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红的张颂文,付不起房租

  张颂文四十七岁了,还没有房子。

  但让他苦恼的事情并不是这个。

  而是父亲给他打电话,媒体说你为了省钱,去菜市场捡烂菜叶,你回来韶关吧,别在那里呆着了,你吃烂菜叶,会致癌。

  张颂文很多次想解释,他很喜欢自己在京郊农村租住的房子,但是都被那些吵杂的声音盖住了。

  " 一个人的专业能力很强,因为热爱,忍辱吞声很多年,如今依旧贫苦,甚至买不起房,只能买七点半的烂菜叶吃。"

  人们迫切的需要这样一个充满悲情主义色彩的人,张颂文不得已对号入座。

  但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在打着悲情的幌子行骗。

  因为于他而言,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挺浪漫且美好的。

  爆剧《狂飙》里的唐小龙扮演者林家川,和张颂文是同学。

  毕业那几年,他们的遭遇都一样,去了很多家剧组都被拒绝。

  后来很巧,去了同一个剧组,张颂文是执行导演,林家川是场记。

  那天的戏在海滩拍,风特别大。

  他们两个人光着脚帮别的部门搬器材,搬着搬着林家川突然问了句:咱们两是不是当不了演员了?

  张颂文装没听见,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后来,这些故事通过他的口讲述的时候,似乎都不自觉被赋予了悲情色彩。

  但张颂文本人却不觉得,且一直乐在其中。

  消耗

  《狂飙》爆火。

  卖鱼佬张颂文的演技被人们反复咀嚼。

  但他本人,却不喜欢 " 演技 " 这两个字。

  于他而言,与其说是演技,不如说是情景重现。

  而这种重现,需要把过去的记忆,撬开了砸碎了再揉合,消耗的是他的血肉和记忆。

  张颂文 13 岁那年,母亲被诊断为肝癌晚期。

  有天,她拉着张颂文去了南华寺。指着一汪泉水说,这是神泉,能治好我的病。

  但是,他母亲还是因为肝腹水胀得难受,十分痛苦地去世了。

  显然,那泉水没有那么神。

  只是张颂文每次到那个地方,都会想起母亲。

  为了消解这种痛苦,成为导游的张颂文会一遍遍重复母亲当时的话,像是要强迫自己相信。

  他很虔诚地对每个游客说,寺庙的后山,有一眼泉水,这个泉水可以治病。

  不知道的游客,看着他的眼睛,便觉得是真的。

  母亲去世的一阵子,张颂文每天都在睡觉。

  他觉得也许一觉睡醒,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梦而已。可是当他睡醒了,发现一切还是真实的,心里就会很崩溃。

  这种极度痛苦的情绪,在后来的演员生涯中,总是被张颂文反复调用,在每一次别离和死亡的时候。

  很多人知道张颂文,是因为《隐秘的角落》。

  失去女儿的朱永平,在楼下的小店吃一碗馄饨。

  被问到,你老婆和女儿怎么不一起下来。

  他快要麻木的信念瞬间崩塌,混着泪水,一颗一颗咽下了那碗馄饨,像是要喂饱自己已经毫无盼头的虚无人生。

  那段表演,成了那部剧讨论度最高的片段之一。

  在网络投票中,他拿到了 41% 的票数,甚至超过了主演秦昊。

  为了演好一个垮掉的中年人,张颂文把自己饿了三天。

  有人说,咽下那碗馄饨的,是失去女儿的朱永平,也是年轻时失去母亲的张颂文。

  母亲去世后不久,张颂文从家里离开。

  他和父亲之间的对话变得很简短。

  " 你有时候买点猪蹄子吃。"

  " 有啊,有在吃。"

  " 你脸色好像不是很好。"

  " 没有,灯光的问题。"

  父亲不甘心似地补一句," 你要是觉得身体不舒服,记得去医院看看,别担心距离太远。

  他回," 好。"

  说到这里,两人都似乎已经竭尽全力了。

  在综艺节目《我就是演员 3》中,张颂文提出了一个场景 " 试戏失败后接到家人的电话 ",让年轻的演员李汶翰即兴表演。

  毫无灵魂的表演,让导师们一个个皱起了眉头。

  张颂文上台示范的时候,想起了那次和父亲的通话。

  " 我知道,多吃山药对身体好。"

  " 够吃,肯定够吃。"

  " 这个角色,我不一定拍,就是过来看看。"

  眼泪忍不住的时候,他短暂地躲出了画面,快速擦了擦眼角。

  然后回到画面里跟父亲说,这个头套戴太久了,头很痒,我要先去把它弄弄好。

  挂断视频界面时,他先用手掌挡住了镜头。

  害怕那零点几秒的时间差,让一个落魄中年人的故作坚强功亏一篑。

  李诚儒看完以后说,我知道为什么李汶翰演不好了,没饿着,明白吗?能耐是饿出来的。

  对人性和情感的真实解构,让张颂文在这种血肉交融的消耗感中找到出口。

  饥饿

  饥饿。

  成名前的张颂文,时常有一种饥饿感。

  爆剧《狂飙》里,张颂文扮演的高启强很喜欢吃猪脚面。

  因为穷,猪脚让给弟弟,面条让给妹妹,他自己喝汤。

  现实生活中的张颂文,也有过太多这样的时刻。

  1993 年,张颂文只身去东莞的一个山庄里做酒店实习服务员。

  一个月 50 块,他还能省下 25 元。

  当时的食堂里有一口大锅,经常清汤寡水地煮着几根猪棒骨,他用很长的勺子从深处捞,才能捞出一点点料。

  他打来酱油和辣椒酱,就着一碗接一碗的骨汤,一丝不放地啃骨头上面的残留。

  美滋滋地认为,他把自己照顾的挺好。

  但这种饥饿感,更多时候体现在对演戏的渴盼上。

  2004 年的时候,北京电影学院一边上课,一边会有剧组和导演进到班里来选人。

  据张颂文回忆,每天都会有五六个剧组去自己班里,只是从来没有选中过自己。

  他时常看着导演的目光,一个一个从同学的身上轻微打量之后滑过去,到了自己这里的时候加快速度,直接跳过。

  有辅导员曾经评价他," 这个人不适合当演员,他像个侏儒。"

  但有一次,导演的目光终于落到了他的身上。

  张颂文心脏猛跳起来,他反复确认不是身后的同学之后,绕过一排同学往外走。

  边走边想,不知道他们要找一个什么样的人,也许是一个老人,一个坏人。

  他甚至在想出去的这几步路,要不要走的有点故事在里面。

  但那个人只是说,听说广东人很热情,我这里有一个名单,是我们刚才挑的几个同学,但是不知道姓名,所以麻烦班长你能帮我们把姓名罗列一下。

  张颂文故作镇定地接过那张纸,在那张小小的纸上,来回扫视。

  扫了好几圈,没有看到自己的一排四座。

  他问,就这些吗?

  对方说,是,就不打扰你上课了,你先回吧。

  那人走了以后,张颂文一个人在外面站了挺久,不知道是不是饿得慌,他胃里不舒服了很久。

  毕业后的三年里,张颂文抱着印着自己信息的照片,跑了 800 多个剧组,被拒绝了 800 多次,没戏拍的他回到学校当表演指导。

  当时的主任教员说,自己有个朋友在北京的郊外拍戏,需要几个专业的演员,推荐张颂文去。

  那是张颂文人生中的第一部戏。

  得到角色的张颂文,像是饿了许久的人,迫不及待要大快朵颐。

  到了以后,有个副导演跟他们讲戏。

  男女一号坐在这个餐厅吃饭,他们聊什么不重要,你们就在他后面吃饭。

  张颂文听了有点迷糊。

  拉着问导演,剧本什么时候发下来?

  导演说,不用剧本,你听我的就行。

  张颂文说好,那你给我们讲一下人物关系。

  导演无奈,人物关系就是朋友嘛。

  张颂文追问,朋友也分很多种。我们是刚认识还是认识很久,是一起长大的发小,这是有区分的。

  导演说,同事。没别的问题了吧?

  张颂文说,我还有太多问题了…

  终于熬到开拍,张颂文胸有成竹地站起来,举起酒杯,说这次的业绩太好了,我们要好好庆祝一下。

  整个桌子的气氛也被带动的咋咋唬唬。

  他正要继续发挥的时候,发现片场不知什么时候静下来。

  回过头就看到惊呆的导演,导演缓缓地开口,后面那桌你们干什么呢?能不能别说话了。

  张颂文反省了一会儿,应该是公司出了什么事情,所以气氛比较凝重。

  导演再喊开始的时候,他也不动筷子了,静静地坐在那里,六七个人面面相觑,想烘托出一种很凝重的气氛。

  导演又喊了停,你们后面那桌是被点穴了吗?你们在干什么?

  副导演走过来对他说,你出去,你别演了。

  现场两百多人,全部都安静下来,盯着张颂文看。

  他的耳朵里面,听到四面八方很多很小的声音说,赶紧让他滚蛋吧,最多事就是他。

  副导演说,听到了吗?滚。

  张颂文站起身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那些灯光,机器,化妆,服装往出走。

  那一百米的距离,他觉得自己更饿了。

  但他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冰面

  2009 年,张颂文住在北京郊外的家。

  很冷,冬天的时候常年都是 6 度。

  下暴雪的时候,郊区的温度降到零下 21 度,室内只比室外高 3 度,水倒在地上马上就能结冰。

  自从有天水管冻裂以后,他的院子里总是有特别厚的冰,亮闪闪的。

  当时,有个剧组找到他拍戏,许诺给他很多钱。

  但是聊戏的过程中,张颂文开始不舒服,他觉得那个角色他太反感了,就决定不去拍了。

  好友周一围劝他,去拍吧,拍了这个戏,就能买得起这个冬天可以取暖的锅炉和煤炭了。

  他说,我冷死也不去拍。

  在那些个没有锅炉取暖的冬天里,张颂文总结出很多可以取暖的方式。

  比如,把报纸平铺在衣服里面,再把外套裹上,等于多穿了一件保暖内衣。

  用废弃的纸箱套住头,把枕头塞进去,再在纸箱上戳几个洞用来换气。

  哈出来的热气会被汇聚在纸箱里,不会那么快散去。

  2013 年四川雅安地震,他发微博把这些方法分享给那些可能会露宿街头的幸存者们,心里还挺欣慰。

  又有一年,他接了 5 部戏,但是戏份很少。

  为了在温暖的酒店多住几天,他把原本 1 天的戏份,硬是拖成了 4 天。

  站在酒店的阳台上,他特别开心,对着窗外说,就是牛逼,你能奈我何。

  关于冷的记忆,张颂文还有很多。

  有天晚上,周一围去找张颂文玩。

  夜里九点多的时候,张颂文站起来说,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两个人大半夜去了张颂文家旁边的潮白河。

  河里结了很厚的冰,河面大概有几百米宽,冰下面水很深。

  两人爬上冰面走路,走着走着,快到河中央,冰面突然在黑夜里发出很诡异的开裂声。

  是那种很深层次的冰层断裂声,从很遥远的地方哒哒哒地传过来,带着一些回音。

  地方本就偏僻,又是半夜,也没什么人。

  张颂文觉得,那天如果掉下去,也许就到头了。

  两人不敢再动,半趴着把身体的重心降下来。

  这种时候,张颂文还有空打趣,一围,就是今天了。

  张一围在黑夜里也开始跟着笑。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终于脱离了冰冷的冰面,眼前却摆着两条路。

  一条是绕很大的圈从陆地上返回,一条是从危险的冰面上再返回去。

  张颂文转过身,又踏上了冰面。

  那是属于张颂文的寒冬里的消遣活动之一,那时他没觉得危险,反而乐在其中。

  倒是红起来的这几年,曝光率越来越高,他愈发觉得危机重重。

  他时常会在接受采访的时候,主动掏出手机向记者示意,他正在录音。

  不光是他,他的经纪人和助理也在录音。

  他用这种几乎丧失信任的方式,以确保自己的安全。

  如今的他,才像是真正走在了冰面上,他不知道这厚厚的冰层下面,有多冷。

  偶尔和周一围聊电话的时候,张颂文会说,同样的坑咱们就别掉了。

  像是叮嘱周一围,又像是叮嘱自己。

  在聊天的结尾,张颂文都会说,今天有是无惊无险的一天。

  周一围回他,是有惊无险的一天。

  两个人一起笑起来,像是那天夜里在冰面上那样。

  取暖

  也是在最冷的那一年,张颂文结识了经纪人赵玉德。

  他曾经担任过许多著名影星的经纪人,因为欣赏张颂文,特意从香港搬到了北京。

  也是因为那样的寒冬,他知道了人和人之间,是可以抱团取暖的。

  赵玉德十分纵容张颂文,八年期间,他从不逼迫张颂文接自己不喜欢的戏。

  两人平时除了筛选剧本,就是聊天,从爷爷到父亲,从太太到孩子。张颂文回忆起来,对赵玉德的了解,几乎可以写一本自传的程度。

  可是,只顾着听过去的故事,他却没看到眼前的窘境。

  有一天,赵玉德说,颂文,能不能积极一点,其实你有机会的,很多人欣赏你。你总是看到人家的剧本说,那个戏不行,不拍,但是后来人家拍出来也很合理。是不是有些不行的东西,可以在现场通过努力把它变好?

  张颂文一边摆弄他的花草,一边说,无所谓了。

  赵玉德无奈,那你能不能为我努努力,我已经交不起房租了。

  张颂文这才猛然发现,这位陪伴自己八年的老友,如今已经身陷窘境很久了。

  那一年,张颂文终于出去接戏,这过程中,被娄烨和刘伟强两位导演发掘。

  娄烨对他说,我在拍你的时候,不觉得你怎么样,因为你太远了。

  但是后期我在剪辑的时候,我发现不管再远,你都在自己建设这个角色。

  所以我想如果跟你合作,你应该会对角色负责。

  所以 2016 年,娄烨把一个很重要的角色交给了他,《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张颂文为了更像一个干部,增肥增了 30 斤重,还把自己额头前面的头发拔了。

  一经播出,每个人都记住了这个挺着肚子,头有点秃的干部唐奕杰。

  但也是那一年,赵玉德因为心梗去世,倒在了张颂文在北京的家里。

  张颂文在八宝山为赵玉德举办了葬礼。

  葬礼上,他邀请了一个人,叫小韩。

  那是他和赵玉德共同的朋友,也是他去京郊以后认识的第一个人。

  小韩和他的妻子一起,经营一家五金店。

  后来经营不善,店眼看着要倒。

  张颂文建议他,可以去卖鸡翅嘛。他听了张颂文的,又开始卖炸鸡,生意日渐红火。

  有天,小韩神神秘秘跟张颂文说,我老婆说她在电视上看过你。那是你吗?

  张颂文很平静,是吗?什么电视?

  小韩一脸正经地报出了电视的名字和人物的名字。

  张颂文说,对,是我。

  小韩不可置信,你都能当演员啊。

  张颂文无奈地大笑,他觉得人和人之间的那种隔阂,被彻底打破。

  他不理解为什么总有人喜欢说他接地气,在他看来,自己从来都在地上。

  就像小韩,可能也想象不到,身边这个胡子拉碴,穿着随意的中年人,居然是个演员。

  在此之前,他想象中的演员大概是在天上的星星,有着让平常人望而却步的距离感。

  最起码,也不可能出入在他这样不起眼的炸鸡店里。

  赵玉德出殡前,他打电话给小韩,Ricky 走了,在八宝山出殡,你来吗?

  小韩说,我来,我来。

  出殡那天,他穿了一身特别皱的中山装,扣子扣得特别紧。

  一见面,他就抱着张颂文哭。

  他说,张老师,我没有参加过出殡,我也不知道这样穿可以吗?这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了。

  那一刻,张颂文忽然觉得很暖,让人安心。

  他觉得自己和小韩,赵玉德一样,都是努力而认真的活着的平凡人罢了。

  也许只有他们这样的人,才能毫无保留地抱团取暖。

  回到家后,他回绝了所有影视邀约。

  他觉得这种时候他跟别人签约,某种程度上是对赵玉德的背叛。

  赵玉德生前很吵,是个实打实的话痨,现在他不在了,整个院子都空荡荡的。

  张颂文就在他常坐的位置上挂了一个风铃,像是一只小鸟,更像是赵玉德还在一样,叽叽喳喳的。

  火了之后。

  拍完戏的张颂文还是会回到自己在京郊的小屋,穿着松松垮垮的军大衣,插着手在集市里转悠。

  看到有农民大叔卖擦菜板,饶有兴趣的停下来听,

  " 年轻的你,买了送父母,养育之恩可以补一补。十块八块,你坐不了飞机买不了轮船,饭馆里你解不了馋。"

  他也和周围的人一起哄堂大笑,为自己身处这样的烟火气而感动。

  转到后街,他蹲下来拨一根巨大的莴笋,跟卖菜的小哥说,帮我把这叶子也抓一点,你为什么摘了它,那叶子多好。

  你知道这叶子在成都叫凤尾。人家都用来炒着吃的。

  一路聊过去,他停在卖菜卖了 20 年的大叔跟前。

  大叔以前是个军人,絮絮叨叨说着家长里短,

  " 儿子的孩子已经 9 个月了,不用我带,儿媳妇带。"

  聊着天有人过来买菜,大叔打断聊天转过身去撑起袋子," 这把要三块钱 "。

  张颂文坐在那天的晨光里打量着他,感慨人的一生就是这样,摇摇晃晃走到了一个位置,可能根本不是你自己想象中那样。

  他想象着,那个大叔他 18 岁当兵的时候,可能也曾经跟别人畅想,将来我要怎么样怎么样。

  他怎么知道自己卖菜,一卖就卖了 20 年。

  就像自己,摇摇晃晃就到了 47 岁,一晃就晃了 20 年。

  但他没再聊下去,站起来提着菜往回走的时候。

  他觉得太阳挺美的,生活也是。

  部分参考资料:

  人物:张颂文 一个名为 " 表演 " 的残酷游戏

  新周刊:慢热的张颂文,开始狂飙般刷屏

  南方人物周刊:张颂文 都是无法停止的事情

  哔哩哔哩纪录片:张颂文 我和另一个我

  哔哩哔哩:人物 张颂文 明天会好的

  图片来源于网络,张颂文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