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安娜 | 她用生命诠释着美与崇高

  

  处暑之后的第二天,终于读完了蒋韵老师刊于《花城》的长篇新作——《你好,安娜》。

  公司窗外,细密的雨丝斜挂在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张哭泣的脸。我走到窗前,望着我的城市里被修葺一新的绿色挡板所围起的地铁工地,在那一个微小的瞬间,我忽然理解了什么。尽管那种理解之间隔着几十年的岁月与人生,就像我此刻驻足窗前,我本可以推开窗,听一听呼啸而过的滚滚市声,但我只是静静地,隔着玻璃,望着细雨中的这座城市。这座我生活了将近三十年的城市,此刻,居然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向我展示出她的诗意、她的丰厚、以及,有关于她的,一切。

  因为蒋韵,因为她的新作《你好,安娜》,我开始重新审视我所生长的这座城市——太原。

  与传媒所塑造出的“工业之城”“煤炭之都”等形象所不同的是,在我从小到大的生活轨迹里,似乎这些定位都早已退居城市发展的景深处。自我出生,我所接触到的一切事物,我遇到的所有人,没有一个人是在从事有关重工业、有关煤炭之类的劳动密集型产业。换句话说,我出生在一个相对优渥的家庭环境中,我相信,对于出生于90年代的人来说,大家的生活履历大抵都是差不多的。后来,在成长的岁月里,我才从大人口中得知,西山有“举市闻名”的西山煤矿;东山,似乎要比西山风雅一些,拥有不少纪念性建筑;而让山西人为之自豪的母亲河——汾河,也是从地理课本上学到的知识。汾河究竟长什么样?她有多长?流经哪里?如今的水质怎样?这些疑问,我也从来没有去关心过。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山西太原人,对于家乡的陌生,不,是漠视,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罪过了。

  直到今年8月,全国第二届青年运动会在太原召开,我才从CCTV-5滚动播出的二青会宣传片中,第一次全面地了解了我的家乡、我的城市、我脚下的土地。这一次,由传媒塑造的山西,我的家乡,那艺术化的呈现,又让我陷入了深深的迷惑。

  “平原上,大片大片的玉米和高粱、甜菜和胡麻,拔节、灌浆,生长着,成熟着,原野上有一种生机勃勃的安静。远处,几乎看不见的地方,汾河在流,偶尔,车窗外会闪过明亮安静的一条。那时,她们不知道,这是终将消逝的风景:这亘古长存的锦绣和安静。”

  —01—

  蒋韵老师的坦率与真诚令人钦佩。

  在许多文学作品中,作者会有意虚化一个故事发生的地点,虚构一个陌生的地名。一些特立独行的作者,干脆将时间也模糊掉,虚拟一个未来的,或是很久远的时间,来为小说营造一种浪漫而神秘的氛围。而在蒋韵这里,她拒绝了虚构地名、也拒斥了虚拟时间。她描写的是关于太原的故事,那干脆就以真实地名示人好了。

  尽管蒋韵老师也生长在太原,可她笔下的太原于我来说,也仅仅是一个文学化的远方,同时,只是作为故事展开的背景之一,不断地提醒着读者:哦,这是作者熟悉的家乡。在我有限的阅读谱系之中,蒋韵,或许是第一个,将自己的家乡、毫无遮蔽地搬进她的文学世界里的中国当代女作家。

  当她以极深情而又不无悲悯地描绘那充满诗意的太原盆地的风光时,一种亲切又陌生的感觉吸引住了我。三十年了,我曾在那么多文学作品中见到过无数作家描绘他们的家乡——马尔克斯的马孔多、沈从文的湘西、陈忠实的白鹿原、余光中的台湾......作家们的故乡,看上去都很美。

  没有冗余的铺垫,没有大肆的渲染,作者一开篇,就先将人物关系敲定下来:“素心、三美和安娜一起乘火车去看在乡下插队的凌子美。凌子美是三美的姐姐,也是安娜的同学和闺密。而素心,则是三美的好友。”既明白晓畅,又亲切感人——这个故事,大概就是围绕这四个女孩吧?

  这个开头,大概向读者透露了以下讯息:这四个女孩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安娜”这个名字在这四人中间最为出挑,仿若从小说里走出的名字(是不是暗示了后文其命运的发展?);“火车”这个交通工具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象征,代表着远行、离开,再往远了说,是一种生命旅程的展开。这几个女孩会不会在火车上有什么奇遇?会不会遇到什么人?“乡下插队”这又是一个特定历史时期的特定名词,大概和蒋韵同时代出生的中年人会对这个词汇有着特别深刻的体验吧。

  原本以为这个故事会像它的题目《你好,安娜》一样,充满着太阳初升时的蓬勃朝气,携带着清晨晶莹的露水扑面而来。然而,随着故事的发展,内心所感受到的复杂和纠结无法言喻,读到最后,终于不可遏制地哭出声来。

  —02—

  蒋韵的文字是那么美。她对人物倾注了那么多爱。为什么要让她的人物失掉忠贞?让她的人物甘愿赴死?

  因为,她懂得,美是至高无上的,爱是无法比拟的,而为了让美和爱永恒,让更多人被这种爱和美惠及,她宁可亲手毁掉自我,而毁掉自我的唯一方式,就是牺牲,就是死亡。

  所以,当彭承畴将自己的笔记本交给心爱的安娜时,安娜意识到这是一份郑重的嘱托,同时也是一份危险的嘱托。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手抄本”这样的东西如果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加以利用的话,对彭来说,会有怎样的危机谁都不敢预料。但是,对一家五口的安娜来说,这个“不祥之物”手抄本的到来,自然让安娜联想起被母亲焚毁的无数文学经典。她懂得彭的这个笔记本对彭具有怎样的意义,同时,她也懂得,如果继续将笔记本藏在自己家中,终究难逃被毁的命运。为了彭的嘱托,为了这份爱的托付,安娜将这个手抄本转移到了自己的好友素心那里。

  为了这个珍贵的笔记本,为了守护笔记本中的秘密,素心像守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天天将笔记本带在身旁,装在军用挎包里,跟着她上班、下班。

  一个漆黑的夜晚,那条被合欢树遮蔽的小路,素心上下班常走的小路,她遭到了抢劫。

  她交出了自己的贞洁,换回了彭承畴的笔记本。

  蒋韵在这里,没有急于向读者叙述素心被抢劫的过程。她只用了三个字,是素心面对歹徒时喊出的三个字:“还给我——”,描写素心当时是怎样的决绝和无畏——为了捍卫这个笔记本的秘密。要等到30页之后,作者蒋韵以类似于“嵌套”的手法,将整个过程和盘托出:在同时叙述几个少女的成长史的主线之外,又穿插嵌套进一个故事的题目——附录:《玛娜》。

  玛娜是谁?玛娜是素心刚出生时,她的教母,也就是彭承畴的姑妈给素心起的教名。小说行进到这里,就有必要向读者指出这篇作品的良苦用心了。

  小说的开篇,几个女孩坐火车去看望插队的好友。在火车上,她们遇到了在素心眼中被认为是才华盖世的彭承畴。紧接着,第二章,作者蒋韵就带着读者穿越回记忆的深处,以倒叙的手法,将这几个已经人到中年的“文青”的故事一点一点向读者娓娓道来。

  素心的母亲早年和彭承畴的姑妈在一家医院里做过同事,素心亲切的称彭的姑妈为“彭姐姐”。因为一些原因,二人的联系中断了。多年后的某一天,“彭姐姐”拖着病弱之躯,来到素心家,将自己唯一的侄子——彭承畴,托付给素心一家。为何是姑妈?这里面又藏有怎样的隐情?在这里,蒋韵没有通过彭的姑妈的转述,而是要到了小说开始的10页之后,才通过彭承畴自己,到安娜家做客的一番闲聊,得知彭的母亲和父亲在那个动乱的年代,先后离世,而如今的姑妈,也身患绝症,将不久于人世。曾经做过教会医院的护士的“彭姐姐”,用蒋韵的话来说:“前半生许配给了上帝,后半生许配给了白衣天使这个职业。”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托孤”,也就有了小说快到结尾处的素心以“安娜”的笔名写成的小说(被冠以“附录”:《玛娜》)。在这个附录里,素心将自己的心路历程以小说的形式展现于读者面前。读者这才知道那天素心惨遭抢劫毒手的经过,也将素心自己对于安娜的复杂之情感纤毫毕现的呈现出来。

  安娜得知素心遭抢劫之后,前去看望。而此时的素心,怀着复杂的心情并没有将笔记本交还给安娜,作者蒋韵以素心的口吻写道:“我用我的血和命交换过来的东西,我怀着剧痛生下的幼崽,凭什么,要拱手给她?我凭什么要成全她呢?”

  得知素心将彭的笔记本“弄丢”以后,安娜选择了赴死。

  两个处于花季年龄的少女,为了所爱之人的一个嘱托,分别选择了“毁灭”自我的方式。

  —03—

  这一段少女时期为了捍卫爱人的秘密而被歹徒夺走贞洁的悲惨往事,让素心在面对爱情的到来时始终是有所顾虑的。

  在小说中,描写每一个人物的成长历程时,作者蒋韵都将人物自身的命运与家庭的变迁、国家的发展、时代的变革紧密相连。除此之外,蒋韵始终坚持着自我的独特美学风格——真和美。她笔下的人物,绝不是漂浮于历史虚焦处的、没有现实根基的“符号化”的形象,而是有着自己的来处与归处,有着自身的家学渊源和时代烙印。所以,那些曾在时代里翻云覆雨的弄潮儿们的人生经历,才会令人感到那么的真切,距离我们是如此之近。

  安娜选择了解脱。她用死亡,捍卫了这个重托。以自己的赴死,让那个在火车上为大家讲述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的好友素心的余生,都在悔恨和愧疚中辗转反侧。那个连生病也要“病得像一幅画”的安娜,终于与经典文学中的“安娜”狭路相逢,殊途同归,完成了生命意义上的“终极之旅”。

  而素心呢,在承受了身体和心灵的巨大创痛之后,她没有勇气再去面对一个传教士的后人、自己学院的同事、有着中国血统的、来自美国的驻唱歌手白瑞德:“此生,我不能跟你,不能跟任何人,肩并肩,站在上帝面前,心无愧疚地,说,我愿意。我早已没有了那资格,不是因为我满身创伤,而是因为,我罪孽深重。”

  如果将安娜比作丁香,素心比作兰花,那么三美,则属于充满革命热诚的红枫。安娜香消玉殒,素心以文字抚慰自我的心灵,而作为城市的幸运儿中的一个,三美读了高中,因为自己生就一副好嗓子,所以被剧团吸纳,成为独唱演员,又因为机缘巧合,在一次演出中,顶替了女一号,从此给“导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经历了一系列波折之后,红极一时的女演员三美并未与“导演”走到一起。失望之余,三美决定远赴国外进修。借着回国探亲之名,与素心重逢,修复自己受损的声带和失意的心灵。在一次观看素心的新戏上演之时,巧遇彭承畴。而在这之前,三美提前看望了安娜的身患痴呆症的母亲,才逐渐得知,安娜的姐姐丽莎与丈夫离婚之后含辛茹苦带着两个女儿,依靠自己在北京的一栋别墅里做家政过活,丽莎的大女儿荞荞——像小时候爱跳舞的丽莎一样,替母亲完成了她的夙愿,考进了北京舞蹈学院。这个荞荞,当三美和素心拿着手机里的照片看时,才发现:荞荞的相貌与死去的安娜是那么相像!而丽莎服务的那户男主人,居然是彭承畴。

  —04—

  这是一个关于托付与承诺的故事。早已超越了一个笔记本所能承载的意义,不单单是安娜对彭承畴的承诺,不单单是素心对安娜的承诺,也不仅仅是白瑞德对素心的承诺......它是这个故事中,所有年轻而美好的生命,在时代的惊涛、历史的吊诡、现实的逼仄与人性的拷问之间,交付的集体承诺。这是一个关于追寻与失去的故事。它不仅是素心对于文学经典的孜孜以求的探寻,不仅是安娜将文学典籍投射于自身的苦苦追问,不仅是彭承畴,那个时代的文学青年,会背几首普希金的诗就意味着将遵循一条文学的道路,也不仅是三美在追寻自己的歌唱事业时所错失的爱情......它是这个故事中,所有沸腾而蓬勃的生命,在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冲突面前,为自己,为读者,奉献的一曲激越而澎湃的青春之交响。这是一个关于信仰与守护的故事。它不只是“彭姐姐”为了自己的信仰而终身未嫁,不只是追求素心的白瑞德背负的家族使命,它是这个故事中,所有坚定而决绝的生命,为自己提出的永恒命题。这是一个关于美、关于崇高、关于牺牲、关于人性的幽深故事,在任何时候翻开,它都不会过时。

  如果天堂的安娜有知,当她看到自己姐姐的女儿在时代的舞台上翩翩起舞;当她看到素心,以她的名字作为自己的笔名,继续奋战在文学的第一线;当她看到素心、三美和承畴又一次在剧场相遇,以云淡风轻的心情谈起往事,她会不会露出欣慰的笑容?她会不会在云端之上,听到他们的呼唤:“你好,安娜!”?会不会伸出臂膀,与她的老友们紧紧相拥?

  此刻,我只想大声地说一句:“你好,安娜!谢谢您,蒋韵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