺概》中总结得非常详细:
“叙事有特叙,有类叙,有正叙,有带叙,有实叙,有借叙,有详叙,有约叙,有顺叙,有倒叙,有连叙,有截叙,有豫叙,有补叙,有跨叙,有插叙,有原叙,有推叙,种种不同。惟能线索在手,则错综变化,惟吾所施。”
这些叙事法包括了篇章结构的安排和对材料的详略处理法。其中的“顺叙、倒叙、连叙、截叙、豫叙、补叙、跨叙、插叙、原叙、推叙”十种方法都与秩序有关。但是无论怎样的安排,一切尽在意脉的掌控之下,围绕意脉来进行。我们以杜甫的《秋笛》为例来作分析:
清商欲尽奏,奏若血沾衣。
他日伤心极,征人白骨归。
相逢恐恨过,故作发声微。
不见秋云动,悲风稍稍飞。
粗看去,此诗似乎是由悲凉的笛声以兴起,再引出下文,但是王嗣奭在《杜臆》当中作了提示:“起来二句,乃尾后余意,而用之作起。”细加分析,首联“清商欲尽奏,奏若血沾衣”确实应该是接第三联之意“相逢恐恨过,故作发声微”而下。杜甫有意把尾意提前放在开头,形成突兀陡峭的起势,后文再补叙“奏若血沾衣”的缘由。如果采用顺叙之法,就要从“他日伤心极”开始,然后秋笛的清商之怨从悲苦的述说中表现出来。二法相比起来,采用倒叙法,凭空而来一句的发辞既可兴起,更可以取得“语突而意倍惨”的加强效果。
这种打乱的秩序充分利用了诗歌首联开头位置的重要作用,非常能警人耳目。秩序被打乱,线形流水式的篇章被截断重新拼接,但是诗中的意脉凭借事件发展的逻辑性而具有顽强的重新组合能力,总能将秩序恢复到正常,这时的意脉发展与常规秩序略有不同,但是仍然畅通无阻并且具有更丰富的修辞作用。
有的诗歌中所运用的意象之间可能并不存在空间的并列和转移的关系,也不存在时间递进的关系,甚至没有逻辑性作为线索来引导,意象与意脉看似完全背离,诗歌显得晦涩难懂,如李商隐的《锦瑟》就是这样一首迷一般的诗,其诗云: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此诗的秩序安排就显得扑朔迷离,难以琢磨。诗中有关联的意象总共出现了6组:“锦瑟”和“弦”,“弦”和“华年”,“庄生”和“蝴蝶”,“望帝”与“杜鹃”,“月”和“珠泪”,“日”和“玉”。每组意象都出现在同一句中,它们内部的关系是清楚的,因为句中的表义很清晰。
一联中两句间的关系也较明白,第一联从“锦瑟”说到“弦”,用了大小法;第二联庄生和望帝是今昔法串联的两个故事;第三联月和珠泪、日和玉用了空间远近法。第四联总括,与前三联形成分总的关系。前三联之间意义跳跃很大,从身边的事物锦瑟说起,忽而谈到庄生梦蝶和望帝化杜鹃的故事,又转到明珠和蓝田玉。
这几组意象间既不具备相似性,又缺乏线索来连接,既非空间关系,又非时间性的关系,更不是逻辑的关系,显得非常隐晦,意脉深埋。但是我们可以从诗歌最后一句中的“惘然”二字中看出端倪,因为“惘然”所以留下的只是记忆的碎片。碎片不能连贯,但是碎片可以折射出共同的意义,那就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从诗中意象的典故可以揭示其间深意:第一联在表达“思念”,第二联述说魂牵梦萦之情,第三联是爱情的忠贞不渝。三联都表现了对美好爱情的怀念和追求,意脉虽然深埋但是还是清晰而贯通。这种结构看似断裂破碎,实际上是诗人的精心安排,一切的散乱都为了突出“惘然”迷乱的感觉。此诗在结构的安排上颇有现代主义诗歌的风格,是古典诗歌中比较少见的章法。
《夜宴》和《锦瑟》二诗的不同在于,前者的意脉与结构安排的秩序一致,随着结构变化而周流全诗,后者的意脉深藏在文字和凌乱的秩序当中,直到诗歌的最后“此情”二字出方才显露出来,结构的支离没有妨碍意脉的畅通,但是与意脉所需的流畅相背离。两种结构与意脉的不同结合方式让前者轻灵晓畅后者重滯低徊,但不管明显还是深藏,意脉只要是畅达的,那么诗歌的篇法就是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