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世难忘的战斗岁月《抗美援朝战争中的女兵》系列

  

  作者:肖进一(志愿军第12军第35师103团宣传队)

  1950年7月,我从12军军政大学毕业后分到35师103团宣传队,经常下部队为战士演出,今天到一营,过两天去二营。时间长了,团首长以及平时联系较多的团机关干部,包括营一级的主官都熟悉了,像谭笑林团长、崔松山参谋长、李子英等好多首长、熟人,就是那时认识的。

  1950年12月,部队即将参加抗美援朝。一天,我向指导员请假,说自己参军一年多了还没有回过家,临行前给父母告个别。指导员对我说:“对外注意保密,按时归队。”

  103团住在重庆市南岸,我父母家住在重庆市江北县。江北县位于长江、嘉陵江交汇处北岸,与南岸、渝中、沙坪坝隔江相望。从部队驻地到我家,要过长江、嘉陵江两条江。先要从南岸坐火轮过长江到临江门码头,再换乘小木船过嘉陵江到江北。船到江北上岸后,走一段细沙路,到了护坡底下,洗布塘街正街在坡顶上面,正街到坡底落差有好几十米,沿着石梯一层一层往坡顶上走要走好一阵子。我父母家住在洗布塘街21号,还在正街后面。爸爸妈妈看到我回家感到很突然,问我怎么回来了?我随口回答:“部队现在到南岸来了。”部队抗美援朝属于军事秘密,对外包括对父母和家人都不能讲。我故意和爸爸妈妈说一些家里的事,问妈妈每天织的布好不好卖啊?每天赚的钱够不够开销啊?弟弟学费有没有钱交啊?部队离开重庆的事,半个字也没说。爸爸妈妈临走对我说:“这下好了,部队到南岸来了,以后有空可以请假回家。”

  部队离开重庆时,对外称是执行“开赴华北练兵,随时准备粉碎帝国主义侵略”的任务,抗美援朝秘而不宣。我们宣传队乘坐机动木帆船悄悄驶离了重庆码头,顺长江向东,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家乡。在船上,为了活跃气氛,我为战士们讲顺口溜,“美国兵十大怕”,教战士一些简单的朝鲜语,“哈波及”(老大爷),“哈莫尼”(大妈)。船在江面上走了一天一夜后停靠在湖北汉口。

  打前站的专门为我们宣传队女同志挑了一间带木地板的房间,晚上,我们十几个女同志在地板上打地铺睡了一觉。第二天,从汉口坐火车到河北省会石家庄。石家庄站下火车的时候,每个人发一个馒头,开始徒步行军,队伍途径衡水,最后到达深县。

  1951年二月的华北,格外寒冷,野外全是积雪。我们住的屋子,是当地老百姓腾出来给部队的,炕没烧,凉冰冰的,上面什么也没铺。吃的是大锅小米粥,稀稀的,吃到嘴里嚼不到米。为了适应朝鲜的寒冷气候,早上出操,棉帽子耳朵不准放下来,跑步的时候,踩在冰碴子上,不时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重庆的冬天,最冷也是零上五六度,从没见下过雪,更没有在零下十几度的严寒天气下跑过步。练兵刚开始,我的手、脚、耳朵都冻麻了,脸上也冻得红通通的,但是,我一直咬牙坚持训练,不叫苦,每天保持旺盛的练兵热情,还主动做其他战友的思想工作,练兵结束后,我被团里记个人三等功一次。

  

  立功这事,我一点都不知道。记功证是团里直接寄到我爸妈家里的,记功证一直由我爸爸保管。1993年我爸爸辞世后的第二年,我大弟弟文藻来合肥时,特地把记功证带来交到我手中,才知道42年前赴朝之前曾经立过功。

  深县练兵任务结束后,团里召开赴朝作战誓师大会,团首长作动员讲话,讲抗美援朝的形势和伟大意义。会后,各级指战员纷纷表决心。我早在开赴华北之前就递交了决心书,参加志愿军,赴朝参战,保家卫国。结合此次练兵个人表现,团里经过审查,批准我参加志愿军,被批准的还有韩明、蒋昭瑜等其他军政大学同学。有的家庭成份很高,本人不写决心书的,或者训练中思想不积极的,都没有被批准入朝。

  为适应战场和战斗需要,上级决定,女同志不论是团机关的,还是宣传队的,全部编入师野战医院。到师野战医院以后,再分成一组、二组、三组等若干战斗小组,李希、韩明、蒋昭瑜我们几个被分到不同小组。我的小组长是个女同志,原来是三野的,有战斗经验,身体素质很好。分到小组后,我们随即投入战场急救、伤口包扎等野战医护训练,边学习,边操作。到深县的时候,个人着装还是离开重庆时的衣服。头上戴的是有帽檐的棉军帽,棉帽子可以放下来护耳朵,脚上穿的是解放鞋,身上穿的,衬衣外面加一件单军装,单军装外面再穿上棉军服。到辽宁丹东以后,没几天陆续开始发装备。今天发一套单军装,过几天发一件雨衣,原来穿的解放鞋换成高腰的。

  每人还发一把手铲,铲子三角形,用来挖猫耳洞防身用的。最后发了一件棉大衣。每个人从头到脚的装备是,棉军帽、棉军服、一双高腰解放鞋、一双布鞋、二套单军装、二件衬衣、一件棉大衣、一件雨衣、一个水壶、一个干粮袋、一床被子、一个搪瓷碗、一把手铲。天很冷了,每个人在衬衣外面加一件单军装,单军装外面再穿上棉军服。每天除了出操、行军,还训练打背包。先把被子叠成长方形,再把背包带按照合适的长度把被子扎成井字形。熟练以后,晚上训练摸黑打背包。

  

  1951年3月下旬,一天,接到命令,各小组每个人带上个人全部装备准备出发,私人物品一件不准留下。我们每个小组每个同志,左挎干粮袋急救包,右挎军用水壶,搪瓷碗用布套子穿在腰带上,往身上一扎。棉大衣卷起来插在背包右边,雨衣放在背包左边,手铲插在井字形背包后面,每个人像即将奔赴战场的勇士一样,饱含着坚定信念,做好了随时入朝的战斗准备。

  1951年3月21日夜晚,志愿军35师野战医院从中朝边境的浮桥上快速通过鸭绿江入朝。过江时,人踩在浮桥上面,浮桥两边一直在摇晃,我跟着前面的人疾行,什么话也不说。过了江,就是新义州,朝鲜的一座边境城市,与我国辽宁省丹东市隔江相望。一踏上新义州,看到的是整座城市已成废墟,地上左一个大弹坑右一个大弹坑,大弹坑三四米宽,好几米深。原计划沿大路赶往集合地,由于市区道路交通完全被摧毁,行军路线随之改走小路。朝鲜属丘陵地带,山多水多。小路行军,其实就是爬山涉水。爬过一座山后下到山底,过一条河,往前又是沿着崎岖山路行走,紧接着爬山、下山、过河。山的海拔并不高,但是爬山下山耗费体力,而且每人要负荷行走爬山,这比空着手走平路要累好多。翻山过河都是趁夜色隐蔽行进,从这个地点到下一个宿营地,必须在规定时间内赶到。白天部队移动会暴露目标,每天黄昏开始行军,整夜不休息,摸黑行军。出发前讲过,部队行军途中不能掉队,如果哪个人掉队了,就意味着报销,没有人回去找你。夜色下,队伍悄然无声地行进在荒山野外,逢山爬坡,遇水过河,每一个人都处在高度紧张的行进状态,生怕掉队,被报销了。过河的时候,一边走一边拿出军用水壶往河里一舀,盛满水,边喝边走。我们入朝的时候,河水很清,能喝,随着战役战事发展,美国飞机在入境附近地区各处洒下细菌,河水被污染,不能喝了。

  行军途中,耳朵里最想听到的一句话就是“原地休息”。可是,每次传来的,总是组长那句短促、轻声而有力的话:“跟上,别掉队”。每天,从黄昏行军开始到凌晨休息为至,大约要徒步行军10个小时以上,一直走到天上出现鱼肚白才停止前进。过去,不晓得怎么形容鱼肚白的颜色,几天下来,对鱼肚白有了熟悉而深刻印象。当漫漫长夜无休止地笼罩在朝鲜北部山地的时候,正当人马困乏之际,从一个瞌睡里惊醒过来,队伍前方的天空,或隐或现地现出银灰色,渐渐地银灰色变白,白里透着青色,好像鱼肚子的颜色。每每见到鱼肚白,就是原地休息的时候了。

  部队休息地点,都选择在山底或树林里,不容易被发现。休息的时候,找块平坦的地方,把雨衣往地上一铺,几个女同志挨着一起睡觉。比较讲究一点的女同志,有时趁白天休息间隙到河边去洗个头,清除头发上的汗味。黄昏时分,部队又要向下一个目的地进发。经过连续20多天的夜行军,我们野战医院终于到达上级指定的集结地,与作战部队会合。

  

  1951年5月16日,五次战役第二阶段正式打响。我们野战医院奉命向加里山东面迅速南插行动。当时,天已经暗下来了,一路上扑面而来的爆炸声,“呜”、“咣!”,不时掠过我们的头顶。探照灯的巨大光束,与信号弹、曳光弹交相辉映,此起彼落,把上空照的雪亮雪亮。汉江江面不宽,我在齐胸的江水中奋力向前挪动着双腿,身体不时被涌动的江水来回摇晃着。过了江,再往前走的时候,突然感觉自己右半身一直到整条腿,好像筋被拉住了,迈不开步,行走不自如了。和我落在后面的,还有一个叫许巍的女同志,重庆沙坪坝人,我俩一瘸一拐地跟在队伍后面。医院领导一看这个情况,显然不适合再随部队行动,便让我俩立刻原路返回找12军文工团收容大队报到。我们返回去过江的时候,江水里来往的志愿军很多,大多是朝南去的,也有少部分从南返回往北的。找到收容大队后,我出示了介绍信,说明了情况。休息一天后,分派我俩一起帮助照顾伤员。

  

  收容大队属于伤员中转站。阵地上,负伤的指战员轻伤不下火线,只要还能拿武器打仗的,一般不送医院。重伤员抬下来立即会送往后方治疗。送到收容大队的伤员很多,大多是胳膊、腿炸断的,还有一些头部、胸部伤口出血较多的,浑身血呼啦叽的,绷带早就被污血浸透了,虽然暂时不会危及生命,但伤势不比送往后方治疗的重伤员轻,送来的伤员基本上已经丧失战斗力了。对送来的伤员,需要根据伤情进行清洗、止血、消炎、包扎,因为是晚上送来的,伤口处理之后,还需要就地找地方隐蔽安置好。我看见有的伤员因为失血过多口渴,一个人爬到河边找水喝。

  没多久,收容大队紧急集合,指导员说现在形势危急,全体人员立刻向北转移。我把手里东西一放,背包装备什么都没带,立刻动身向北。伤员们看到我们要走,纷纷喊到:“带我们一起走吧!”有的伤员说:“给我一颗手榴弹”。走的时候,我实在不忍心回头看那些可怜的伤员。

  一路上,北撤的部队很多,部队建制也打乱了,我跟着队伍中的人群一股劲拼命向前跑。跑累的时候,就停下来喘喘气,遇到经过的队伍就问:“你们是哪部分的?”。入朝部队番号保密,平时都用代号。920代表12军,35师称三大队。每个人必须记住自己部队的代号,一个人离开部队或走散的时候,靠代号找部队。也不知跑了多久,我终于听到了“三大队”的回应,找到35师野战医院后立即归队,继续向北撤离,最终回到安全位置。如果当时我一个人在收容大队稍有迟疑,南插进攻线空隙被美军封堵上了,再想回撤到三八线以北地区是根本不可能的了。加里山南插行动以及后来突然发生的北撤,是我在朝鲜战场经历过的最惊心动魄的一次特殊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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