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洪渊 ‖ 散文一样的中文系

  ……几乎是半个世纪的长卷了。我现在,回望他那像质朴散文一样的生活。

  第一印象,他明朗,那种不是为了照人而宁静自照的明朗。明朗的,他自己就是一部风格明朗的散文。

  我和锡庆大学同窗。我们56年考进北京师大中文系,一开学,我们就忽然成为那一届同学中的两个名人。我是新生代表,我在开学典礼上的发言被夸张为一个校园传奇。站在麦克风前,我把手中的发言稿,团委书记审阅过的发言稿,慢慢揣进衣兜里,即兴不知胡言乱语了一些什么,台下一阵阵掌声,笑声,从此有名了。而锡庆是凭他写得很漂亮的文章传开的名声。可惜我们并不同班,也没有交往过。还在少年梦的年纪,57年早春的风暴,一代人被打散了,我也假病逃离,休学,我们不再同一个年级。因而我和他是从未相遇也从不相识的同窗,在我们那个不读书甚至不交友的大学时代。

  80年代初,我突然想要回师大,这可能是一个情结,像一个被放逐的人,期望回到自己的家园一样。一个同学告诉我,师大中文系的当代文学教研室成立了,由现代文学分离出来。于是我带着当时发表的几首诗,在这个同学的陪同下,回师大找锡庆。我们在一个办公室问到了他的住址,很巧,就在旧主楼的6楼电梯口和锡庆相遇了,他刚走出电梯。

  我第一眼就看到他明朗的面容,没有什么要掩饰的,也没有什么要张扬的。他的穿着,那么高大魁梧的身材,把那个年代的蓝色中山正装穿得那么休闲,随意,有如性情散文的笔法,那么无主题的主题,无形式的形式。

  明朗之后,锡庆风格的第二个词语,是明快,他的行事简洁明快。

  我说明了来意,他就邀请我们到他家里去谈谈。到了他家里,他坐在书桌前浏览我带来的文学期刊。新时期复刊、创刊的《诗刊》、《当代》、《十月》、《上海文学》刊载着我的长诗和组诗。锡庆的读法也很现代,他只读文本不问作者是谁。品评了几句之后,他说出的话语震动了我:你来吧。中文系需要一个诗人或者作家,改变一下我们这里的气氛。我十分惊讶。锡庆无疑是一个先行者。今天我们著名的大学都在邀约作家和诗人驻校,某种装点文苑的时尚。而在那个时期,我只是因为遇见了锡庆才回到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需要一个人来改变气氛?当然,我没有改变什么气氛,也没有什么气氛改变了我,我不过是一个早到的因而多余的人。

  坐在锡庆的面前,谁都能看到他胸襟的明净——明净,他能够发现。他知道,随着每一代新作家、新作品的出现,文学史就重写一次。文学史是向前回顾的历史。所以在他主持下,80-90年代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当代文学教程,和我们当代文学的现实进程是同步的。我们当代文学的课堂就是中国当代文学的前沿,新作家新作品同时在我们的课堂上展现、传播、解读和批评。如果没有一个明净的胸襟,当代文学最新进展的新现象就不会那么明亮地映照在我们的课堂上。有这样明净胸襟的文人,太少了。能够走近锡庆,我大概也深沉在表面,离明净不远了。

  再回到我刚才说他行事明快。他说,你来吧,并不停留在口头上,也就是说,并不仅仅停留在向学校提名推荐上。他用一种他可以直接行动的方式。由于当时师大承担了电大的课程,他立即为我分派了教学专题和课时。我没有进师大,就已经作为当代文学组的一员在电大上课。可见,刘锡庆的明快,是那种散文短句式的果断,和果断后直接抵达目的的行为长句。可是锡庆在中文系,在我们所谓的学院政治中,并不具有多少发言权。所以尽管他那么明快地一下把我推到人事处门口,人事处却暗暗地,缓缓地,对我考察了一年半时间。

  在无期的等待中,我有时去看望陈野萍伯伯,他是我父亲延安同窑洞的战友,同是中央高级党校第一期马列学院学员。当时,他是中央组织部第一副部长,恐怕是看出了我的惶惑,就对我说,他给师大党委书记打电话吧。我说,不。我之所以说“不”,是我从来没有依仗别人走我自己的路,而且更重要的是,我相信锡庆。那个时期进师大确实是很难的。人事处长告诉锡庆,师大只进第一代研究生。我们中文系的蓝棣之是卞之琳门下的第一届硕士,王富仁是李何林门下的第一届博士。大学门槛的高度也就是学位的高度。我可能是最后的一个40多岁了,没有学位,能够重回自己的母校任教,或许是锡庆明快之外的一个隐秘。

  1983年7月15日,我到师大报到,又好像是一次为重要的选择而准备的预择。在锡庆质朴的性情——质朴在散文中,无论是古典的还是现代的,都是上品——面前,我也听从自己的天性,把这一次选择坚定为一个最后的抉择,而且无悔。

  也是83年,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化部长、作家徐怀中决定在解放军艺术学院创办文学系。那是不同于大学中文系的文学系,筹划招收的第一届学员是莫言一代军旅作家。徐怀中前辈派车接我到他家里,他的夫人下厨为我炒菜,这是对晚辈的最高礼遇了。虽然是在他的庭院中,我不知怎么会有那么一种帐前受命的错觉。前辈说,他希望我来军艺,又说,他可以报告军委秘书长余秋里,我一报到就入伍,穿军装,他还可以亲自到师大请校长同意调人。一个不是中文系的文学系,一个从未有过的文学学苑,文学中人谁愿意拒绝?但是我转身审视自己:到中年,我的时间才开始,一天也不能再失去了。承诺,却又流连自己的写作,懈怠肩负的重托,是不真诚的。何况那一身军装,我们黄土地色的庄严,不容许一点异色、一点杂色的亵渎。一再犹豫,我不能应命也不敢应命。这就是性格,又一次高贵的逃避。或许我过于珍视自己的真实了,我宁愿前辈骂我,但是我无愧。

  我决定之后告诉锡庆。听完我的长倒叙,他也沉吟很久。以他质朴的性情中人的质朴性情,锡庆对我说:假如我是你,我也会这样选择,这样决定。你别无选择。因为对你来说,文本是第一位的。你以半生的准备,半生,现在刚有了写作的时间,你可以自由写作了——还有什么比你的写作更重要?这是他质朴情怀的一种判断,也是一种叮咛:以我对你的了解,我看,你可能在词与物之间比较自由和自强,但是在人与事之间你可能是不自如和不自在的。我再没有听到过比这更及物更及人的话语了。这就是我?除了徜徉在词与物之间,我到哪里去?

  归来了,我也在第4次作家代表大会上,邀请我和锡庆的同窗李元洛回母校作专题讲座。他是散文家和诗歌批评家。我陪他重步校园的大道和小径,像是一次凭吊。走到西斋北楼、南楼旁,当年的枣树角依旧枯寒,元洛说了一句,这里应该是贴出第一张反右大字报的地方,伫步,他加了一句,这是我们埋葬青春的地方,便疾步走过。也许,这又是我第二次埋葬自己的地方。

  9年过去。一天黄昏了,锡庆突然喘着气到我家里。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原来,他看到我的第一篇散文《找回女娲的语言/一个诗人的哲学导言》,忘了自己心脏的隐疾,在第一时间乘兴走来,一级一级登上4楼。他坐下,明晰的短句,一句一顿,仿佛在对自己诉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你这样的散文,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散文可以像你这样写。不错,在选本前言中,主编说这是一篇天问式的散文。但是不到位。这又是一篇人问的散文,人自我的无尽拷问的散文,问天与问人,互问,天荒,人老,永远没有终极的一问。你自问:女娲之后的一切都陈旧了,还剩下什么留给我第一次体验第一次命名?又自答:为名词第一次命名,给动词第一动力,还形容词的第一形容。你找到了自己的语言。写下去,你将看到你的散文读者比你的诗歌读者多。写下去。

  是一种不鸣的得意吧,我也从来没有这样静听过。我那么感动,为这样的散文评论,更为这样评论散文的人。我曾经有过的许多等待都落空了,却从来没有等待过一个如此明丽的散文日,在日落时分。

  那是我第一本诗集的自序,88年开始在大学生中传读。90年在台湾大学《中外文学》刊出。92年,89年编选的《80年代文学新潮丛书》出版,我的散文居然出现在散文卷《群山之上》的众峰之巅。山连山的,刘锡庆的《中国散文经典》当代卷选入,潘旭澜主编的《现代散文经典》选入,邓九平主编的《人世文丛》学者卷一《赤竹心曲》也选入。我的第一篇散文已经是经典?听起来像一个伪装的天才,自己为自己假传的散文神话。我从重山间出发了。从找回女娲的语言到重新发现汉语,从《墨写的黄河》到《汉语红移》,像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我每一次书写、每一次言说的词语,都是新的。

  感谢锡庆,我回来,在90年代的师大读完自己的第二大学。我们一代人不读书的大学时代过去了,留下一个永远的文化断层。在60-70年代陷落的一代不能再是80-90年代缺席的一代了。所谓我的第二大学,不过是在年华向晚的苍茫中,匆匆补读西方从尼采到德里达的现代哲学,从普鲁斯特到米兰·昆德拉的现代文学,补读从女娲到易、到老、到庄的中华典籍罢了。当我的天空阿波罗与人造卫星可以同一片阳光,人役于物,役于自己制造的工具,“在牛顿的地球轨道上没有人的位置”已经不只是恫吓的预言,而是无地逃亡的现实——到这个时候,重新呼叫人,重新定义人,就是地球上现存56种语言的理由。迟到了,迟暮了,我终于在自己的汉语中聆听55种语言,同时准备汉语的名词,动词,形容词,用全部腔圆的京话、婉转的吴语和如歌的粤音同声加入世纪的呼叫,哪怕穷尽一生也叫不出什么,叫不住什么,甚至没有一声回声证实我的呼叫。但是我呼叫了。

  我在北京师大的两位同代人,我亲近过的二庆,童庆炳已经走了,刘锡庆也走了。我的四周更加空旷。不能回头眺望了,中文系离我更加遥远,遥远到渐渐迷蒙,消失。为我这个还乡的陌生人,85年,童庆炳在《北京师范大学学报》发表《任洪渊论》,15000字。82年的刘再复评论,83年的李元洛评论,加上85年的童庆炳评论,是我80年代站立的诗歌三脚。一种装饰吧,我的报答是为童庆炳的一部美学论著,插图一样插写了3页当代文学文本解读。王一川有一次用他那种欲辩其意的口吻问过我,我对他惘然一笑。但是在锡庆生前,我还来不及回报一个字。其实,连我自己都不怀疑,在一个普世拜物的年代,我的这些无物而且无值的词语,岂能当作什么回赠。

  我也只有词语了。现在,我想在你的遗容上看到你明朗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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