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钰:以元朝遗民自居,宁死也不仕明朝,他是否能称为爱国诗人

  

  郭钰:片云随雁度,疏雨约蝉吟

  在中国历代的诗歌中,要数元代最为悲催了,世人只知元曲,不知元诗,元诗集的普及率极低,是难以想象的低。

  这也难怪,自唐诗后,宋诗就几乎溃不成军了,因此有“唐诗之后更无诗”之说,且因宋词的光辉,除了几首所谓带哲理的诗被誉为“理趣”外,宋诗的光焰被宋词遮了个结结实实,到了元代之时那就更不用说了,元诗被完全地被忽视了。

  元代虽然时间不足百年,但诗人群体其实是相当庞大的,古诗词中所列元代诗人就有1455位,但是,现在除了有人偶尔能背诵王冕的“只留清气满乾坤”外,再有能背一首之人,那是少之又少了,除非是专业研究人员。

  

  郭钰正是这一众人中的一员,他留下了大量的诗词,但对他的介绍极少,而专门研究之文则更是凤毛麟角,所有介绍他诗词文中的简介,都是下面这千篇一律的一段话,这便是有关他的全部了。

  “元代爱国诗人郭钰。字彦章,吉水人。生于元仁宗延祐三年,卒年不详,年在六十岁以外。元末遭乱,隐居不仁。明初,以茂才徵辞疾不就。钰生平转侧兵戈,为诗多愁苦之辞;著有静思集十卷,《四库总目》于当时盗贼残破郡邑事实,言之确凿,足补史传之阙。”

  他是生于1316年,距元朝1271立国已过去数十年时间了,所以,他是正宗的元代人,而他又是卒于明初,朱明王朝多次以茂才征召他去做官,但是他以元朝遗民自居,公然抗命不就,年逾六十,竟以贫死。

  

  他的诗,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悲愤沧然,不拘形态,随心摹划,抒平生之志,写眼前之景,纵横跌宕,诗韵无穷,对此,后人曾给予的高度评价,言“彦章之于诗,规矩音节,尽出唐人而不拘拘焉,拟规以为圆,摹矩以画方,而自得之妙固在言外。”

  他的贫,是难以想象的贫,他对此自述道:“余值时危,一穷到骨,薪米不给,恒自谓不敢侥幸,今春雨雪连旬,拥牛衣以当长夜,寒砭肌骨,遂成痁疟。”

  天寒地冻,夜拥稻草,疾病缠身,家无炊烟,这是比赤贫还一无所有的贫,想一个在当时大名鼎鼎的文士,生活竟是如此艰难之状,真是让人扼腕叹息,这是否有当朝存心迫害之嫌就不得而知了。

  

  关于郭钰,历史上留下的相关资料极少,对他的生平我们几乎是一无所知,他是否出仕元廷也无人知道,但他的家境应该是不错的,这个结论是我从他的一首诗中想象出来的,不过,在他诗集的序中有称“有经济,能自守”,看来至少是一衣食无忧的小康之家。

  老气棱棱齿如铁,曾咀奸腴喷腥血;

  倦游十载舌空存,欲挽银河漱芳洁;

  南州牙刷寄来日,去腻涤烦一金直;

  短簪削成玳瑁轻,冰丝缀锁银鬃密;

  朱唇皓齿娇春风,口脂面药生颜色;

  这是一首咏物诗,所咏对象让人吃惊,乃是我们每天必用之牙刷,诗名为《郭恒惠牙刷得雪字》,这肯定是历史上第一首有关牙刷的诗作,也是国人至少在元代就用牙刷的佐证,在那个时代讲究口腔卫生之人,这可不是成天为衣食忧愁的小民百姓能享用的,故而我想,郭钰必定是一生活精致的小资之人。

  

  此诗实际上是诗人借物抒情之作,即“但当置我近清流,莫遣孙郎空漱石”之意,他用“漱石枕流”的典故,体现的是自己不染尘垢,洁身自好,遗世独立的品性,所以,由此可以推测,他没有去元廷做官,而是一位类似隐居的学者高人。

  在元代文人所写的题材中,有两类特别引人注目,一是由宋而来的遗民诗人,他们的作品中透着对旧朝的怀念和伤感,但又不敢表现得过于直接,所以往往写得比较隐晦;再一便是隐逸,以尊崇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情怀为主要特点。

  郭钰是秉承崇陶诗一脉的,但他却是元代遗民,对明王朝的建立有着敌视感,他又是一有风骨的文人,不仕二姓使得他拒不入朱明为官,即使穷困潦倒也不为所动,因为,他将反元末战乱给他带来的伤害,都归结于这些军阀豪强身上,谁当皇帝他都是采取拒绝的态度。

  

  身逢乱世,旧日好时光一去不返,整日颠沛流离躲兵祸,在这一时段中,他写下大量即时诗篇,将所见所闻留存于世,其中最让人感动的是他记述的一件路逢八十老翁之事,读来让人颇为感动。

  八十老翁行步奔,存亡共诉断愁魂;

  千金歌舞随流水,六载干戈弃故园;

  晚灶燎衣篱竹尽,春牛换米草蓑存;

  情知青史无名姓,短策犹期报国恩。

  这首诗名便叫作《道逢八十翁》,是他在逃难途中偶遇一位八旬老翁,二人互诉衷肠,叹盛世不在,感兵戈不息,特别让人感动的是,这老翁还对时局进行分析,献计献策,以至于诗人感叹到,如老翁这样对国忠贞之人,即使自知青史无名,所言亦难达上听,但却一样也有报效国家的雄心壮志。

  

  时局越来越糟糕,不但战事无减,生计也日渐困顿,但郭钰心中依然是以国家为重,希望有朝一日元军能一扫群雄,寰宇宁清,激愤中,他写下《残年》一诗,以表达自己对朝廷的殷切希望。

  久愁兵气涨秋林,不谓残年寇转深;

  四野天青烽火近,五更霜白鼓声沈;

  金张富贵皆非旧,管乐人材不到今;

  江上米船看渐少,捷书未报更关心。

  在诗中,诗人感叹没有能胜任剿灭群贼的领军人才,才招致如今国将不国,烽烟四起的乱局,而贼寇气焰日盛,这让诗人更加地担心不已,相比起马上要断炊的现实,他更期盼的则是前方能传来捷报。

  残烛年华,无力回天,此诗读来颇有些陆游“家祭无忘告乃翁”的韵味,他亦知道在大动乱之时,一介文人的渺小,心中不禁涌上满满地无奈。

  

  白发遗民真可哀,途穷犹望北兵来。

  关河割据将成谶,将相经纶岂乏材。

  足茧荒山走风雨,腹饥深夜吼春雷。

  主翁清晓催人发,又报烽烟逼楚台。

  晚年的郭钰正处于明末反元浪潮高涨之时,农民起义在各地呈风涌之势,但他们除了抗击元军外,更多的是相互争斗,红巾系打非红巾系,东边的打南边的,称王称帝者多多,一团地乱象,而最受其害的当属平民百姓。

  他生活的江西是地方豪强徐寿辉所控制,打得来也是一塌糊涂,人民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在柴米缺乏,忍饥挨饿这样的环境中,诗人写下这首诗记录了当时的情形,盼望着王师早日来此平乱,还民众一个安身之地。

  

  郭钰是被冠以爱国诗人头衔的,与陆游“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不同,他盼望的王师是异族元蒙的军队,希望他们早日到来,尽快平乱,以解民悬之苦,这想来似乎有点异样的感觉。

  这其实很好理解,作为一个元人,谁当皇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给百姓带来安居乐业的生存条件,至于异族还是本民族则并不是太关心,爱国忠君有时是很难区分清楚的,何况,中华民族的概念在民国之时方才形成,所以,我们应该站在历史的角度来看待这一现象,而不能以他盼望异族来镇压农民起义视之。

  然而,元朝军队也实在是太不中用,战场中胜少败多,这让郭钰很是失望,但他至始至终对元朝是忠心耿耿,“朝饮南山水,夕采西山薇”,以元廷忠贞的仕人自居,不管遇到任何艰难困苦,其初心不改,一以贯之。

  

  最终是朱元璋将元人赶到大漠放羊去了,为了彰显朱明王朝礼贤下士,重视文化,特征招前朝文人为官,郭钰作为知名文士,自在招揽之列,然而,他以“耳聋足躄”为由,拒不奉诏,还写下又《癸丑首正诗》明志:

  盲废倦题新甲子,醉来谩说旧山川;

  贞元朝士今谁在,东郭先生每自怜。

  这一看就是不与新朝合作的态度,按《四库全书》馆臣的说法,就是“其不忘故国,抗迹行吟,志操可以概见”,当然,清人这样的说法也是有其背景的,乾隆之时,对故明忠臣如史可法等一众人都建祠祭祀,所以对郭钰有此赞誉就不足为怪了。

  

  郭钰一生布衣,诗书自娱,在他身上有着浓烈的隐士情结,但他的隐,不是万事不关心的隐,他是将自己的命运同整个国家的安危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所以,他的隐亦可以看作只是闲居江湖、远离朝堂的一位林间高士。

  阴森万木晓苍茫,路转山腰问草堂;

  池涌慢波萍叶散,窗涵细雨橘花香;

  读书程度输年少,中酒心情厌日长;

  公子飘飘才思阔,何妨高咏伴沧浪。

  他有着自己坚定的信念,亦是一位性情中人,书载:其“遇事感触情之所至,勃郁于中,不能自已,则辄形之歌咏,或登高而啸,或临流而叹,扣壶击节,慷慨激扬,商歌之声,隐隐动林,壑闻者知其为妙也。”

  郭钰留有《静思集》传世,诗作“盖平生经历时势艰危,闾里流离之状,若目见之。所载郡邑失没日月,与当时记事故实,可裨野史。”这是他留给后世的一份宝贵财富。

  

  尽管有人对称郭钰为爱国诗人有些诧异,这个很好理解,因为他爱的是异族统治下的元朝,其实,如果我们能换位思考,他忠的是国家,憧憬的是一个统一王朝下的国家安宁,便也会释然了。

  何况,历史有时候是说不清楚的,很多观念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有所改变的,就如同我们视郑成功反清为爱国,却将他儿子郑经的抗清看作分裂国家的小丑一样。

  可惜的是,相对于现在大家着力讴歌各代爱国诗人,由于对元代诗人的爱国情怀弃若敝履,完全是漠视之感,他的名字极少有人识得,以至于湮没于历史厚重的深幕之中,直让人扼腕长叹。

  不过我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名字定会重新光大,因为,我认为,怎么说他也是一位爱国主义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