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作者费兰特首部小说《烦人的爱》新书上市!

  「厄普代克的一部小说中,有个人物对小说家说“你的小说在哭泣,但没有一滴眼泪。”《烦人的爱》是一本浸满泪水的小说——还有在漫长的哭泣后空白的情绪。」——《纽约时报》

  书评人David Lipsky(大卫·华莱士的纪录片式电影《旅行的终点》的原著作者)的这段书评在我看来,是对《烦人的爱》的一场善意的误读。(英译本)书评写于2006年,彼时作家的《被遗弃的日子》(2002)刚刚被译成英文,“那不勒斯四部曲”(遑论英译本)要等上五年才在意大利相继出版。

  

  尽管在小说的第10页,母亲的葬礼中间,烦乱的黛莉娅发现自己来了月经,她走进附近咖啡馆肮脏的卫生间,却看到母亲在更换沾血的亚麻布,记忆中的母亲转身面向她,她忽然哭了起来,“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哭”。

  但《烦人的爱》并不是被泪水浸泡得软沓沓的文本,从小说内在的声音来看,而更接近厄普代克式的,“没有一滴眼泪”的那种哭泣。黛莉亚在这唯一的一次哭泣之后,从往事的漩涡里拼命打捞出母亲生命的真相。她并没有迷失在母亲遭遇的无边暴力里,最后她以某种方式继续成为阿玛利娅。按照费兰特接受采访时的解读,这反而是黛莉娅“生命力爆发的最高点”。

  对于这种男人,可以用两个词来形容母亲:年老而神圣。母亲衣服的颜色永远都是黑色的,或者顶多是灰色或者褐色。她们的衣服总是不显身材,没有任何人,包括母亲的裁缝会想到,母亲会有一具女性的身体。她们的年龄是一个谜,没有任何重要性,因为她们唯一的年龄就是老年。——埃尔莎·莫兰黛的小说《安达卢西亚披肩》片段

  

  作者:?[意]埃莱娜·费兰特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品方:99读书人

  译者:陈英

  出版年:2022-10

  1992年,《烦人的爱》获得了“莫兰黛奖”,决定不露面的费兰特没有去领奖,而是给出版社写了一封信,信中提到了这段文字对她的启示——事实上,她一度甚至想将这段话当作《烦人的爱》的引言。

  被(丈夫、儿子、女儿)取消,是母亲身体的宿命。而《烦人的爱》则充满救赎性地将母亲的身体搬运到小说的中心地带,将被包裹的母亲显露出来,承受一个愧疚的女儿的凝视和忏悔。

  我们跟随四十五岁的黛莉亚回到故乡那不勒斯,追寻母亲阿玛利娅的死因。母亲投海时身上穿的艳丽内衣、留下的一箱精致衣物,还有她生前打来的不详的电话,让黛莉娅陷入焦虑和孤独。独居二十多年的母亲最近几个月开始“失去对事物的感知,她忘记我父亲,忘记坐在她身边的男人对她的迷恋,她忘记了自己、身体、她存在的方式”。另一个不详的事实是,母亲多年的“追求者”卡塞尔塔出现在葬礼上——

  一连串的用方言说出的污言秽语向我涌来。那声音像一条柔和的小溪,里面混杂着精液、唾液、粪便、尿液,简直无孔不入,席卷了我、两个妹妹和我母亲。

  反讽的是,正是这条下流“柔和的小溪”,将托着黛莉娅在母亲的城市和方言里穿行,和她的碎片相遇。这些碎片像她沾污衣裙的经血、母亲坚持使用的方言、穿了几十年“每根纤维都渗透着情绪”的旧衣服一样,令人无法忍受。

  并非偶然地,母亲阿玛利娅之前也是一名裁缝,她总是在缝纫机前埋头干活,直到深夜。(作家的第二本小说《被遗弃的日子》中,奥尔加的母亲也是一名裁缝,喜欢说的一句话是:“别动,不然我把你的手剪掉。”)年幼的黛莉亚被母亲制作“替身”(衣服)的能力深深吸引,“在布料的经纬线上,她知道怎么创造一个人、一个面具,释放着热度和气息,看起来像人物、戏剧、故事。”而童年时期的黛莉亚最熟悉的场景,就是钻进母亲的衣柜,待在母亲的衣服下面,呼吸着她的气味。

  缝纫、编织、包裹、囚禁。阿玛利娅死去的身体通过这些回忆中的动作被揭开,她的身体作为承载家庭全部暴力的对象,获得了形状、意义,不再无关紧要。

  我父亲无法忍受她笑,他认为她的笑声是逢场作戏,很虚假。每当家里有陌生人(例如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委托他画画的人,画吉卜赛女人,或长满松树的维苏威火山),他都会奉劝我母亲:“不要笑。”那笑声在他听来,就像精心撒出来的糖,是用来羞辱他的。

  在可怜的画家丈夫那里,这具身体是任何人,甚至她自己都不能步入的禁区,这具身体甚至都不具备笑的权利,仅仅因为她说一声“卡塞尔塔”,或者在电车上吸引别人的目光,就要承受殴打,因为“透过衣服布料,她的皮肤感受到了另一个男人身体的热量”,但与此同时,他又在卧室里将她变成半裸跳舞吉普赛女人肖像,拿去市场上兜售;在变态的追求者卡塞尔塔那里,这具充满魅力的身体不过是像猫一样玩弄了大半辈子的老鼠;在哥哥菲利波那里,妹妹的每个举动、每声叹息都会流露出她的原罪,和她做的事无关,也不是她的意志可以决定的。

  

  阿玛利娅。肆无忌惮的阿玛利娅。当丈夫“举起拳头打她,就像她是一块石头或木柴,想让她顺从”,她没有因恐惧而睁大眼睛,而是很惊奇。哪怕到生命尾声,她也要用可怜的布料,将自己编织的故事玩到底。

  《烦人的爱》最让人痛苦的部分,或者真正要清算的,并不仅仅是这些父系的暴力谱系,如费兰特近二十年后在访谈中说的,她要写的不幸是,“就是我们作为女儿,也会像裁缝一样包裹母亲的身体。”

  她每次独自出门,我就觉得她是去参加这样的宴会,并相信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想象她穿金戴银,大吃大喝。我确信,只要她一出门,嘴里会伸出一条长长的红舌头。我在卧室旁边的储藏室里哭泣。

  “烦人的爱”,l'amore molesto,作为这本小说最黑暗的部分,是费兰特对母女关系的一种界定和书写,也贯穿了她之后的全部作品。无论是消失的阿玛利娅(勒达、莉拉),还是执着书写的黛莉娅(奥尔加、勒达、莱农)。黛莉娅和母亲多年维持的冷淡关系,来自她对母亲无法遏制的占有欲,以及对这种欲望的厌恶和扭曲。《烦人的爱》正是将这些战栗的情感碎片转化成一种坚实叙述的尝试。

  黛莉娅对母亲的“包裹”体现在童年时代对母亲一刻不停的监视和模仿中。她和父亲共享一种荒唐的被抛弃的恐惧。她觉得阿玛利娅把她生下来,就是为了把她排挤出去,和她分开,和别人厮混。当她和妹妹亲眼看到父亲是如何对母亲施暴时,她们希望父亲出门去就被火烧死,被车子压死,被水淹死,但与此同时,她们又“痛恨母亲,因为是她让我们产生这些恶毒的想法”。当她决定惩罚母亲,躲在卧室附近的储物间,让她找不到自己,但实际上是“与永远失去她的恐惧作斗争”。

  按照作家在《碎片》中的自述,通过《烦人的爱》,通过黛莉亚这个角色,她找到了合适的调子,“讲述者‘我’非常镇静,讲述语言干净利落,节奏缓慢;但当情感出现波动,写作发生了弯曲,变得激动,会吸收周围的一切,把过去的欲望和懊悔都席卷进来。”

  黛莉娅作为冷冰冰的调查者的形象并没有坚持很久,她所遇到的人、城市的全部细节,和她都是母亲经历的暴力的见证者。那种暴力依然“正在发生,它紧紧抓住楼梯栏杆,死死盘踞在这里——这里,而不是那里——咆哮了四十多年。”这些咆哮并不是小说里最撕心裂肺的部分,当黛莉娅顺着蛋糕店通往地下室的台阶往下走,撬开童年时自己捏造的面目全非的谎言,她对母亲的漫长争夺(拒绝)也终于结束。

  我不幸福,我对从阿玛利娅的身体里获取的东西感到不满。我设法从她身上抢来的战利品,我从她从血液、肚子、呼吸中夺来的东西很少,对我来说太少了。远远无法让我满足。

  当她认清了自己对母亲的嫉妒和依恋,或者说“包裹”,黛莉娅就可以独立面对这个世界。她穿上母亲留下的衣服,接受了“阿玛利娅就在我的皮肤下面,就像不知何时注入的温暖液体”。黛莉娅完成了自己的叙述,获得了平静,和新的身份。而和母亲之间烦人的爱,这种“唯一长久的、爱恨交织的关系”,将会是费兰特未来所有作品中最隐秘的面目。

  

  作者:?[意]埃莱娜·费兰特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品方:99读书人

  译者:?陈英

  出版年:202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