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镇华夷志》之“西域疆里”考

  

  提要:《肃镇华夷志》之“西域疆里”是现存少数记述明代丝绸之路的重要历史文献之一,内容源自弘治年间甘肃行太仆寺卿郭绅编写的《甘肃志》和《哈密分壤》,其所记录的嘉峪关外三道、西域地名、“汉儿人”等内容,资料翔实,真实可信,可补明代同类著述之缺,并验证其不足,是研究明代河西史和西域史的珍贵资料。

  关键词:《肃镇华夷志》“西域疆里”“汉儿人”

  《肃镇华夷志》是目前酒泉和嘉峪关一带最早最完备的方志。《肃镇华夷志》,明嘉靖二十一年至二十三年(1542—1544),肃州兵备道副使张愚创修;万历四十四年(1616),肃州兵备道副使李应魁续修;清顺治十四年(1657),肃州监收临洮府通判高弥高重刊。《肃镇华夷志》万历刻本3卷,目前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顺治刻本更名为《肃镇志》,4卷3册,国家图书馆藏有善本。因此志只有善本存世,长期以来知者甚少。2003年,兰州商学院高启安先生慧眼识宝,邀敦煌研究院文献所邰慧莉女士一起校勘、笺注;2005年完成《肃镇华夷志校注》;2006年由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版。

  《肃镇华夷志》共4卷,总计36子目,正文约8.7万字,详记明洪武五年(1372)迄万历后期200多年间酒泉和嘉峪关的历史、地理、民族、经贸、风俗、文化等,保存了许多明代重要史料。此志兼记境内及西域华夷情况,为其他方志所少见,其中西域疆里、内地住牧番夷与属夷内附三篇颇具特色,尤为重要。下面着重就西域疆里篇所述明代丝绸之路若干问题进行考证。

  一

  西域疆里篇列在《肃镇华夷志》卷一沿革条目之下,有4500多字。

  首先叙述了自嘉峪关至哈密的三条道路,然后叙述哈密至鲁迷城的沿途情况,其所记录的内容包括道里、城池、山川、种族、宗教信仰、风俗习惯、物产等,保存了明代丝绸之路的完整资料,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

  西域疆里所述道路清晰、里程明确,非他书可以比拟,尤其嘉峪关外三道,不仅把张愚创修时所列弘治之前的道路走向录入其中,还列出了李应魁续修时的道路情况。而且,万历年间的道路仅详述中道,南、北两道简略叙述,该志关于弘治之前三条道路的记述则更加详细。从中可以推断,道路发生了变化,中道为常走之道,南、北两道已少有人涉足。如文中述及万历时南道“地虽坦而迂曲,且无水草,人罕由之”,北道“皆山口石路,甚为险厄,马必脚靸艰行”。即便是常走的中道,道路的里程和地名也有变化。弘治之前,从苦峪西至王子庄40华里,然后经过袄秃六蟒来、体乾卜剌、察提儿卜剌、额失乜、羽六温、哈剌哈剌灰、召文虎都、癿失虎都、阿赤、引只克、也力帖木儿,至哈密;万历时,从苦峪西至王子庄120华里,然后经过卜隆吉河、蟒来泉、茨泉、阿南那只令、红柳泉、哈剌骨、五个井泉口、古墩子、也帖木尔泉山,至哈密。地名和路线的变化反映了人文和环境的变迁,为研究地理环境的变化及城镇的变迁和名称的改动提供了重要依据。

  西域疆里记录的地域范围广泛,东起嘉峪关,西到鲁迷,跨越中亚、西亚、北非、南欧,包括今吉尔吉斯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哈萨克斯坦、塔吉克斯坦、阿富汗、伊朗、伊拉克、沙特阿拉伯、埃及、利比亚、以色列、巴勒斯坦、约旦、叙利亚、土耳其等国家,出现地名近300个,远远多于《明史·西域传》中所记的地名数量,即使与《陕西通志》中的《西域土地人物略》相比,数量也在其上。而且,西域疆里记录的自然和人文实体的名称,如山脉、河湖、井泉、村镇、关隘、寺院、物产以及各种族的生产生活、宗教信仰、风俗习惯等内容,经过学者结合中外史书对比研究,真实可信,如中亚、西亚地区的撒马儿罕、达失干、俺的干、养夷、赛兰、我失、砍的把丹、迤西阔海子等,中外学者均认为即今乌兹别克斯坦的撒马尔罕、塔什干、安集延,哈萨克斯坦的奇姆肯特、江布尔,塔吉克斯坦的鄂什、卡尼巴达姆和吉尔吉斯斯坦的伊塞克湖。西域疆里可补陈诚、李暹《西域行程记》之所缺,还可以与《西域土地人物略》所记内容相互验证,对研究中亚、西亚等地的历史具有很大帮助。

  二

  西域疆里的内容与《西域土地人物略》的记述相近,尤其哈密至鲁迷部分几乎完全一致,但嘉峪关至哈密部分差异较大。万历时的记述无论是里程还是地名均相差甚远,即使弘治之前的记述,里程也有较大差异,如西域疆里载“关西二十里至大草滩······大草滩,西七十里至回回墓。墓西七十里至骟马城。城西三十里至三颗[棵]树,三颗[棵]树西五十里至赤斤城······赤斤西一百七十里至苦峪”。《西域土地人物略》载“嘉峪关西八十里为大草滩,滩西四十里为回回墓,墓西二十里为扇马城,城西三里为三颗树,树西三十里为赤斤城,赤斤西百五十里为苦峪城”。尽管如此,仍有一点不能忽视,就是两者所记述的地名几乎相同,这说明一个问题,在编写西域疆里和《西域土地人物略》时,作者均参阅了共同的母本,这个母本极有可能是弘治《甘肃志》。

  弘治《甘肃志》作者郭绅,江西宜春人,成化进士,官至南京刑部右侍郎,正德八年(1513)七月卒,弘治九年(1496)至弘治十八年(1505)任甘肃行太仆寺卿。行太仆寺始置于洪武三十年(1397),是管理边镇卫所营堡马政的机构,直接听命于兵部。行太仆寺设卿一人,从三品,因全国仅有山西、陕西、甘肃、辽东4寺,是以地位较高。郭绅任职长达9年,遍历甘肃各卫,掌管西域贡马和茶马贸易,接触西域各地贡使,有条件了解西域各地情况,且其勤政务实、颇具文采,整理编写西域各地的著述应是完全可能的。《重刊甘镇志·官师》载:“郭绅,江西宜春人。弘治中任(甘肃行太仆寺卿)。廉勤有干,且赡文词,尝纂《甘肃志》,故实有征。”只可惜弘治《甘肃志》已散佚无考,我们不得见其真面目,不过其当时的另一著作《哈密分壤》留存于世,收录在嘉靖年间万表编撰的《皇明经济文录》之中,给我们提供了充分论证的依据。

  《哈密分壤》全文共1257字,叙述自肃州至哈密三条道路里程、地名和住牧民等,兼叙弘治中期收复哈密事件和哈密周边城镇,保存了完整的西域里程人物资料,是目前所见明代嘉峪关至哈密最早最详尽的道路、地名、人物记录。郭绅编写的弘治《甘肃志》应当录有《哈密分壤》的内容。在西域疆里中,弘治之前嘉峪关至哈密的里至与《哈密分壤》的记述几乎完全一致,唯前者先述中道,后者先述南道,而前者地名数要少于后者,且前者没有住牧民和哈密事件的记述。由此可以肯定,前者内容源自后者。西域疆里中所缺少的地名有肃州城、柴城儿、敞剌城、察班城、虎木奇城、也克古墩、他失把力哈逊城。其中肃州城是《哈密分壤》记述道路的起点,与陈诚、李暹《西域行程记》起点相同,而与西域疆里、《西域土地人物略》和张雨《边政考》中“西域诸国”以嘉峪关为起点的记述有别,体现了边关形势的变化和嘉峪关地位的凸显;敞剌城在其他史书记载中均未发现,却出现在明代前期的《蒙古山水地图》之中,该地图绘制应参阅了郭绅的著述,或以郭绅著述的相关内容为蓝本;察班城在弘治之后的史书和地图中记述为“义班”“文班”“又班”等名称,均为刻板错误所致,实为“叉班”,即察班的同音异体字;虎木奇城也被记述为虎木哥城。

  西域疆里没有述及《哈密分壤》中的住牧民,主要是由于《肃镇华夷志》专设属夷内附略详细记载。不过,张雨在编写《边政考》的西域诸国时,参阅并抄录了《哈密分壤》有关住牧民的全部内容。西域诸国以列表的形式记录西域道路、人物、山川等,表目有三栏:地里、物产、山川,住牧民列在物产栏,与地里栏中的地名一一对应。如大草滩——番达千户哈剌那等族,骟马城——指挥总失加等族,三棵树——也先克等族,苦峪城——都督卜剌有等族,瓜州城——总卜克等族。不过,抄录时有错误和遗漏,“哈剌那孩”成了“哈剌那”,“卜剌召”成了“卜剌有”。这说明一个问题,郭绅的著述是后代人编写西域人文和自然风貌的重要参考资料。

  三

  西域疆里哈密至鲁迷城部分与《西域土地人物略》和张雨《边政考》中西域诸国的记述一致,多年来,不少学者竭力研究,做出了多种阐释。尤其对西亚等遥远地域居住有“汉儿人”的记录感兴趣。西域疆里提到有“汉儿人”的地方共有6处:即怯迷城,“有王子外边住,有四族番汉”;文谷鲁城,“俱汉儿人蓬头戴帽,种旱田”;也勤朵思城,“俱汉儿人蓬头戴帽,种稻田”;撒黑四塞,“俱汉儿人蓬头戴帽”;菲即城,“有王子,俱汉儿人剪综披发戴帽,种稻田,养蚕,织金蟒龙”;鲁迷城,“有缠头回回及汉儿人,有通事,种旱田”。这些地方到底有没有汉人,目前的研究出现两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没有汉人,所谓“汉儿人”是非穆斯林,“在这些地方的几个城市,整个城中居住的都是‘汉儿人’,并不可信,极有可能是非穆斯林,即作者看到了基督教徒和犹太教徒”。另一种观点认为有汉人,“这些遥远的地区,何以有汉人?显然,这不是空穴来风”。其实,我们从“种稻田,养蚕,织金蟒龙”等字里行间,即可判定应当有汉人居住。“汉儿人”的称呼源自元朝,指的是淮河以北原金朝统辖地区的汉族人,以及早些时候征服的云南、四川两省人,还包括契丹、女真、高丽等族人。因此,西亚的“汉儿人”既有可能是中原汉人,也有可能是契丹人、女真人,其蓬头戴帽的装束也合乎常理。

  早在辽代,契丹人就通过与大食国的和亲关系进入西亚,《辽史》卷十六圣宗七记载:“(开泰九年十月)壬寅,大食国遣使进象及方物,为子册割请婚。”又载:“(太平元年三月),大食国王复遣使请婚,封王子班郎君胡思里女可老为公主,嫁之。”由于大食国王一再为王子册割求婚,辽圣宗将侄孙女可老嫁给大食王子册割为妻,并派一些契丹人陪侍公主。1132年,在金国大军侵扰之下被迫西迁的契丹皇族耶律大石在叶密立称帝,号菊儿汗,建立西辽,又称喀喇契丹。随后耶律大石向中亚和西亚地区扩张,建都于虎思斡鲁朵。耶律大石西迁后,契丹人、汉人随之者甚众。由于深受汉文化的影响,西辽政权依辽国旧制称号立制,同时规定官方语言为汉语。1218年,蒙古灭西辽,契丹贵族波剌黑在波斯的克尔曼建立后西辽;1259年,投降蒙古,蒙古人授予他库鲁汗称号。1309年,西辽彻底灭亡。西辽存续期间,境内有大量西迁的契丹人、汉人,契丹王室与西亚伊斯兰教政权来往密切,西辽公主嫁哈里发者,不乏其人。《长春真人西游记》载:“城(撒马尔罕)中常十万余户,国破而来,存者四之一。其中大率多回纥人。田园不能自主,须附汉人及契丹河西(即西夏人)等,其官长亦以诸色人为之。汉人工匠,杂处城中。”可见,辽代,契丹人、汉人居住中亚和西亚并非虚言。

  元代,中亚、西亚除原有的契丹人、汉人等“汉儿人”外,又有跟随蒙古大军西征的“汉儿人”居住下来。明初,有少量汉人迁徙西亚。如《肃镇华夷志》古迹条记载:“威远城,在卫东北三百八十里,城筑于唐宋,元因之,明初立为所。后因失误秋表,该部查究,风闻诛徙,人民惧,俱入西域。今有旗杆山,即当时招抚叛民,立旗七杆,军民竟入回夷远地,今尚有三杆峙立焉。又西夷云,威远汉人,今在鲁迷地方,穿衣戴帽与夷不同,衣制同中国,穿则襟治于背后,网巾同汉人,戴则悬圈于额前,养食猪犬,与回夷处,多不同俗。”以上说明西亚等地确实居住有“汉儿人”,西域疆里的记录是真实的。

  如前所述,《肃镇华夷志》所载西域疆里记录了嘉峪关至鲁迷城等地情况,内容包括道里、城池、山川、种族、宗教信仰、风俗习惯、物产等诸多方面,保存了明代丝绸之路的完整资料,其价值当在《明史·西域传》、《西域土地人物略》和《边政考》的西域诸国之上。“西域疆里”来源于弘治年间甘肃行太仆寺卿郭绅编写的弘治《甘肃志》和《哈密分壤》,其所记录的里程、地名、“汉儿人”等内容,资料翔实,真实可信,可补明代同类著述之缺,并验证其不足,是研究明代河西史和西域史的珍贵资料。

  *相关注释请参考原文

  END

  来源:《中国地方志》2016年第2期

  作者:张晓东

  编辑:邹怡思

  选稿:甄艺涵

  校对:孙欣仪

  责任编辑:张纯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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