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的孩子:三千孤儿入内蒙,是一段怎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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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年3月5日下午,习近平总书记在参加十三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内蒙古代表团审议时,提到了一段感人的故事——“三千孤儿入内蒙”,这究竟是一段怎样的历史,而它的背后又有哪些故事呢?

  “草原母亲”的丰碑

  汉白玉的墓碑站立在茫茫的锡林郭勒草原上,这是内蒙古草原上一方独特的墓碑。

  “母亲,张凤仙之墓”。

  儿女的名字依次是:巴特尔、黄志钢、党育宝、毛世勇、其木格、高娃。

  

  张凤仙的墓碑。来源/《欢乐中国人》截图

  这是一位什么样的母亲,又是一群怎样的儿女?墓碑的背后,祭文揭开了一段埋藏了30多年的历史:

  “妈妈,您是比我们生身母亲还亲的妈妈,我们曾叫您为阿姨,但您这位‘阿姨’在我们的心中早已演化成了妈妈。据说,我们与您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血液中流淌着您的汗水。蒙古族对先人是不立碑的,但您早已是我们心目中一块高耸的石碑……”

  30多年前,当锡林郭勒草原方圆几百里的牧民骑着马、赶着勒勒车到镶黄旗哈音哈尔瓦公社福利院一一抱走了从南方接来的孤儿们的时候,还剩下这六个讲得一口上海话的小可怜依偎在一起,期待着来接他们的家人。

  

  19 64年内蒙古自治区乌珠穆沁旗的妇女与儿童。来 源/新华社

  六个孩子等来的是一位脸色红红的蒙古族阿姨。她拉着他们的小手,抚摸着他们瘦瘦的脸庞。他们彼此听不懂对方讲的话。可孩子们从阿姨善良而热情的目光里感到了母爱的温暖。母爱,是一种不用翻译的语言。他们拉着她的衣襟,像一窝待哺的小鸟,终于等回了妈妈。

  当负责同志问张凤仙:“你领养哪一个?”

  张凤仙望着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两个女孩和四个男孩子说:“全都要!”

  

  张凤仙。来源/《欢乐中国人》截图

  “能养活得起吗?”这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凭空添六张嘴吃饭,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勇气和力量。

  “只要我有一口吃的,就饿不着孩子!”张凤仙说的很真诚,也很坚决。

  勒勒车上坐着一位蒙古族母亲和六位从上海来的汉族孤儿。一个新的温暖的家是从勒勒车开始的。长长的车辙,辗开了此后长长的日月。

  一位母亲抚养了六名孤儿,要把谁送走?因爱难择。来源/《欢乐中国人》剪辑

  30多个春秋过去了,当年还不到30岁的年轻妇女张凤仙头发白了,背佝偻了,草原的风在她的脸上吹开了蛛网般的皱纹。可是,六只小鸟却长成了草原上的雄鹰。两个从大学毕业了,两个当了兵,两个成了国家的职工。这是张凤仙心中最大的安慰、最值得自豪的资本。当她在病榻前,悄悄松开儿女们的手,告别这个世界时,那一双善良的、充满慈爱的眼睛安然的闭阖了。

  

  这是“草原母亲”张凤仙夫妇和她收养的6个孩子及家人的全家福(资料照片)。新华社发

  汉白玉的墓碑上刻写的是“母亲”,是一个藏在孩子心目中30多年的最最宝贵的词汇。

  “母亲!”  对着这块丰碑喊出心声的,不只是巴特尔兄妹六个人,和他们同时来到内蒙古的3000名上海、安徽、常州等地的孤儿,30多年来,在草原母亲温暖的怀抱,都深深感受到党和国家以及内蒙古人民养育他们的深情厚谊。(以上摘自通讯《三千孤儿和他们的草原母亲》,作者马利。)

  一切为了孩子

  三年困难时期,极少的粮食配额支撑着中国的城乡与饥饿作斗争。尽管中央在制订着一系列的政策,及时地调整着生产关系,营养缺乏已经不可掩饰地出现在人们的脸上。饥饿首先威胁着孩子。对此,当时主管妇女儿童工作的康克清心急如焚,向周恩来总理汇报,企图商讨解决之策。

  

  中国儿童工作的开拓者 康克清   。来源/网络

  周恩来极度重视,开会研究决定向内蒙古自治区主席乌兰夫求援,看是否有办法从内蒙古调些奶粉运送到南方。当时的内蒙古牧业同样遭遇灾害,很多乳品厂已经停产,但乌兰夫仍然当即凑出几千罐奶粉运往南方。

  面对“远方的哭声”,内蒙古领导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于是紧急召开会议并决定:“将孤儿接到内蒙古来,分派给牧民去抚养。”

  计划第一时间报告给中共中央,得到周恩来总理的大力支持。

  

  时任内蒙古自治区主席的乌兰夫同志到兴蒙育儿园看望孤儿。来源/《三千孤儿出塞记》

  遵照内蒙古自治区主席乌兰夫“接一个,活一个,壮一个”的要求,当地领导马上行动。

  其实在1958年9月,就有一批孩子被接入内蒙古,安置在锡林郭勒盟。当时,这批从安徽接来的304名孩子中,2岁以下达90%,加上一路舟车劳顿——先是火车接运到赛罕塔拉,又乘汽车到各旗县,再乘马车、骆驼车、勒勒车等一直到居民点。前后十多天无休的行程,一路旅途劳顿加上水土不服,尽管锡林郭勒盟当地医务力量进行治疗,还是有个别孩子不幸夭折。对此,乌兰夫指示:“争取时间,采取积极有效的措施,保证做到不再继续死亡,扭转局势。”卫生厅胡尔钦厅长也亲自出征锡林郭勒盟,从1958年10月25日到11月5日,历时12天,走遍锡林郭勒盟各地,亲自督阵,进行抢救。

  

  火车上的孤儿。来  源/电影《额吉》截图

  也是因为有了这次经验,在60年代的接收移入儿童工作中,内蒙古做了比较充分的准备工作,比如设立儿童保健站,转入儿童先在这里集中养育一段时间,增强孩子对北方气候、地理环境的适应。在此期间,医务工作者应该始终跟随孩子,把健儿、营养不良儿、病儿按情况分别采取保育、增强营养或者医疗等不同措施,避免陷入混乱和被动。

  1960年3月,内蒙古自治区卫生厅党组已经把他们拟定的《1960年移入婴儿计划的请示》及1960年移入儿童的预算报表一并移交乌兰夫和自治区党委。

  按规划,内蒙古将从外地接收1000名儿童移入,另有1000名孩子是自治区内的孤儿。卫生厅拟定的10座大、中型育婴院,可以接纳1500名孩子,另外500名将采取依靠群众抚养的办法解决,即在重点公社以社办公助方式组织小型托儿所幼儿园,或在群众中寻找乳母代为喂养,每月给乳母一定的补助费。

  

  1960年10月内蒙古呼和浩特兴蒙育儿园接纳的第一代上海移入孤儿。来源/《三千孤儿出塞记》

  卫生厅的预算是150万元。500位保育员和工作人员每人每月的工资45元,从上海接运一个孩子到内蒙古,预算为70元钱,请一个奶母喂养孩子,每月15元。此外,孩子们的生活必需品支出也详细记录在案:小木床、小草垫、小毯子,小被褥、小被套、枕头、毛巾、便盆、澡盆、脸盆以及小桌子、小椅子等等。

  可当时一年经费只能抽出15-20万元。1960年3月16日,内蒙古自治区党委下达了《关于1960年移入儿童计划的请示的批复》,决定“由财政上增拨卫生事业费100万元”。资金落实后,相关工作也随即展开。筹建育婴院、组织编制、训练保育员等前期准备工作紧锣密鼓的展开。

  一切准备妥当,各盟、市的接运人员相继出发去上海接运孤儿。1960年,从春天到夏秋,不断有接运孩子的列车从上海发出。这些孩子最大的9岁,最小的刚刚降生两个月。他们即将被接到草原,开始新生活。

  

  当年从包头第一医院派往上海接孤儿的儿科主任医生刘丽恩和护士长胡景兰(右)。来源/《三千孤儿出塞记》

  接运小组的工作人员,包括带队的领导、医生、护士20人。这20人需要照顾100多名孩子,包括配餐、检查体温、喂药、给婴儿按时喂奶、换洗尿布。由于列车上水的供应量有限,也缺少晾晒尿布的空间,所以列车的走廊过道就成了晾晒孩子们衣裤和尿布的地方。拥挤的车厢里都是汗味、奶味、尿骚味以及给孩子们治疗的医药味。同时,工作人员们实行三班倒,轮流照顾孩子,任何人都不敢有马虎。

  

  开往草原的列车。来源/电影《额吉》剧照

  孩子们相继到达目的地后,各部门协力应对各类问题。这些上海育婴院的孩子,在内蒙古草原上开始了新生活。

  内蒙古自治区专门成立了以卫生厅和民政厅厅长为主要负责人的机构,配备了一批医护和保育人员,负责孩子们的医疗保育工作。起初,在送往育儿院之前,孩子们会先到城市医院里进行严格的体检、治疗。当身体无大碍时,孩子们会来到育儿院,育儿院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兴蒙”,寓意内蒙古人丁兴旺、经济发展。

  

  一份海拉尔市育婴院为孩子们拟定的食谱。来源/高丽然《内蒙古接收“三千孤儿”的历史考察及启示研究》,根据内蒙古乌兰夫研究会编:《乌兰夫与三千孤儿》(中共党史出版社1997 年版)整理

  除了育儿院,还有一些孩子会被当地人收养。收养人必须经过公安局、妇联、居委会的实地考察,确信对方具有抚养孤儿的能力后,派发领养介绍信。

  

  当地人领养孩子。来源/电影《额吉》截图

  那段时间,每天都有很多领养者出入育婴院。一位老牧民骑马赶了200多里地来到伊克昭盟育婴院,称心如意的领养了一个儿子后把孩子抱上马背,连连道谢。这是孩子第一次骑上马背,也代表他走上了人生的另一条道路。

  

  电影《天上草原》截图。来源/豆瓣电影

  很多蒙古族牧民十分相信缘分。有个襁褓中的婴儿任凭保育员怎么哄都哭个不停,当一个牧民妇女走过来时,那孩子立即安静,定睛地看着她,不哭不闹。她抱起孩子连声说:“这是我的孩子,是长生天‘吉雅’  (赐)  给我的!”

  还有一次,一位牧民刚一进屋,正在玩耍的孩子中有一个突然停下来,朝他  (她)  一笑,那牧民立刻热泪盈眶地抱起这个“命中注定的孩子”!

  

  当地牧民领养孩子。来  源/电影《额吉》截图

  为了孩子,他们有的提前买好一头奶牛;有的提前做好棉衣、单衣、鞋袜。住在市里的领养者也千方百计为孩子订一份牛奶。尽管在困难时期,人们仍千方百计给孩子营造一个温暖的家。

  

  领养者照顾孩子饮食起居。来源/  电影《额吉》剧照

  1963年,随着内地困难情况缓解,孤儿北上的行动也逐渐停止,内蒙古自治区的各个城市最终接纳了3000余名孤儿。

  大爱的传递

  近年,为探寻“三千孤儿”当事人的生活情况,包头广播电视台蒙古语频道在 2018年4月23日录制播出了专访——“国家的孩子在达茂草原”的专题采访节目,邀请许多亲历者到节目现场。  节目中,当事人查干朝鲁介绍:  “达茂旗当时收养了40多个‘国家的孩子’。  现在他们中最大的已经62岁,最小的也有53岁,他们中大多数成了牧民,少数人从事一些行政工作。  其中不乏一些孩子依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养育28位孤儿的“草原额吉”。来源/腾讯视频

  曾经的三千孤儿,早已踏上不同的工作岗位,有的成为工程师,有的成为人民教师,有的成了公务员,也有人在马背上度过一生。当年的孤儿们,如今已经儿孙同堂,艰苦岁月中的“大转移”,是他们新生活的开始,也是新生命的开始。

  

  草原的希望。来源/电影《额吉》截图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这段互帮互助战胜困难的草原上的佳话,也终将汇入团结大爱的民族记忆中,温暖每一个提及的人。

  参考文献:

  人民网:《总书记提到的“三千孤儿入内蒙”,是个怎样的故事?》

  内蒙古乌兰夫研究会编:《乌兰夫与三千孤儿》,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1997年版。

  马利:《三千孤儿和草原母亲》,呼和浩特:内蒙古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萨仁托娅:《国家的孩子》,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乌兰夫革命史料编研室编:《乌兰夫回忆录》,北京: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9年版。

  王树盛:《乌兰夫传略》,北京:中国档案出版社2007年版,25页。

  王树盛:《乌兰夫传》,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第343-345页。

  乌兰夫革命史料编研室编:《乌兰夫纪念文集》(下),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862-864页。

  中共内蒙古自治区委员会党史研究室编:《内蒙古百年大事回眸》,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33-339页。

  林干,王雄,白拉都格其:《内蒙古民族团结史》,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321-322页。

  郝玉峰:《内蒙古,乌兰夫,周恩来》,《炎黄春秋》1996 年第 6 期,第43页。

  郝玉峰:《周恩来、乌兰夫与三千孤儿》,《中国民政》1996年第 4期,第 43 页.

  乐拓:《三千孤儿出塞记》,《世纪》2005 年第 6 期,第411-418页。

  黄金生:《从上海到内蒙古 三千孤儿和他们的草原额吉》,《国家人文历史》2014年第22期,第24-26页。

  程志浩:《三千孤儿入内蒙古:一曲生命赞歌,一段团结佳话》,《中国民族报》2016 年第 19 期,第5版。

  张锦怡:《民族感,历史感,时代精神》,《内蒙古教育》1998年第 6期,第45-46页。

  高丽然:《内蒙古接收“三千孤儿”的历史考察及启示研究》,内蒙古师范大学,2018年硕士学位论文。

  END

  作

  者丨樵棂

  编辑 | 詹茜卉

  校对 | 苗祎琦

  排版 | 孙蔚

  ?*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欢迎读者转发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