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临终关怀病房工作的日子
一条宽仅两米、长不过30米的走廊,尽头是医务人员办公室,走廊的左右分布着十几个病房,不用特别留意就能看到各个房间的布局:一张或两张病床,白色的床铺上或躺或坐着一位患者。医生和护士,病人和家属,送餐车与太平车,都在这条走廊上来来往往。
走进一个病房,温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流泻在地上,舒淌,漫长。房间干净亮堂,没有异味,但四处弥漫着极致的“痛苦”。一位病人仰躺在床上,靠呼吸机维持生命,他的呼吸声,夹杂着呼气时喉咙口传出的含糊又沉闷的嗡嗡声,听起来憋闷又难受。另一位病人呕吐,黄色的呕吐物在白色地板上流淌,显得格外突兀,我帮助护工一起清理完病人的吐泻物后,一天都没有胃口。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临终关怀病房。我是某大学青年志愿者协会的志愿者,在一次讲座上被师兄师姐的临终关怀志愿者经历所吸引,在接受过医疗护理操作培训和心理辅导后,加入了临终关怀的队伍,每周去医院陪伴临终患者聊天,或帮助卫生服务中心给病人举办一些节日活动。
志愿者陪伴患者临终关怀,即为疾病终末期患者在临终前,通过控制痛苦和不适症状,提供身体、心理、精神等方面的照护和人文关怀等服务,以提高生命质量,帮助患者舒适、安详、有尊严离世。
根据国家公布的《安宁疗护中心工作基本标准》,患者必须是经过开刀化疗、放射性治疗等介入治疗无果后,经医学鉴定生存期≤30天、长期卧床、身处痛苦之中的患者。患者也需要签下“停止治愈性治疗,改为姑息治疗”的协议。
雏菊凋谢时
病房里的临终患者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一侨是我遇见的第一位年轻病人,她是我们学校的校友,我的师姐。
一侨得了恶性肿瘤。她才31岁,在会计师事务所上班,工作压力很大。她爱花,尤其是雏菊和郁金香,英文名叫Daisy,她还爱化妆,爱看美剧,热爱生活,渴望一份美好的爱情和一个安稳的家庭,却被病魔硬生生选中,打乱了她对生活的全盘计划和美好想象。
一侨喜欢的一件小雏菊连衣裙从胰腺长出的肿瘤,侵袭了体内的好几个器官。肿瘤边界不清楚,无法做体外肿瘤穿刺活检,得进行开腹手术。但是肿瘤被血管包围,医生很难分割,得先取出肿瘤的部分组织送去活检,然后缝合伤口,后面根据活检结果制定治疗方案。如果幸运的话,肿瘤可以完成切割,还要完全切除已经坏死的胰腺、脾脏,手术风险很大。
一侨选择保守治疗。在来到临终关怀病房之前,她因为疼痛没睡过一晚的安稳觉,胳膊被自己咬得紫青,身心几近崩溃,她说自己“要疯了,真的熬不下去了”,“我不怕死,我怕疼,我可以接受活不久的事实,但我受不了每天没完没了的疼”。
《送你一朵小红花》剧照住进临终关怀病房后,医生给一侨服用了吗啡,平缓了她焦躁的情绪,连续好几天,一侨都在长长地睡着,好像是要把患癌以来的缺觉补回来。据资料显示,癌痛是晚期癌症患者的主要症状,超过60%的癌痛是令人难以忍受的“中度及以上”疼痛。
一侨的母亲听说志愿者和一侨是校友时,主动询问我是否可以陪陪她女儿,最初被一侨严词拒绝了,因为她觉得自己状态很差,不想见任何人。我请护士转交了一束她最喜欢的郁金香给她,我们才有了第一次见面。
我送给一侨的郁金香一侨短发,长得白净,眉毛细长,讲起话来有种温柔平静的力量。她每次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厕所上厕所都很费劲,护士劝她在床边的坐便器上如厕,一侨拒绝了,即使再难,也不能丢掉自己的体面。
每天陪在一侨身边的是她的爸爸和妈妈。一侨的妈妈摆出乐观的样子,和我们讲她家的故事,讲一侨是怎么长大的,讲一侨爱看的美剧,喜欢的穿衣风格……有一次一侨妈妈偷偷跟我说,陪着一侨从医院来临终关怀病房的路上,她觉得自己是在送孩子去死。我从没有见过一侨的爸爸在家人面前表露情绪,但有一次偶然看到他在医生办公室里哭着问医生:“我同意孩子放弃治疗来这里,我这么做是对的吗?”其实一侨的爸爸一直在外奔波打听可能的治疗方法,他觉得“还是要搏一搏,毕竟女儿还年轻。”
在一侨离世的前一天,剧烈的癌痛让她格外焦虑,喊叫声穿过病房的隔音门,我刚迈进临终关怀中心,在走廊里就听到了,那种声音不像是人发出来的,不间断的、忽高忽低的嚎叫夹杂着恐惧、痛苦和绝望,让人不寒而栗。
《滚蛋吧,肿瘤君》剧照护士给一侨推了一针肾上腺素,一针强心剂。“撑不住了,家属准备准备吧”,护士轻声说。
一侨的爸爸请医生给一侨开些缓解疼痛的药物,医生说:“她的低压太低,用了安定有可能一下子就没了,你们想好了吗?”一侨的妈妈犹豫了,最终他们决定维持现状,希望一侨最后多陪他们一会儿。
第二天早晨,一侨的心电图彻底成为直线,她还没有嫁给一个她爱的人,还没有生一个孩子,还没有带爸妈去日本滑雪……在她临终时刻她的爸爸妈妈一直陪在她身边,安静地陪一侨走完了一生。护士从心电监测仪上抽出图纸,递给一侨的爸爸确认。病房的隔音门关着,走廊里没有人听到哭声,半小时后,门开了,一侨的爸爸妈妈互相搀扶着走出病房,坐在拐角的休息室。
一侨的离世,让我觉得整个天空都灰暗了,她只比我大几岁,年轻生命的离开让我格外地难过。
送走一侨后,护工整理房间里的东西,换上干净的床褥和被罩,病床接受完清理与紫外线消毒,会迎来下一位患者。
死者善终,生者善别
在陪临终关怀病房里的老人们聊天的时候,很多老人都说自己不想活了,活着拖累孩子。气氛沉闷,我感受到了老人们的难过,却不知道如何有效开解他们,所有的语言都变得苍白无力....
一位患者床头的花但是袁爷爷不一样,袁爷爷笑眯眯主动跟我搭话,说自己头发有点长,问我有没有会理发的志愿者,可以帮他理理发精神精神。
七十多岁的袁爷爷是胃癌晚期。虽然他不能下床,整天只能躺在床上,讲话也经常有气无力,但他的精神依然是温暖和积极的。袁爷爷的家人每天都来陪他,就像串门一样,一家人热热闹闹坐一起拉家常,孙子们绕膝欢笑,躺在床上的袁爷爷垂老的身躯里透露着生命力。
状态好的时候,袁爷爷会很开心地给我们展示他和老伴方奶奶年轻时的高颜值照片,惊艳了一众志愿者。他会望着窗外,看着随风摇曳的树梢轻声跟方奶奶说:“你看,窗外的树,都是爱你的形状。”他也会问我有没有男朋友,给我介绍他哥哥的孙子。他还很爱开玩笑,他形容自己的屁股和腰很疼的时候说“屁股过于疼痛连屁都放不出来了”。
窗外的树都是爱你的形状袁爷爷离开的前一天前突然提出想吃冰淇淋,家人都感觉很奇怪,毕竟大家从没看过他吃冰淇淋,为什么在这时候又会突然想吃呢?不过既然是本人提出来说想吃,家人只好买了一杯肯德基圣代喂给袁爷爷吃。后来才知道,原来小孙子以前经常撒娇求爷爷“爷爷爷爷给我买冰淇淋吧,要替我保密哦。”然后爷孙俩就一直背着方奶奶和其他家人,偷偷地吃冰淇淋。
第二天,袁爷爷在家人的陪伴下离世,走的时候很潇洒,也很平静,离世前他将方奶奶的手缓缓拉到了自己的嘴边吻了一下,接着很快就停止呼吸了。
《送你一朵小红花》剧照家人给他穿上了他最喜欢的那套西装,方奶奶没有哭,她在旁边看着,突然说:“他看起来就和我们结婚那天一样帅气!”袁爷爷去世后,护士站的护士转交了袁爷爷的一封信给志愿者,信里只有一句话:
“谢谢你们,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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