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博回忆:导师一句话,吓得我三年不敢随便回家
▲高瑞泉,哲学博士,华东师范大学终身教授,2018年荣休。主要研究中国哲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史。著有《天命的没落——中国近代唯意志论思潮研究》、《中国现代精神传统——中国现代性观念的谱系》、《从历史中发现价值》、《智慧之境》、《平等观念史论略》等。(图:图虫创意)
冰川思想库特约撰稿 |吴先伍
高瑞泉先生今年七十了,而且也要光荣退休了,从此不再招收学生了。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年份,我忍不住想写点什么,以记录我与先生之间的点点滴滴。
生命往往具有某种机缘巧合。
当年高考,我的第一志愿是华东师范大学,结果落选后被安徽师范大学录取。在安徽师范大学读硕士期间,臧宏先生是我们的老师,臧先生对冯契先生推崇备至,经常给我们讲华东师范大学的学术传统,讲华东师范大学各位老师的学术特点,从而引起了报考华东师范大学中国哲学博士的念头。
▲安徽师范大学(图:图虫创意)
在报考之前,高瑞泉先生、陈卫平先生、杨国荣先生的书我基本上都读过,尤其是在读了高瑞泉先生的《走出后经学时代》一文时,深深为文中所显露的高度、广度、深度,乃至才情所折服,因此决定选择报考他的博士。
面试的时候才第一次见到高瑞泉先生。他留着平头,穿一件黑色的皮夹克,帅气当中透着一股威严。
先生问我读过哪些书,我说读过牟宗三先生的大部分著作,结果先生紧接着追问,“请你用一句话概括一下牟宗三的主要思想”。记得我当时大脑中有一股气血上涌的感觉,头脑有点发蒙,因为以前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好在牟宗三的书我真的认真拜读过,所以,我迅速地让自己平静下来,大脑迅速运转,答以“内圣开出新外王”,因为当时太过紧张,我也没有注意先生对我回答的反应,不知先生对我的回答是否满意,反正我是被顺利的录取了。
我能被录取,大概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当时的英语听说能力还不错。记得当时是由童世骏先生专门面试外语,我们用英语进行了将近有十分钟左右的对话。后来读博士的时候,先生曾经和我说起,在面试时,他问我,“如果你被录取了,你准备研究什么”,我回答说:“如果有机会读博士,我觉得自己做什么都可以。”
先生对于这个回答非常不满,虽然这个回答表面上看自信满满,实际上说明我对博士论文选题从来就没有认真思考过。不能不说,先生的目光太过犀利,他一眼就洞穿了我自信外衣下所掩藏的浅薄。不过鉴于我其它方面还行,我就幸运地成了漏网之鱼,得以在丽娃河边生活了三年时间。
▲华东师范大学校园内的丽娃河(图:图虫创意)
我和毛文凤是先生自己开始招的首届博士生。毛文凤是在职的,我是全日制的,因此先生对于我读书非常关心,经常找我聊聊天。
记得有一次,先生打电话找我,碰巧我回芜湖了,从电话中我听出了先生的不快,先生说:“下次回家要跟我请假。”吓得我在后来三年时间里,从来没有在节假日之外回过家。
我读硕士的时候,做的是中国哲学方向,但硕士点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因此,受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影响比较深,加上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解也很肤浅,分析问题动不动就是唯物唯心、辩证法形而上学之类。
有一次在与先生聊天的时候,先生大概实在是忍无可忍,对我说:“你最好能忘记过去所学的东西,否则你没办法开始中国哲学研究。”
讲到聊天,不能不说我的普通话,先生对于我的普通话经常是一声叹息。虽然我的学术基础不扎实,对中国哲学的理解也很肤浅,但因为读书过程中所经历的诸多坎坷,以及在此过程中对于人生的不断反思,我对读书非常认真投入。
记得刚入学不久,我就写了一篇文章请先生指导,结果先生说了一句:“就你这个水平还写文章?”放在现在,这个话对那些充满学术情怀的年轻博士,大概算得上是沉重的致命打击,不过对我来说倒没有什么。
一方面,上学之后,一直就听到各种有关先生特别严厉的传闻,另一方面,我本身就经历过一些打击的淬炼。因此,我并没有因为先生的这番言论倍感挫折,而是去思考先生为什么会这么说,他这么说的目的是什么。
▲左二为高瑞泉教授,左三为本文作者(作者供图)
在经过一番思考后,觉得先生的目的是让我多读书,增加学术积累。从此,在华东师大读博的三年时间里,我开始不再写文章,而是静下心来读书。不过也得感谢华东师范大学当时的政策,不发表两篇C刊论文居然也能顺利毕业,这对于现在的博士生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毕业以后,我特别怀念那段不问收获,只管读书的日子,这大概就是做学问所需要的一种“贵族精神”,在现代社会,这种精神越来越稀缺了。
先生的严厉在哲学系中是享有盛名的。
进校以后,我经常听人说,无论是在论文答辩的时候,还是在学术会议上,也不论是对方是学生,还是老师,先生在学术上都不会给对方留情面,以至有些学术不扎实的人,都不敢轻易在先生面前谈论学术问题。虽然这些传闻中的场景我都没见过,但我见过先生对自己学生的批评,那绝对是疾风暴雨式,就连女弟子们,也有被先生批评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时候。
不过好在师母性格温和,先生前面批评,师母后面出来安慰一番。那个时候,学生的承受能力都比较强,不会像现在的学生那样,动不动觉得自信心遭受了打击,要寻死觅活之类。
▲华东师范大学(图:图虫创意)
甚感欣慰的是,先生对我真正的批评只有一次。先生曾经跟我说,现在学术已经世界化了,做学问要有世界眼光,因此希望我去学二外,争取以后出国。
我回答说,自己的学术基础比较薄弱,因此想把有限的精力化在专业课学习上。结果先生脸色突变,声音陡然高了起来,批评我说,“我当时没有条件,外语都靠自学;你们现在条件这么好,还不去好好学外语。”虽然遭受先生的严厉批评,但我还是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后来还因此而丧失了去法国访学的机会,现在想来,后悔晚矣。
大概考虑到我的基础比较薄弱,入学不久,先生就指定我去研究柏格森哲学在中国近代的传播。实际上,我在入学之前,心里想的是去做现代新儒家,对这个选题多少还是有点抵触,不过既然先生让我去做,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因此就硬着头皮去做。
当时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柏格森的书读起来特别困难。柏格森的书以前我从来没读过,而且他的语言系统、思想与我以前读过的哲学家的语言系统、思想之间存在重大差别,因此理解起来特别困难。
好在我有股不服输的劲头,既然接受了这个选题,我就必须要读懂柏格森,一遍不行两遍。大概读了五遍之后,我突然发现,过去国内讲柏格森哲学的著作或多或少都有问题,他们都不太符合柏格森哲学的本来面目。
现在经常有学生向我诉苦,说书读不懂,我就告诉他们,先读五遍,如果五遍还不懂,就可以退学了。
因为在柏格森著作上花费了太多的精力,因此,对国内学者相关著作的研读就很不够,再加上那个时候,出版业还没现在这么发达,中国近代的很多学术成果都还没有整理出版,只能到学校图书馆和上海图书馆,对着报纸和缩微胶卷去抄,有关中国哲学家讨论柏格森的文献,我抄录了几本笔记本。
缘此之故,直到博士论文开题,虽然我知道自己准备写哪些东西,但是这些东西要用什么问题贯穿起来,一直都没有想清楚。因此开题前,一直生活都高度规律的我,开始变得生活没有规律,经常倒在床上垂头丧气,经常不看书,在丽娃河边瞎转悠,当时甚至动了坚持不了、想要放弃的念头。
现在经常有学生跟我说做论文太痛苦,坚持不了,我就告诉他们,没什么了不起,你经历过的我都经历过。
好在这个时候,先生展现了宽容的一面,说没问题,题先开着,问题慢慢找。因为准备比较充分,论文写作非常快,大概是2002年6月动手写,到9月底,写了十几万字,但要解决的问题一直没有着落。
那个时候,做论文已经有点走火入魔,在哪都想论文。记得国庆节乘坐绿皮火车回上海,从芜湖到上海需要七个多小时。在火车上反正没事,就在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一个可以将全部论文贯穿起来的问题。当时也没带纸,就找了一张别人看过的旧报纸,赶快将这个想法记了下来。回到上海向先生汇报了想法,先生予以首肯,论文久拖未决的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毕业之后,我到安徽师范大学工作,后来又到南京师范大学工作,虽然很少再回到丽娃河边,与先生见面机会不多,但我对于先生的学术与生活都非常了解,先生也经常会关心我的发展。
与当年读书期间相比,过去先生是一名严师,现在则是一位慈祥的长者,无论如何,我始终对先生都充满敬畏之情,因为对先生的敬畏,实际上某种程度上也是对学术的敬畏。
先生的人生是一种学术的人生,先生的威严乃是一种学术的威严,面对学术,我们始终只能保持谦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