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匜,人类最古老的法律萌兽——文物里的法律故事①

  【编者按】在数千年的岁月积淀中,我们的祖先留下了无数珍贵的法律文物。在它们身上,我们能感受到法律的刚性与威严,也能体会到法律的温暖与博爱。“绿海·纵横”自本期起,连载《文物里的法律故事》,让我们在漫长的法律史中,体味古代法的烟火气息。

  如果将制度视为社会运作的基础,那么人类文明史同样也是一部法典史。镌刻或书写于各种材质上的法典留下了人类曾经的运行方式,让后人在沉浸过往荣光的时候得以管窥那些已遗失世界的运行机理。古人眼中的正义和道德是什么?他们如何看待罪行又为此设计了多少刑罚?他们如何让那些富有神秘气息的条文推行至普罗大众的世界?

  面对这一系列问题,不同文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公元前五世纪中国的《法经》和古罗马的《十二铜表法》、公元前十八世纪古巴比伦的《汉谟拉比法典》、公元前二十一世纪古苏美尔的《乌尔纳姆法典》……这些法制史上无法跨越的法典用不同的文字解读了各自文明的独特气质,同时也让后人感觉到人类早期法律制度的残忍凛冽,如《汉谟拉比法典》中常见的“挖眼”“断骨”刑,或是中国“三代”时代通行甚久的墨、劓、剕、宫、大辟等“五刑”曾普遍出现于多个文明——这些法律文件在拓展着人类法制史上限的同时,也在拓展着人类血腥程度的下限。

  在这样的氛围里,中国最古老的“青铜法典”朕匜就显得有些可爱了。当然这里的“可爱”指的不是其内容——作为比《法经》还古老的法律文件,朕匜中也出现了“鞭刑”“墨刑”的相关记载。不过作为一件青铜器,承载着这些残酷字句的朕匜却偏偏有着一个可爱属性极强的外形,为人类古老的法制岁月留下了一笔不一样的印迹。

  这头萌兽很厉害

  相比于中国法律文化的图腾獬豸,朕匜无疑更像是一头“萌兽”。朕匜1975年2月在陕西岐山出土,西周制成,青铜材质,椭长形,前注水流为虎头,四足为羊蹄,鋬手为兽首屈舌,盖面为琵琶形。从文字描述来看,朕匜似乎应当给人以狞厉威严之感——事实上在其被铸造之初也一定如此——但随着人类审美数千年的变迁,这种狞厉威严以今人的眼光来看反而有些“反差萌”:一只青铜“小羊羔”,却配了一个面目狰狞威严的兽头盖子,更有趣的是虎头处的张口如同朕匜在咧嘴而笑,实在让人忍俊不禁了。

  朕匜属于匜。匜是先秦时代重要礼器之一,主要用于“沃盥之礼”,其功用几经流变,最后定型为舀水器,与后世的瓢相似。先秦“奉匜沃盥”是先秦诸多礼仪中非常严重的一环,《春秋左氏传》中在《晋公子重耳之亡》一文里讲了这样一个故事:“秦伯纳女五人,怀嬴与焉。奉匜沃盥,既而挥之。怒,曰:‘秦、晋匹也,何以卑我?’公子惧,降服而囚。”这里讲的是重耳在娶亲的“奉匜沃盥”这一环节,没有等怀嬴将毛巾递上就先挥手甩水,便被认为是对女方的大不敬。虽然这一段故事背景特殊,但可以看出“沃盥之礼”以及承载这一礼仪的匜在先秦人心中有多重要的地位。

  既是礼器,匜的象征性自然远远大于其实用性。汉朝之前的匜多为青铜所制,如此沉重的“瓢”用起来自然不会太方便,然而这种“不方便”反而愈加凸显了匜的地位,单凭一个“匜”字,也能大致了解朕匜的历史气质了。

  然而朕匜之所以被称为“青铜法典”,并非源于其“匜”的“地位”,而是因为它的“内涵”:朕匜器盖和腹底内壁一共有一百五十七个字的铭文,这一百五十七个字不仅详细介绍了一起奴隶所有权案件一波三折的经过,还包含了本案司法官作出并修改的前后两个版本的判词。也就是说,朕匜这头“萌兽”的肚子里藏着我国目前发现最早、最完整的案件实录以及判决文书。

  仅仅是这一项已经非常难得,而更难得的是,这些铭文以短短的篇幅将当时的法律体系、刑罚规范、诉讼程序甚至是法官的自由心证都清晰地传达出来,为后人研究西周时期的法律制度提供了珍贵的资料。

  关于这类铭文的价值,郭沫若有一段精辟的论述:“(文字史料)已屡经传写、屡经隶定,简篇每有夺乱,文辞复多窜改,作为史料不无疑难。而彝铭除少数伪器触月可辩者外,虽则一字一句,均古人之真迹也。是其可贵,似未可同列而论。”

  这里的“彝铭”指的就是青铜器上的铭文,因祭祀用器又称彝器之故。与文字史料容易被后人误改、篡改不同,这些铭文刻于金属之上,历久弥坚,故均是古人之真迹。据考证,朕匜大约制于周厉王或周宣王时期,至其出土时已经在陕西岐山的窖穴中埋藏了二千八百余年——可想而知,朕匜所呈现一字一句里饱含着中华民族多少厚重与沧桑。

  萌兽肚里有什么料

  那么,朕匜肚子里到底有什么料,能让后世的学者如此惊艳呢?因为岁月与文化的变迁,这段铭文与“朕匜”这个名字一样生僻拗口。原文省略,其大意如下:三月甲申日,伯扬父(法官)当着周王的面宣布对牧牛的判决:“牧牛,你之前任职时竟敢和你的上司朕争讼,违背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今天你必须重新立誓。现在五人均已到庭,你应当还朕五名奴隶以示和好。依你罪,我本应鞭打你一千下,施以墨刑,但现在我大赦你,免去你的五百鞭,另外五百鞭,改罚金三百锾。”之后又命牧牛立誓:“从今以后我不再争讼,以各种大小事骚扰你。”

  伯扬父对牧牛说:“如果你的长官再控告你,就鞭打你一千并施以墨刑。”牧牛立誓。之后,伯扬父将这一判决告诉两个官吏令他们登记在册,牧牛立誓、缴纳罚金,牧牛的上司“朕”将这一判决铸成了旅盉——其实就是匜。

  从这一故事中可以清晰地了解到案情经过:牧牛与其上司朕因为五个奴隶的归属提起诉讼。法官伯扬父认为其诬告上司,命其返还五名奴隶并重新起誓不再为此事提起诉讼。按律,牧牛会受鞭刑一千及墨刑,但伯扬父赦免了牧牛的五百鞭,另外五百鞭改为交罚金三百锾。牧牛立誓并缴纳罚金之后,朕将这一文书刻到了朕匜之上。

  朕匜铭文的具体释义在细节上尚有争议,比如有学者认为并不是让牧牛返还五名奴隶而是他的誓言必须让五个人相信才会生效;伯扬父赦免牧牛不是一次而是两次,等等。不过依通说,大致可以将其定性为“牧牛诉朕奴隶所有权纠纷案”。同时因为中国古代法制有“民刑不分,诸法合体”的特征,这一个民事案件到最后居然触及了刑律,甚至一度要动用墨刑,西周法律之严酷,由此可见一斑。

  案情大致了解了,判决文书也明确了,那这段铭文还有什么非凡之处呢?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从朕匜铭文这一段小小的案例里,其实能分析出西周法律制度乃至社会制度的诸多细节。

  朕匜背后的时代命题

  朕匜铭文看似是一个普通的民事转刑事案件,但其实案情的关键不在于“诬告”,而在于这是一场“以下犯上”的诉讼。

  这里的原告——同时也是被告人牧牛不是人名而是官职名。《周礼·地官》中有关于“牧人”“牛人”的记载,牧牛应当是管理祭祀中“六牲”的中下级官员。原文中“朕”是人名,铭文中明确其官职为“师”,一个推测是“朕”可能是《周礼·夏官》中记载的“牧师”,纵然不是这样的高官,也依然是牧牛的上司。

  伯扬父判牧牛败诉原因也在这里:“汝敢以乃师讼!”言下之意,下级官员与上司争讼本身就是违法的。周朝实行以宗法等级为基础的分封制,《左传》中将其概括为“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二宗,士有隶子弟”。牧牛与朕争讼,大致相当于“士”与“卿”争讼,当然要严惩不贷了。

  在“以下犯上”即为罪的背景下,牧牛无论是否败诉,这个民事案件都会自然转化成刑事案件,所以伯扬父直接对牧牛进行判刑:鞭一千、墨刑。“鞭”好理解,那“墨”做何解呢?

  奴隶制下的周朝刑罚极为严酷,其“五刑”包括墨、劓、剕、宫、大辟,墨刑最轻,是指在犯人脸上刺字,然后以“以墨窒之”,使其成为犯人一生的耻辱印记。不过在这一案件中,牧牛最终没有被施以墨刑,因为伯扬父马上对牧牛进行了大赦,用财产刑代替了牧牛本应承担的肉刑。

  大赦也是中国历朝均有的一种法律制度,多在皇帝登基、更换年号或是立皇后太子等情况下由皇帝发出,借以施恩。不过大赦通常针对不特定的犯人,而此案中伯扬父的大赦仅针对牧牛一人,故这里的大赦更近乎法官的自由裁量权。

  有趣的事情出来了:伯扬父以财产刑代替肉刑,牧牛于是交了三百锾罚金,那这个罚金去向何方了呢?有学者提出是进了伯扬父自己的腰包,并认为这同样也是中国最早明文记载的官员“受贿”案。其实这一推断有诸多不合理之处:此案当着周王之面审理,伯扬父在这样的情况下“受贿”而改判,未免也太肆无忌惮了。纵然伯扬父明火执仗,也不会命令属下记录在册,更不会任由朕记载在青铜器上留于后世。

  所以合理的解释是,对犯人课以罚金以免除肉刑是西周时期正常的法律制度,而这也有明确记载。《尚书·吕刑》中有言:“墨辟疑赦,其罚百锾,阅实其罪……大辟疑赦,其罚六百锾,阅实其罪。”所以不同刑罚转换成不同数额的罚金可谓早有定制,而转换的条件便是“疑”。

  所谓“疑”,就是案情不能排除合理怀疑,即依已有的证据不能确定犯罪嫌疑人是否真的构成犯罪。现代刑法以“罪疑从无”为原则,但西周时期则是“罪疑从轻”——依然还是要“阅实其罪”,但可以转换成较轻的罚金。当然前提是犯人有足够的支付能力,牧牛毕竟也是下级官吏,换作普通百姓,恐怕伯扬父也不会施以大赦了。

  结语

  严格来说,朕匜铭文只是一个判例,但是这个判例却如同一个万花筒,每换一个角度就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比如此案审理的地点是在周王的行宫,这可能意味着西周时期重大案件向国君上报的制度;比如牧牛与朕均“出庭”,表明了当事人双方出庭的原则;又比如说伯扬父在案件审理后令下属记录在册,更成为当时已有司法档案的明证……

  相比于中国传统司法神兽獬豸,朕匜的外形也有其非凡之处:兽头与羊足无疑与獬豸神形俱似;繁体汉字中的“法”为“灋”,《说文》中云:“灋,刑也,平之如水,从水;廌所以触不直者去之,从去。”而匜同样又是盛水器皿,其中的巧合也着实意味深长。

  朕匜铭文被誉为“青铜法典”可谓实至名归,这些考据与推测同样也只是冰山一角——毫无疑问,这头人类最古老的法律萌兽的肚子里还有更多秘密,只是在等待着合适的时机,用它那森严的兽口向世界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