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嫁(重生)》作者:枯草藏烟
简介:
姜佩兮上辈子在建兴积郁病逝。
在讲究出身门第的世家里,她有着最矜贵的身份,但却低嫁给一个身份寒微孤子。
见多了名门骄子的她,根本看不起这个木讷沉闷的丈夫。
这场身份悬殊的婚姻里,孤矜高傲的姜佩兮敷衍对待夫家的一切。
直到她醉酒后闹着要回娘家,丈夫连夜带她返回江陵。
剔透寒凉的风雪里,他背着她走了很长的路,坐了三天的船,在寂静的深夜送她回家。
清冷的月光照在雪地里,她看到了他的温和与宽厚。
只后来周氏与姜氏交恶,在权力争斗的频繁倾轧下,他们的夫妻关系也日渐疏离,最终反目。
姜佩兮重生到了从娘家回夫家的那天,她看着外头越下越大的雪和越刮越大的风,想得很清楚:
她和丈夫起于利益,也将终于利益的婚姻,根本没有维持的意义。
低嫁高娶的婚姻,对夫妻双方都是折磨。
但当她看到丈夫经过废墟,跌绊着固执走向她时,她和上辈子一样没能忍住心软。
**
周朔是个寡欲无求的人,他不喜欢强烈的情绪,甚至对炙热的感情有微妙的厌恶。
从母亲为情爱而疯的伤害里,他明白一个道理,相较于歇斯底里的炙热,虚与委蛇的漠然最后还能留份体面。
自此他坦然面对苦厄与不幸,不去妄想拥有,从不期望美好,便不知道什么叫委屈。
但看着低嫁给他的妻子,他却忍不住替她委屈。
高华矜贵的姜郡君,身上唯一的污点,是低嫁。
他是她华美人生里的尘埃。
他本以为自己很通透,觉得自己乐于让姜郡君和离另嫁。但当他体会过失而复得,他便恍然明白了母亲的绝望与痴狂。
所谓爱,
——生死相随。
*
多年后周家的小辈春心悸动,心仪一个寒门子弟。
周朔持反对意见。
姜佩兮问他原因。
他捧着热闹攒簇在一起的紫阳花,缓步走过繁茂的花阴:“低嫁是受委屈的。”
精彩节选:
浓墨似的乌云笼罩了整个天空,凌冽的北风呼啸着席卷建兴的山头。
堵在天空的乌云忽而散开一个角,清冷的月光便从那道缝隙里泄了下来。
茫茫的雪压住了整个建兴。
屋脊亭台,树丛草木都褪换了颜色。
枯瘦梧桐枝上渐渐攒出了一簇雪,雪静静伏在枝头。
忽而寒风掠过枝头,那簇雪便从枝头坠落,落到参差交错的青砖上。
暖黄的烛火被风雪侵袭,摇曳闪烁。
燃着檀香,烧着地炉的屋子暗了一瞬又复而明亮。
周遭的暖意与烛火有些闷气。
姜佩兮抬手遮住眼睛,寒凉的手心让她清醒过来,撑着身子慢慢坐起身来。
侧身望向光源,床幔层叠掩着,几簇光仍旧晃眼。
掀开床幔,烛火晃着眼,姜佩兮眯眼看向屋内熟悉的物件。
她抬手看了看掌心,一层薄汗,伸曲自如。
有些奇怪。
趿拉着鞋子走向梳妆台,雕刻精美的铜镜映出她的身影。
姜佩兮看着镜子里的人,一时愣神。
镜子里的是她,却又不是她。
布帛覆盖的轩窗外风雪扫过窗柩,发出咯吱的响声。
姜佩兮走向声响处,推开窗户。
冷风瞬间灌进温暖的内室,把缭绕的檀香迅速吹散。
嘶咧的风涌向室内掳掠温度。
莹莹的雪落到身上,姜佩兮看见外头的月色与雪色。她的手愣愣放在窗沿上,几乎不可置信,下雪了?
怎么会下雪?
现在不是才秋天吗?
“姑娘。”
这是熟悉的称呼与声音,但姜佩兮惊悸回头。
阿青快步上前,忙将窗户关上,随后才看向姜佩兮。
她摸了摸姜佩兮手的温度,语气间满是责怪:“姑娘站在风口做什么?外头冷着呢,姑娘珍重些自己吧。”
姜佩兮看着阿青,她散着头发,身上只披了一件外衣,显然是匆匆赶过来。
“阿青……”
这是自幼与她一起长大的阿青,这是获得她全部信赖的阿青。
可是,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稳住心神,姜佩兮看向阿青。
不对,年岁不对。
阿青死的时候将近三十,但现在她眼前的阿青很年轻。
阿青搓着姜佩兮的手,试着把她手里的温度传给姜佩兮。
“姑娘是饿了吗?炉子里煨着米粥,姑娘先用些,有什么想吃的,我再叫人去做。”
姜佩兮的目光落到阿青脸上,她满眼都是关切。
这是完全得到她信赖的阿青。
可她却背叛了自己。
一个荒谬的想法在心里浮现。
她病了很久,身体一天糟过一天,或许她记忆里的混沌不是昏睡,而是死亡。
现在外面的雪,她身子的情况,还有眼前的阿青,让她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回到从前了。
姜佩兮静静看着阿青,她明明有很多话想问她,问她为什么背叛自己,为什么要投靠别人,为什么不明不白的自尽……
但此刻她却什么也问不出来,只能抽出手,略过阿青,顾自走到高案旁。
她将瓷瓶里的花枝抽走,打开香炉,把瓷瓶里的水倒进炉中。
余烟袅袅升起,做了最后的挣扎。
姜佩兮垂眸看着潮湿的灰烬:“阿青,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阿青有些茫然,姑娘自回来后心情就不大好,连晚膳也没用。
她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姑娘这话问的是什么意思,但她能立刻捕捉到姑娘对她的失望。
她自幼跟着姜佩兮,知道她所有的心思。
“姑娘可是魇着了?”她把近日所有的行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也没想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便只能猜测。
果然,姑娘的目光渐空,仿佛陷入了回忆。
姑娘静静立在那,身上杏白的襦裙映着散乱的长发。
她的长发被刚刚的寒风吹得凌乱,几缕搭载肩上,大多散在身后。
她盈盈立在灯火旁,暖色的烛光透过古朴的灯罩落在她身上,温暖的色调却显得她格外落寞。
“是啊,做了一个很长的恶梦。”
阿青松了口气:“梦罢了,姑娘别往心里去。姑娘回来后还没用过东西,我去把米粥拿过来,姑娘好歹用一些再睡。”
“不用了,我不饿。”
“江陵路远,姑娘奔波一路,回来怎么能不饿?姑娘,用些吧。”
“江陵?”姜佩兮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她居然回到了这个时候。
阿青看着姜佩兮越发担心,上前一步扶住她:“姑娘,要不请大夫过来给您诊个脉?姑娘瞧着心神不宁的。”
姜佩兮目光闪烁,顺着就问出来:“子辕呢?”
阿青有些迟疑,“司簿还没回来。”
“现在几时了?”
“丑时一刻。”
“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约莫申时末分。”
“这期间……”姜佩兮看向阿青,“子辕有让人带口信回来吗?”
阿青摇了摇头,“司簿去了周主君那就没消息了。”
是了,周朔会在雪地里跪一夜,等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只是回来后就发热昏睡。
而从江陵回来的第三天,他就被调去了满是风沙的戈壁宁安。
他走的时候甚至还有些发热。
周兴月这次不讲一点情面,是真被气着了。
只是因为周朔带自己回江陵,而没有提前和她这个主君禀告。
周兴月骂他什么来着?
“私离建兴,论同弃族。”
姜佩兮不由露出讥笑,小题大做,恩威并施这种事,周氏做得素来得心应手。
“去备车辇,我要出去。”
“啊?这个点,姑娘又要去哪?”
阿青忙拦住要去梳妆的姜佩兮,劝道,“明儿再去也不急,这么晚了看不清路不说,外头又那么大的雪。”
“去请李大夫过来。”姜佩兮只顾着继续吩咐,她看了眼阿青,“你去请。还有,叫几个小厮跟我一起出去。”
阿青被姜佩兮弄得完全摸不着头脑:“姑娘要去哪啊?”
“尚德院。”
草草挽了头发,略去繁复的衣服,袄子套上身,姜佩兮扯下挂在一旁的大氅就要往外走。
阿青仍旧想拦:“外头那样大的雪,有什么事姑娘吩咐就是了,哪用得着亲自去。”
眼见阿青并不办事,姜佩兮侧脸看向她:“我使唤不动你了,是不是?”
飘着雪花的风吹向阿青,雪似乎吹进了眼睛,让她的视野一下模糊,压下心中的委屈:“阿青不敢。”
低着头迈过门槛,阿青连忙将人叫起来按吩咐办事。
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雪在不断积攒。
冷气入肺,姜佩兮混乱的思绪清醒不少。
掩在大氅下的手摸向小腹,她恍然想起来,自己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肚子里这个孩子,是她和周朔的独子。
这个孩子没让她吃什么苦头,孕早期的妊娠反应她全没有。
以至于等到孩子第四个月,才偶然被大夫诊脉诊出来。
阿青担忧她小日子不准,是身子出了暗病,对她又哄又求才让她勉强接受了诊脉。
阿青没往她有孕的方向想,姜佩兮是根本没觉得自己会怀孕。
周朔是个寡欲清心的人,顶尖顶的克己复礼、端方少私。
而怀上孩子的那夜,是一场人为的意外。
那晚的第二天早上,周朔气得面色发白,头一次在她面前失礼,摔了瓷碗后甩袖离去。
那时姜佩兮心里堵着气,尤其觉得没面子。
等周朔后来想找她缓和的时候,她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一把抽走他拉住自己的衣袖。
自此懒得再装什么貌合的夫妻,直接分房而居。
其实这件事,倘若他们有些感情,可以推做是夫妻间的情趣。
但他们没有,她和周朔婚前压根不认识,尤其是出身显贵的姜佩兮根本看不起他。
“姑娘,车备好了。”
姜佩兮看向阿青,她低头看着地面,身上只一件薄薄的外衣,为着自己的吩咐跑进跑出,连件厚衣裳都没穿。
“把袄子穿上再去请李大夫,今夜你辛苦了,回来后就歇着吧,不用值夜了。”
阿青愣愣看着姜佩兮离去的身影,被主子责骂并不可怕,不被任用才是。
姑娘这番话,让她不知这是对她的厌弃,还是关怀。
车轱辘碾过雪地走得很稳当,虽挂着厚厚的帘布,但仍有雪花漏进来。
姜佩兮抬手掀开侧边的帘布,看向外面。
周氏的屋舍落座于建兴山顶,高耸巍峨。
高峻的峰头与屋舍齐平,若从这往下看,众生恍若草芥。
要是逢着水气大的季节,起早些,推开门便能见到云雾缭绕。
亭台与楼阁之间由渺渺的云雾连接着,不似人间。
此刻外头雪下得大,亭台屋脊,楼阁绣栏都积了白雪,一眼看过去银装素裹,缥缈绝尘。
姜佩兮伸手接下飘落的雪花,看着它落在掌心里,清晰的六瓣花逐渐模糊边界,融化在手心里。
世人夸耀周氏,说建兴是建在人间的仙境。
但她不喜欢这里。
她不喜欢高耸入云的亭台,不喜欢缥缈绝世的楼阁,更不喜欢每一个都带着面具的周氏族人。
这里压抑沉默,满是算计与阴谋。
建兴虽大,生民虽多,却没有她的亲人。
她的亲人远在千里之外。
“夫人,到了。”
姜佩兮起身掀开帘布,扶着侍女的手走下车辇。
雪小了些,她拿过侍女手里的伞,自己撑着向前走去。
高门阔匾的尚德院立在眼前,像压在建兴的巨象。
侍女小跑上前叩门。
片刻后门房迷瞪探出头来,见到这浩浩荡荡的人登时吓醒,连忙出门,上前问安:“见过姜夫人。”
姜佩兮的目光从牌匾上移下,“子辕在里面吗?”
门房下意识向里看了看,又瞟了眼姜佩兮,老实道:“在。”
“在里面做什么?”
大冷的天,门房愣生生背后冒汗,他低着头不敢回话。
姜佩兮等了几息,见等不到回答,她便绕开门房向尚德院内走去。
绕过昂阔的玄关,刚走过几根廊柱,姜佩兮便看见跪在雪地里的人。
周遭都是白的,他身上的黑袍便很显眼。
周朔跪得笔挺,哪怕雪已经在他肩头攒了一层。
他也仍旧以不可弯折的姿态面对风雪,像是青松。
姜佩兮向他走去,绣鞋踩在雪地里,软绵绵的。
风雪隔在他们中间,密集的雪花飞舞着。
模糊的画面忽然在眼前闪过,周朔撑着伞,他们并肩走在雪地里,却似乎彼此都遥不可及。
姜佩兮有些愣神,她记不清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他们还剩几步距离的时候,周朔抬眼看向来人。
看见姜佩兮,他脸上是无法掩饰的错愕:“佩兮?”
院子里挂着零星的灯笼,破碎的光点被风吹着打圈。
乌云散去,流泄下的月光把雪地照得发亮。
她和周朔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出自江陵姜氏,父亲位列国公,母亲更是出自世家之首的宛城王氏,又是主家嫡长女。姜佩兮周围自小便是全是豪门贵胄,名门望族。
而周朔只是周氏远支的一个孤子。
姜佩兮慢慢蹲下身,看向他的眉眼面容。
实在是不出彩的样貌,寡淡中正。随便抓把雪,都比他引人注目。
她少时所能接触到的贵公子或雍容闲雅、或清贵出尘、或艳美精丽,于是在那些绚烂光影地挤压下,周朔的平庸便成了原罪。
雪落在身上,落在发间,乌发和白雪混杂在一切,像本就白发一样。
姜佩兮眼前一花,鬓发斑白的画面在眼前闪过,只是一晃眼,便像是一根刺扎进了心里。她烦躁地伸手去扯周朔的头发,把那些雪掸去。
突如其来的拉扯让周朔皱了眉,他忽略发根的刺痛,再次开口:“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姜佩兮摸向他的后颈,冰冷的触感化进手心,她抓出了一把雪。
她冷冷的,仿佛心情很不好,带着命令的口气:“伞。”
周朔老实接过妻子手里的伞,随后便见她忽然倾向自己。
淡雅的莞香随着她的靠近扑向口鼻,周朔下意识往后撤让,他并不习惯妻子的靠近。
姜佩兮懒得管他的反应,只一心要把他衣领里积着的雪都掏出来。
脚下的雪被踩实了,潮湿的鞋底打滑。她在拉他衣襟时,身体彻底向前倾去。
隔着厚厚的大氅,姜佩兮被搂住腰,稳住了身形。
周朔不再躲避,她掏雪就方便了很多。
他的颈脖冰冷,和雪一样。
姜佩兮本以为自己的手是冷的,现在对比后觉得自己的手还有温度,便捂在他的后颈上。
姜佩兮看着地上的雪,白得晃眼。
她便想起锋利的剑光在眼前划过,周朔伸手握住剑刃的样子。
那时阿青刚刚坐实了,她勾结江陵的罪名。
红艳的鲜血染上剑身,一滴滴从剑尖滴落。
她陷在阿青的背叛与刺杀的惊惶中,失去做出反应的能力。
周朔把她挡在身后,挡住周家众多族人投来仿佛淬了毒、满是恨意的目光。
周朔握紧了她的手,低声告诉她:
“不要紧,没事的。”
“别怕,佩兮。”
她愣愣然看向他的背影,却看到了无法被周朔挡住的周氏族人。
他们厌恶的、不屑的神情。
她再次想挣开周朔的手。
可周朔却紧紧握着她的手,她越挣扎,周朔握得越紧。
夫妻十年,那是他唯一一次执拗地违背她的意愿。
她听见周朔压低的哀求的声音:
“佩兮,信我一次。”
“就这一次。”
“佩兮?”
姜佩兮回过神,她的手已经被周朔拿了下来。
无论她和周朔怎样疏离漠然,她始终被他护在身后。
周朔微微皱着眉,看向她:“是出什么事了吗?你的脸色不太好。”
姜佩兮的眉目被伞下的阴影遮掩,周朔看不全她的神情,只看到她紧抿着的唇和白皙光洁的下颚。
他抬起手想去触碰她的额头,可当他看到自己已经被冻得发紫的手时,便顺势扶住妻子的肩。在稳住她的身体后,又立刻收回手。
“要是我让你和我回去,你现在会起来吗?”
清冷的声音,轻飘飘的,正像落下的雪。
“回江陵吗?暂时不行。”他了然,尝试和她解释,“我做错了事,主君让我在这反省。”
然而他又怕惹她生气,立马补充:“你要是想回去,我让沛荣安排你回去,行吗?”
姜佩兮垂下眸,露出讥笑的神情:“你犯了什么大错,得在这跪着?”
“不是什么大事,等明早我向主君请罪……”
“陪我回趟江陵,就这样天理不容?”姜佩兮烦躁地打断他。
“不是这件事。”
“刚过完年,你能犯什么错?”姜佩兮看着周朔,他的脸被冻得惨白,“你只陪我回了江陵。”
天翮三年她从江陵出嫁,征和五年她在建兴病逝。
十年里,她只有这一次回江陵,见到她的母亲与阿姐。
“周子辕,你犯不着在这骗我。”
突然被点名的周朔有些无措。
现今皇室衰颓,大量的土地与生民被世家掌控,九洲的军政大权早被世家分了个干净。
帝王的存在,一来是方便纪年,二来是调和世家冲突。
世家中尤以八姓两族为尊。
江陵姜氏属八姓,掌控着渑水与荆江两大河域,世间五分之二的河道被其管控。
于是当初周氏向江陵求娶时,主君曾关照他:“瑾瑶郡君身份尊贵,凡事你多谦让些,切莫与她争执。”
瑾瑶郡君是姜国公的嫡次女,身份的确尊贵。
但姜氏主家的出生,让瑾瑶郡君的身份便远不是仅用尊贵就能形容的。
世家贵女大多矜高倨傲,目下无人。
姜郡君是贵女里的贵女,她说话时总很从容,不露半点情绪。
若有人冒犯了,她冷冷讥讽两句后,连个眼神也不会再给,举手投足间满是高不可攀的清冷。
“周子辕,你起不起来?”她的声音混在雪里,像琼浆碎玉。
周朔没有回答,他看着站在风雪里的姜郡君,将伞递向前:“佩兮,伞。”
零星的雪落在脸上,冰冰凉凉的,姜佩兮的视野里飘着许多白色。
她看不清周朔的神情,但已经知道,他不会顺从自己。
“自己撑!”
姜佩兮转身向尚德院的里面走,等踩上台阶,她才觉得好受些。
穿过厅堂,姜佩兮要继续往里走时,有人拦住了她。
许芡向她行了礼,堵住姜佩兮前行的方向:“姜夫人深夜闯进尚德院,怕是不合规矩。”
姜佩兮看向眼前的人,那些被鄙夷与污蔑的屈辱感涌上心头。
许芡,使她彻底与江陵断绝关系的主谋。
寒风扫过脸颊,姜佩兮慢慢开口:“去向你们主君禀告,我要见她。”
许芡抬头看向她,眼角挤出笑:“此刻主君已经安寝,姜夫人有事不妨明天再说。”
姜佩兮压下心头的不耐与烦躁:“江陵姜瑾瑶请见周主君,烦请通报。”
许芡有些差异,姜氏以外客的身份请见周氏主君,她是不能推辞的,于是向后退了一步,“姜郡君稍等。”
姜佩兮看着许芡离开的背影,心里的烦躁不断攀升。
许芡是周兴月的心腹,周兴月死后,她帮着章何与周朔夺权。
阿青则在被她收买后,一步步将姜佩兮推向了深渊。
穿堂卷进来一股风,把外头的雪带了进来。
姜佩兮周围更冷了,她抬头看向外面,月亮被云遮住了。
寒意一阵阵往身上扑,姜佩兮越等越冷,她两手交叠,试着搓出些温度来。
但并没有什么效果。
地面铺着的绒毯上的花纹映入眼帘,寒冷让她觉得,自己或许不该这么礼貌。
她抬头看向灯火明媚的里院,里面静悄悄的,没什么声响。
姜佩兮向里面走去。
门闪开了一道缝,许芡侧身从门缝里走出来。
她缓步走向姜佩兮,施施然一礼:“姜郡君,我们主君说不论什么事都明天再说。”
姜佩兮看着许芡呼气间吐出的白雾,勾起一抹笑:“这样啊。”
许芡欠身:“姜夫人慢走。”
姜佩兮向外走去,宽大的大氅随着快速走动而翻起边角。
她走到外院,看向院门口自己带来的小厮,提高了声音:“都进来。”
一转眼,又看见跪在雪地里的周朔。
姜佩兮再次走到他身边,周朔抬头看向她。
看到涌进来的小厮们,周朔显然有些担心,“佩兮,别为这点小事得罪……”
姜佩兮已经不想再听他的劝阻,她截住他的话:“要你管?”
周朔一噎,他的确管不了她。
姜佩兮看着周朔没有血色的面容,手摸索着解开大氅的系带。
快速将它抖落开,她再次蹲下身,将大氅披到周朔身上。
大氅解下时,牵带到了她松松挽着的发髻。
周朔只觉得比刚刚更浓的莞香扑面而来。
身前的妻子长发散落,披在肩上,垂在胸前,落在他的鼻尖。
随后,带有温度的大氅担在他的肩头。温暖裹住了后颈,周朔手上撑着的伞几欲坠落。
姜郡君的举动给了他极大的震惊,以至于他需要用力捏着伞柄,才不让伞歪斜倒落。
雪花划过眼前,散开的头发模糊视线,姜佩兮把系带系好后,才将凌乱的头发别到耳后。
她站起身,看向上前的小厮,“跟我进去。”
这一次不再犹豫,姜佩兮直往内院去。
许芡看着去而复返的姜佩兮,连忙上前警告:“姜夫人,这里是建兴,容不得你放肆。”
姜佩兮看向她,抬手便一巴掌扇过去。
清脆的耳光在雪地里格外响亮。
看着许芡不可置信的目光,姜佩兮冷笑:“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要挟我?”
姜佩兮转头看向身后的小厮,不管他们震惊的表情,直接下令:“去,把门撞开。”
许芡一副见了鬼的神情,尖声警告:“你们敢!”
小厮们看了眼姜佩兮,又看了眼许芡,纷纷低下头,他们的确不敢。
“想清楚,谁才是你们的主子,是谁给你们发月钱。”姜佩兮侧首看向小厮们,她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再说今天的雪,“想清楚,你们的父母兄弟,是捏在谁手里。”
许芡愣愣看着她,再顾不得犹疑,转身向里院跑去。
小厮们看向姜佩兮,他们平日端庄矜贵的郡君此刻散乱着头发,长发被风吹起,白茫茫的雪衬着,竟像鬼一般。
到底是姜佩兮的陪嫁,身家性命并不在建兴。
他们不再犹豫,向里院走去,他们站在门前敲推踹。
平静温暖的内院顿时吵嚷起来。
小厮们砸开了门,里面的婢女惊叫着向更里涌去。
轩门被打开,里屋大敞。小厮们里两边立着,守在门边。
姜佩兮向屋里走去。
里头很暖和,干燥的热气凑上面颊,姜佩兮才觉得舒服些。
但紧接着,她就听到一声怒喝:
“姜氏,你发什么疯?”
珠帘被摔开,玉石间发出急促的撞击声。
周兴月憋了一肚子火,大半夜门被人闯进家里,任谁也会生气。
但当她看见姜佩兮时,便不由一愣。
她的状态实在算不上好。
极为素简的袄子罩在身上,头发散乱披着。她面色苍白,唇色也淡,清冷的眉眼看过来,却仿佛含着许多怨恨。
但周兴月不知道她的怨恨从何而来,不知道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周朔对规矩法度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周兴月贵为主君偶尔想放纵一下,都会被他用礼法的说辞一遍一遍重复劝诫。
她时常要有些事瞒着周朔,不然他会没完没了告诉自己:“主君,这不合规矩”。
平日里周朔事事顺着姜氏,周兴月并不意外,毕竟周朔是不愿与人争执的宽和性子。
但他那样固守礼节法制的人,竟然私自前往江陵。
世家间正规的拜访流程很繁琐,完整一套流程走下来需要一个多月。
不过流程也可以简省,只需两家主君书信确认。
可周朔半夜带着人离开建兴,这消息她第二天才被知会。
他竟然敢私自离开建兴。
私自离开建兴,而判为背弃周氏被杀的例子,周朔不是没见过。
她父亲为此曾大开杀戒,弄得建兴人心惶惶。
周朔是太相信自己呢,还是已经被姜氏迷昏头了呢?
周兴月还摸不清。
但无论如何,周朔私自离开建兴而不和她汇报,完全是她不能忍受的。
“周主君好大的定性,拿两个渡口的停渡条件都不能见您一面了。”
被怒火灼烧的周兴月一愣,她看向许芡问:“什么渡口?”
“自然是柴桑和奉节两处的渡口。”看着许芡怔神的模样,姜佩兮故作迟疑补充道,“怎么,许女使这都没和周主君说吗?”
许芡瞪大了眼睛看向姜佩兮,只来得及吐出一个“你”字便被再次打断。
“阿姐嘱咐我,此次回江陵于礼不和。若周主君不见怪,柴桑和奉节的渡口便向周氏开放。”
姜佩兮看着面色惨白下去的许芡和眼中亮出光的周主君,不由勾出悲凉的讥笑,这就是周氏费劲心思要娶她的原因。
周氏与姜氏同为八姓,但先辈的基业都在陆路上,水路极为缺乏。本来世家大族互通,周氏也不曾受制于水路,但后来周氏与掌控水路的崔氏交恶,与崔氏交好的世家便纷纷拒绝再给周氏供给河道。
崔氏与周氏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绝不肯开放河道,剩下手里有大量河道的便只有姜氏与王氏。
王氏贵为世家之首,根本看不起周氏这种根基歪了的主家。
周氏便想通过姻亲与姜氏拉近关系,好能通融河道与渡口,不使自己在水上无路可走。
结果他们花大代价娶到了人,想借着关系向姜氏主君洽谈水路时,姜主君却全然不理。
周兴月看向姜佩兮刚要开口,便见到她脸上懒怠与不屑的神情。
她挑衅地带着讥笑看向自己:“我在外头等了两柱香,请许女使向您禀告两次,也见不到您一面,想来周主君是看不上这两个渡口。既如此,我也不用去和阿姐说这事了。”
在这样巨大的利益诱惑下,周兴月只能压住心里的火气,勉强挤出笑:“佩兮这是哪里的话。夜深了,我起身慢了些,你不要往心里去。渡口的事情,是我和姜主君商量,还是……”
姜佩兮看着周兴月的假笑,她不喜欢建兴,她厌恶周氏的一切,或许早日离开才是解脱。当这个想法冒出来后,便怎么也压不住。
“不急,渡口的事,待我与子辕和离后,再商洽也不迟。”
周兴月脸上的假笑僵住了。
四周一时静下来,只有寒风吹雪的萧瑟声。
“姜瑾瑶,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周兴月冷眼看向她。
姜佩兮抬眼看向周兴月,不由笑起来:“周兴月,你我同为郡君,你没资格质问我,懂吗?”
当预设了最糟糕的情况后,她便平静下来,“姜氏虽地卑位浅,但在朝廷多年来也攒了几分苦劳,而今国母也是我姜氏族人。我要和离,你拦不住我。”
“你……”
姜佩兮垂下眸,不想再与她争论:“私回江陵是我的事,与子辕无关,你不必牵扯上他。你再怎么为难他,他也没办法阻拦我回江陵。”
周兴月皱起眉:“谁为难他了?”
“他从回来跪到了现在,这还不是为难吗?”
姜佩兮看向周兴月,却见她一愣,顺口而出满是诧异:“阿朔还跪着?我不是早让他回去了吗?”
她转头看向章何,语气满是迟疑:“你没和阿朔说?”
章何远远站在珠帘前斜靠着,秀气的脸上眼皮耷拉着,一副困倦的模样。此刻被问到才上前两步,露出愧疚的神情:“本是要去和司簿说的,但忽然来了事情,一打岔,便忘了。”
周兴月拔高声音:“忘了?”
她的面色变了又变,似乎想要发作,却忽然听见姜佩兮一声不轻不淡的讥笑。
周兴月的脸色彻底难看起来,看向外面飘散的雪花,不再与屋里的人争辩,向积雪的外面跑去。
许芡见自家主君就这样一身单衣闯了出去,连忙想要跟上,却被姜佩兮抬手阻拦了脚步。
她瞪向姜佩兮:“姜夫人这是做什么?”
“章公忘了,那你呢?”姜佩兮冷眼看向许芡。
“姑娘并未告诉我请司簿起来。”
姜佩兮偏头看了看许芡的脸,她的左脸被自己刚刚那一巴掌扇得发红。看准了位置,姜佩兮抿唇一笑,对着那发红的脸颊再次扇了下去。
清亮的耳光声再次响起。
许芡捂着自己的脸满眼不可置信,一直置身事外的章何向她们走来。
姜佩兮毫不理会,抬脚踹向许芡的膝盖,见她跌坐在地上才问:“为什么不通报?”
许芡捂着膝盖眼中涌出泪,她咬着牙:“你疯了不成?”
章何走到许芡的身边,弯腰去扶她。
他脸上已经没有半点倦意,耷拉的眼睛此刻完全睁开,漆黑的眸子死死盯着姜佩兮,像是灌木丛里伺机而动的毒蛇。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做这种欺上瞒下的勾当?”姜佩兮看着许芡讥讽出口,想起过往,便转而对上章何的眼睛,一字一句做出评价:
“下作的娼妇。”
许芡在周兴月死后,与章何厮混在一起。甚至敢要挟幼主,尊她为母。
倘若周兴月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被许芡拿捏,会气成什么样呢?
姜佩兮懒于掺入周氏的争斗,但当年幼的孩子身上摔得青一块紫一块,狼狈地向她寻求庇护,哭着说,他有母亲,他不想叫别人母亲时,她便无法袖手旁观。
丧母的孩子向做了母亲的女人求助,显然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或许她知道这个孩子在利用自己,但那时她还没和娘家彻底闹翻,她仍旧是不可冒犯的姜郡君。
周朔不敢,章何不敢,许芡更是不敢。
她从没把章何与许芡放在眼里,以至于他们收买了阿青,她也全然不知,甚至于他们把她勾结娘家与人偷情的“证据”一一陈列公堂时,她还在想,怎么可能呢……
“姜夫人!”章何白皙的脸上露出厉色,烛光在他的眼眸里跳动。
姜佩兮神态轻松,兴致颇好地纠正他,“错了,是姜郡君。”
在那场对峙里,章何落败,他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姜夫人,为了你和你的情郎能早日相聚,我做了这么多,您现在不打算为我求个情吗?”
她想骂他。
但周朔拦住了她,他向章何颔首致谢:“劳烦了。”
周朔当时神情坦然,没有愤怒,没有惊讶,没有悲伤。那时姜佩兮还摸不准他究竟是不相信,还是不在乎。
后来她逐渐明了,逐渐绝望,周朔不在乎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他从没把她当作妻子。
章何,害死阿青的元凶,迫使她和姜氏彻底决裂的窾要。
看着眼前一副书生气质的章何,姜佩兮笑道:“章何,我们的梁子今日结下了。”
说罢,不再看他那副虚伪的面容,转身向外走去。
外头的积雪被踩得坑坑洼洼,她这一闹,不知明天要传出多少碎语来。但她从前便没在乎过,此刻已经打上了和离的主意,便更不会去顾及这些。
走到外院的时候,她一眼便看见周兴月拉着周朔情深意切。
周朔看向她,苍白的面容隔着飞雪模糊不清。姜佩兮也不想看清,径直向外走去。
车辇里烧着炭,进来便舒服了许多,温暖使姜佩兮放下戒备。她靠在一旁,两手交叠在一起想要捂出温度。
她不知道周兴月要和周朔说多久,但反正不是她在雪地里受冻,舒舒服服的她可以多等一会。
有些话,她想和周朔说清楚。
在姜佩兮刚刚开始梳理思路,该怎么和周朔做交易,才能将她的利益划到最大时,周朔上来了。
他在一旁坐下,手上捧着大氅。
他一进来姜佩兮便觉着寒气扑面而来,看向他手上的大氅,他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姜佩兮伸手拽过大氅,往自己腿上盖。
厚重的大氅在狭小的空间里无法展开,层叠的衣料便在腿上鼓成一个包。
她看着那个包皱起眉,伸脚蹬大氅落下的边角,想要把那个包拉下去。
大氅的边已经被踩在了脚下,但包仍旧鼓着,姜佩兮还想再踹,但她的腿似乎被裹住了。
黑色的衣袖出现在视野里,骨节分明的手按住鼓包,沿着它的周围顺理大氅。
大氅平整地盖在腿上,被冻得红紫的手离开视野。
姜佩兮垂眸看着膝盖,在沉寂中开口:“你想说什么?”
周朔看向姜佩兮,猜测她的心情。他知道自己说这些不合适,但主君的盘算犹在耳边,终究还是开口:“主君知道渡口的事情,哪里还会善罢甘休呢。”
“佩兮,你不该拿渡口去诱惑主君,她会一直惦记着。”
姜佩兮抬眼看向周朔:“你呢?你惦记吗?”
“佩兮,这不是我惦不惦记,而是姜主君绝不会答应向周氏开放渡口。你放出这样的口风,到时候夹在江陵和建兴中间,会很为难……”
“你想要吗?”姜佩兮打断周朔,看着他的眼睛,“如果你想要……那两个渡口,我可以送给你。”
平放在膝上的手再次交叠,接触到手心的潮湿,姜佩兮手腕一转,右手叩住左腕却摸了个空。
她垂眼看向手腕,上面空落落的。
是了,她常带的镯子在除夕那夜摔碎了。这几天在江陵与建兴间奔波,她还没来及带上新镯子。
周朔目光也落到她的手腕上,那只断裂的玉镯在眼前一闪而过,他很快压下那些画面,宽慰道:“那镯子我收着的,想请金匠师傅再看看能不能修复。”
“不用了,你给阿青就行。”姜佩兮下意识拒绝,她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东西。
“好。”
“柴桑和奉节那两个渡口,你要吗?”姜佩兮端正身子,摆好谈判的心态,“周氏要吗?”
“我不要。”周朔似乎有些无奈,“周氏的确需要,但那两个渡口位置险要,你能劝动姜主君吗?而且奉节是王氏的渡口,你还要去劝说王氏吗?”
奉节原来是王氏的渡口吗?
姜佩兮没管过这些,她只知道这两个渡口每年会给她带来很多收入,被她用来填补别处的亏空。
“这不用你操心。”她抬眼看向周朔,决定打消他的顾虑,“柴桑和奉节是我的陪嫁,我可以把它们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