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伎的斗鸡眼

  

  第十三代市川团十郎白猿“袭名记念”展海报。 (资料图/图)

  东京的墨田区耸立着一座电波塔,我叫它摩天树,摩天大体上谐音墨田,给日本搞个梗。塔高六百三十四米,快赶上杜甫的老柏——“黛色参天二千尺”。2022年适逢开业十周年,塔顶设一个七十厘米高的台子,歌舞伎演员市川团十郎粉墨登台,在634.70米的虚空摆出架势,闭眼比划了几下,嘴角下撇,陡然睁开斗鸡眼,瞪视须臾,以资纪念。

  这个斗鸡眼叫“睨”,不是睥睨天下,而是歌舞伎表演的亮相,如同杨子荣李铁梅瞪圆了双眼。“睨”属于歌舞伎世家市川家的传家本事。袭用父兄或师傅的艺名叫“袭名”,不是血统的一脉相传,而是传承技艺。代代承袭的艺名叫“名迹”。也不只袭一个名,例如登高一睨的这位,全名是“第十三代市川团十郎白猿”,起初袭名“新之助”,再袭名“海老藏”,最后袭名“团十郎”,显示其技艺的进步过程。“白猿”是沿用第五代市川团十郎的俳号,典出江户时代的俗谚:猴子很像人,但毕竟比人差三根毛,寓意自己的水平远不及前辈。一代又一代,十三位市川团十郎延续三百余年,几乎构成一部江户以及东京的歌舞伎史。

  

  这个斗鸡眼叫“睨”,是歌舞伎表演的亮相动作。 (资料图/图)

  17世纪初,德川家康在江户之地开设幕府,这时京都有个叫“阿国”的,说是出云大社(岛根县)的巫女,女扮男装,大跳煽情舞,很受俗众欢迎。伎女们效仿,叫“游女歌舞伎”,幕府以伤风败俗为由禁止。年轻人的“若众歌舞伎”代之而起,也遭到取缔,接着又流行成年男人的“野郎歌舞伎”。歌舞伎以阿国为始祖,却变成男人的文艺,以至于今。没有女人不成戏,于是就男扮女装,叫“女方”。相当于京戏的男旦,但不像梅兰芳们捏着嗓子唱女声。1879年(明治十二年)清末文人王韬游扶桑百日,记曰:“日本优伶于描情绘景,作悲欢离合状,颇擅厥长。惟所扮妇女,多作男子声。如为阿传者,其声,闻之欲呕。是日诸优中,推市川团十郎为巨擘,或人谓其纯盗虚声。”他说的市川团十郎是第九代。

  歌舞伎从京都到大阪,又流传江户,内容和表演形成了两个类型。上方(京都、大阪一带)歌舞伎以柔为主,叫“和事”,就像才子佳人戏。第一代市川团十郎在江户创始“荒事”,扮演金刚、钟馗、关羽、龙王等,以超人的神力除恶,可算花脸戏。江户是武士的城市,战国时代的杀伐之气犹存,喜爱这种孔武有力的歌舞伎。团十郎也曾到京都演出,但是与那边的风气不合,铩羽而归。第一代在台上被配戏的人刺杀,第二代市川团十郎袭名,提炼“荒事”,创作新剧目,确立市川家的“家艺”,奠定江户歌舞伎的基础。歌舞伎也画脸谱,叫“隈取”,这是第二代跟中国学的。不用笔勾,用手指晕染,表现血管和肌肉,以强调力量。基本有三类,正面人物是红脸,反派蓝脸,妖魔鬼怪涂茶色。第七代市川团十郎从第一代、二代、四代各自擅长的“荒事”戏中挑选十八出,定为市川家的保留剧目,叫“歌舞伎十八番”,略称“十八番”。

  

  自左至右依次为二、三、五代市川团十郎。 (资料图/图)

  第一代团十郎皈依成田山新胜寺(千叶县)供奉的不动明王,取屋号(类似于堂号、商号)“成田屋”。歌舞伎的角儿都有屋号,观众在台下喝彩就大呼小叫“成田屋”什么的。他在新胜寺求子如愿,这儿子就是第二代团十郎,被当作示现不动明王。父子在台上与其说扮演不动明王,不如说就是不动明王附体。民众不喜欢抽象,干脆直接信仰团十郎,活灵活现。团十郎超出舞台,甚至变成江户守护神。睨就是表现不动明王的怒相,降魔驱邪。被团十郎睨过,一年不感冒,无病无灾。所以,请团十郎登上电波塔睨一下津津浦浦(编者注:全国各地),消除疫灾,当然,还加上世界和平,这是日本战败后言必称之的。

  最初见识睨,不是看舞台上表演,而是浮世绘上画的。例如名作“第三代大谷鬼次的江户兵卫”。撇着嘴,一对斗鸡眼,这是第三代大谷鬼次扮演的江户兵卫要抢夺金子,作出威吓的表情。好像小品演员志村健做鬼脸,看着忍不住发笑,只当作漫画。浮世绘上画的睨有两样,一样是通常的斗鸡眼,又一样是一个眼珠靠向鼻梁,另一个眼珠停在眼中央,表示一眼看天,一眼看地。歌川国贞画第七代团十郎扮演的菅原道真死后变成雷神,怒容满面,做这样的斗鸡眼。以前我以为人能对眼,不可能两个眼珠各自行动,最近看到有女子视频搞怪,两只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好像把玩两个球,真能各睨各的。歌川国贞画第七代团十郎扮演曾五郎磨镞报父仇,只是做正常的斗鸡眼,这次第十三代团十郎也如此,不知神效一样否。

  

  鸟居清倍画市川团十郎之拔竹五郎。 (资料图/图)

  谚语说江户有两朵花,一是打架,一是火灾。它还有两朵文艺之花,那就是浮世绘和歌舞伎,为民众喜闻乐见。历经整个江户时代,它们的关系始终很密切。舞台演出是即时的,而绘画长存,今天谈歌舞伎的历史离不开浮世绘。起初版画只是给通俗读物做插图,17世纪后半叶,菱川师宣把它作为独立的一幅作品印行,便成为浮世绘之祖。歌舞伎街和烟花巷是江户的“两大恶所”,为浮世绘提供了两大画题:画青楼妓女的“美人画”,画歌舞伎演员的“役者绘”。江户时代印制的浮世绘半数以上是役者绘。鸟居清信给剧场画海报、节目单,用粗细多变的线条把胳膊腿画得肌肉隆隆,以表现“荒事”。鸟居派第二代传人鸟居清倍用这种独特的画法画第一代市川团十郎扮演的曾我五郎,祈祷不动明王,获得超人的力量,力拔竹子,大有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气势。全身涂红,两个眼珠子突出,仿佛再使劲儿便斗将起来。鸟居清信画四十来名役者的“舞台照”,不仅有美术价值,而且有很高的戏剧史价值。

  

  写乐画三世大谷鬼次之江户兵卫。 (资料图/图)

  18世纪后半铃木春信开发多色套印,艳丽如锦,叫锦绘。鸟居派画法千人一面,后起的胜川春章打破类型化,抓住歌舞伎役者的个性,用写实的手法画肖像,开创“似颜绘”,有如现代明星照。《役者舞台之姿绘》四十余幅,画的是全身像,而写乐画上半身特写,叫作“大首绘”。他强调役者特征,不仅优点,连缺点也细加描绘。例如《市川鰕藏的竹村定之进》,被画的第五代市川团十郎和他的粉丝们大为不满,却成为传世名作,还印作纪念邮票。写乐是个谜,像彗星一样出现十来个月便消失不见,有德国人评价他“是与委拉兹开斯和伦勃朗比肩的肖像画家”,于是在故国声名鹊起。擅长画风景画的葛饰北斋、歌川广重年轻时也画过役者绘。

  市川团十郎是江户歌舞伎的中心性存在,自然被浮世绘大画特画。第八代团十郎是帅哥,女粉丝尤多,自绝而死,粉丝哭之恸,立马有三百多种“死绘”(相当于涅槃图)上市。浮世绘为歌舞伎保留了雁过留“影”的资料,特别是舞台服饰。“歌舞伎十八番”在第七代团十郎制定时已经有好多剧目徒有其名,内容不详,明治时代以来甚至可以凭一幅浮世绘新编。役者绘画的是役者及其舞台,而今天的歌舞伎舞台犹如再现浮世绘。

  

  月冈芳年画第九代市川团十郎。 (资料图/图)

  1841年幕府推行改革,“肃清风俗”,“禁止奢侈”,江户的三个戏园子被迁到当时还荒凉的浅草,规定役者上街必须戴草帽遮颜,有点像当今明星出行。第七代市川团十郎被逐出江户八十里开外,罪名是生活奢侈、道具豪华。浮世绘套色不能多过七八色,不许出版有广告性质的役者绘。歌舞伎和浮世绘这一对难兄难弟渡过难关,也就到了明治时代。第九代团十郎紧跟时代潮流,穿上燕尾服,提倡歌舞伎应该辅助新时代教育,提高到可供绅士淑女欣赏。终于明治天皇看了他的戏,但歌舞伎也从此脱离民众。大概这就是当年王韬听人说的“其纯盗虚声”。照相取代浮世绘,第九代团十郎有写真存世,已褪色模糊,他请月冈芳年画的浮世绘肖像却还鲜艳。

  第二代市川团十郎四十五岁时把名迹让给养子,改称市川海老藏。六十七岁演出“荒事”戏《镞》,鸟居清信在一块长约两米、宽一米多的拼接木板上画了他扮演曾我五郎研磨箭长如矛的镞的“舞台照”,进献给奈良西大寺,该寺藏有一尊爱染明王坐像。为祝贺第十三代袭名,寺里拿出这幅浮世绘展示两星期。

  李长声